无线追击

　　方远还在陈述案件经过，沉痛的文字落在地上，开出一朵血红的花，那些细节的描述如同风沙，瞬间将这朵艳丽的花朵打落尘埃，碎成齑沫。
　　“我的目光不自觉地被一旁掉落的石头吸引了，脑子里不断有一个声音在催促着我拿起这块石头，不知为何，我被怂恿了。我那时候只想让李向明闭嘴，他在威胁我。如果我做的事情被我父母老师知道了，我就没有前途了，我不想为了一个小小的恶作剧毁了我的前途。我有求他，他坚持不肯变通地要告发我，我当时急红了眼，一个冲动就将石头砸向了他的脑后。”
　　语调越来越慌乱，所有的情节都被推倒了一个高潮，事情开始失控，向着不可挽回的方向迅速失衡。
　　“他当时流了很多血，我怕急了，我从来都没见过那么多血，一个精神不济我晕了过去，等再醒来之后，我慌忙地爬过去探他的鼻息，他已经没有呼吸了。警官，我也不想的，我不是故意的，我是一时冲动，我是被唆使的！我不想的，求求你们救救我，我很后悔，我知错了。”
　　方远终于迫于心理的压力哭了出来，他痛哭流涕着承认了自己的错误。他在追悔，因为冲动轻易地结束了自己同学的年轻生命，他不应该因为一时的看不顺眼就任意妄为。
　　可他真的不想的，这些都超出了他的计划之外。
　　罗旭的心情复杂极了，可是他说不出任何安慰的话语，他觉得一旦真的承认了方远的失误就是对另一条生命的亵渎。开不了口，罗旭没办法消化这种同情、愤怒又悲悯的复杂感情。
　　因为视线没有移开过方远，罗旭忽然像看到了什么不该看的东西一样瞪大了眼睛。
　　他错愕着，不敢自信地看着方远哭得泣不成声，口中不断念念有词，重复着自己的不小心，自己的冲动，他就像要把眼泪哭干了一样，悲切得如此真实，却也如此恐怖，令罗旭后背发凉。
　　罗旭看到了方远的手指悠然自得地一下下打着拍子，就像是在为自己的眼泪伴奏一样，也仿佛是在为自己的表演喝彩。这手指轻敲地一下下如鼓点似的敲击着罗旭的天灵盖，他被敲击得颅顶发闷，只能呆呆看着方远绘声绘色表现出哀痛的模样，久久无法言语。
　　岑木晓没注意到罗旭的反常，不过直到这时，他才显现出尖锐，开始逐一问问题。
　　“你之前说回家打了两轮游戏，是什么游戏？”
　　“《无限追击》。”方远的精神看上去厌厌的，没有什么活力，他仿佛被前面那场自述给耗尽了全部的力气，现在只是硬撑着一口气在回答岑木晓的问题。
　　见到方远这样有气无力的回答，罗旭再揪着眉心去看方远的手指，他的双手已经重新交握了起来，交缠的手指在发抖，一同哆嗦的还有他的肩膀，好像肩膀上背负着一座沉重的大山，宛若随时随地会被击溃一样。
　　方远颤颤巍巍着强打起精神，以应负责岑木晓即将展开的疾风暴雨。
　　“你是从什么开始接触《无限追击》这款游戏的？”
　　“大概一年半以前。”
　　方远有问必答，态度看上去还算端正，也没有顾左右而言他，好奇岑木晓为什么突然问到了这款游戏。
　　“你的游戏ID是什么？”
　　“Round。”
　　岑木晓问得很细很全面，道：“你之前说你去了学校，是几点到的学校，怎么进去的？”
　　“大概是9点半到的学校，我先去前门看了一眼为门卫大叔，他在监控室里执勤，大概还喝了一点小酒，因为桌上有一个小酒杯。我是从南边的矮墙翻进学校的，那里我们这种不良学生都知道，逃课的人都是从那里出的学校。”
　　“你当时砸体育室的门就不怕引来门卫吗？”岑木晓继续提出了疑问。
　　“体育室地处最北边，离门卫室有很长一段距离，我是跑着去体育室的，大概花了快20分钟。我一心记挂着李向明，非常担心他的安危。”方远的语气带着一股子焦急，就好像他回到那个时候，他默默地将自己去体育室的心理活动说了出来。
　　“那好，你怎么知道体育室及里面的器材室的门那么好砸开？”
　　岑木晓追问的非常有技巧，他正一点点抽丝剥茧完整对方的每一个动作，包括心理走向。
　　面对岑木晓不断提出的问题，方远虽然精神状态看上去不佳，却回答得很具体乃至全面。
　　“我们平时没事的时候就溜到体育室后面抽烟，知道那里的门锁看着结实，其实有一个缺口一敲就能将锁链解开，器材室那锁更是中看不中用，是从外面锁上的简易锁。”
　　“你方才说，是李向明先动的手，这一点你在第一份口供里没有提出，这是为什么？”
　　抓住了另外一个疑问点，岑木晓依旧冷静得高水准地提出了疑问。
　　“凌晨做的笔录，我那时候太惊慌失措，漏掉了这一点。”
　　方远说出回答后还怕岑木晓不相信，面露哀求解释了几句：“警官，你也知道凌晨是一个人大脑最迟钝的时候，我那时候脑子乱哄哄的，只能本能得被动回答问题，一些细枝末节的细节是等到冷静了下来之后才回想起来的。再说了，我们没有深仇大恨，如果不是因为他袭击了我让我脑袋发懵，我也犯不着错手重伤了他。”
　　方远的身躯一抽搐，猛地眼睛里皆是恐惧，他提出了一个新的假设：“如果李向明那时候还有力气，那他拿石头砸我，指不定躺在那里的就不是他，而是我了。”
　　“现在是他死了。”罗旭尽量拉回方远的思绪，制止了他的发散性思维。
　　不能任由这小子胡思乱想下去，不然他们就不能完成今天这场审讯了。
　　“你平时对李向明怎么看？”换了一个相对温和的问题，岑木晓别有深意地乜斜了方远一眼。
　　“什么这么看，就是不顺眼呗，他们那种好学生肯定也看不起我们这样的劣等生，他惺惺作态，虚伪呗！”方远的语调难得尖锐了起来，他的眼睛里有幽深的不满，如同一只被人指指点点肆意用语言凌虐的小兽，终于有一天它失控了，亮出了自己锋利的爪子，开膛剖腹地来了那么一下，瞬时血溅当场。
　　“你只是单方面地对他不满，就因为这个？他有表露轻视你的态度吗？”
　　岑木晓知道青少年的心思总是敏感多疑的，他想确认李向明是否有明确对方远作出轻蔑行为，这一点也好在明天去学校时进行验证。
　　“他们这种常年戴着假面的好学生心里想什么怎么可能当面表露出来？！我是单方面对他不爽，我承认这件事情是我偏激了。”总结事情的同时方远又一次承认了错误。
　　他期期艾艾地低着头小声问了句：“像我这样的情况，是不是没救了？”
　　似是对命运的抗争，但方远的语气很淡很轻微，就好像他已经看到了终点的啰鸣，提前知道了自己的结局一般。
　　“别轻易放弃你自己，所有的事情我都会尽我所能去查清楚。”
　　岑木晓没有给方远任何保障，也不愿看到他的自怜自艾，如今案件尚且存在很多疑点，这个少年不应该过早对自己定下结论。
　　“你清楚自己大概在体育室晕厥了多久嘛？”
　　“大概十分钟左右，我醒了之后发现李向明没气了就报警了，前后不超过15分钟。”
　　点了点头，岑木晓又将问题绕到了另一方面。
　　“我们之前有见过你的父母，向他们了解了一些你的家庭情况。”
　　说到这里时，方远笑了下，这是一个极其苦涩的笑容，根本就不应该出现在他这个年龄段的孩子脸上。
　　“他们不太管我，我妈不知道为什么有些怕我，大概和早年的经历有关，我继父只知道给我钱，也不在乎我。那不是一个家，就是一个可以住的宾馆。”
　　讽刺的比喻，讥笑的措辞，完美地呈现了一个得不到父母关爱——缺失家庭温暖的孩子。
　　“你知道你继父是做什么生意的吗？”岑木晓挑着眉询问道。
　　“知道，他是收债的，底下还养了一群打手，却也不算是□□，做边缘化生意的，只要给钱又不违大法，他基本都干。”方远提起方志东时语调没有一丝起伏，很明显他对方志东没什么感情，就与方志东对他冷漠以对一样。
　　从这一点上来看，他们这一对挂名父子还真是一脉相承。
　　直到此时，岑木晓才看出了方远的阴郁，他的眼睛里有恨，更有某些明锐阴暗的光。
　　“你之前去过他的公司吗？”
　　“去过。他没拦着，我就看到了一些不应该看到的场面。他们对待还不出债务的人还真残忍，那场面我现在回想起来都觉得有些恶心。”方远脸色煞白，双手握拳放在了桌子上，颤抖了两下敲响了桌子。那是很轻很闷的声音，听得人略微有些不舒服的沉闷，就像哑炮，爆炸得悄无声息，却影响深远。
　　不愿意再继续追问方远究竟看到了什么，岑木晓停下了问答的节奏。
　　良久之后，方远的拳头渐渐松散。
　　直到这时，岑木晓才问了最后一个问题。
　　“在《无限追击》设定场次时间之前，你每天玩游戏的时常是多久？”
　　“大概8－10个小时或者更久，不过我心血来潮沉迷这款游戏是近三个月的事情。”
　　方远长长舒了一口气，他本来还以为岑木晓要继续追问方父及他公司的事情，不知道由于什么原因让这警官笃得悬崖勒马了。这对他来说是好事，有些记忆他实在不愿意重新开启，这对他来说是二次伤害。
　　“好了，今天的问话就到这里，小罗，你帮忙办理一下后续的手续，我们先将方远进行收押。”
　　岑木晓站了起来，对方远道谢：“感谢你的配合，你的口供我们会慎重参考并展开调查，之后的几天我们还会对您进行多次审讯，有些问题需要重复确认，还希望你理解。”
　　即使是面对这个证据确凿的嫌疑人，岑木晓依旧没有失礼，该说的话一句不漏，严谨中又带着温煦，他保留着个人意见，尽量对嫌疑人们一视同仁。
　　很明显，方远也是第一次遇到这样客气有礼的警官，要知道，重案组的警官可凶神恶煞多了。
　　他跟着起身朝岑木晓展露出一个受宠若惊的笑容，笑得单纯，也有些纯稚。

　　罗旭跟着岑木晓出了审讯室，往会议室走去。
　　一大早，他的心情就像坐了过山车，跌宕起伏。
　　原本他是不相信方远的，不过经过方才的盘查，他又摇摆了。
　　“副队，方远也挺可怜的。”罗旭有感而发。
　　年轻的副队长深棕色的眼瞳里没有一丝动容，就像两枚玻璃珠子，罗旭从里面看不到任何的感情。
　　岑木晓开口对罗旭告诫道：“展开调查后，我们不能夹带私人感情，必须理智冷静地找到所有能对应上的证据或者口供，切莫做判断。无论是好的，还是坏的，这一行忌讳感情用事。”
　　这时候罗旭才发现了自己的问题，不惜不偏不倚地看问题才更能寻找到事情的真相，他刚才明显有了偏颇，这样对查案不利。
　　“下次一定改正。”
　　罗旭站得直挺挺的，一副受教了的模样，岑木晓这才和缓了一直严肃的面庞，恢复了如常的和颜悦色。
　　岑警官的音色低沉而坚定，就像驼着着什么看不见的神圣使命：“我们现在查的案子背负着人命，不可大意，必须谨言慎行，力求还原事实，给所有人一个真相。”
　　“好，定不辱使命！”罗旭朝气蓬勃地回了句。
　　他会竭尽所能查明案件，直到水落石出。
　　带着新鲜的口供，岑木晓在去会议室的路上遇到了陆局与杨老。
　　陆局的脸色不太好，原本爽朗的精气神现在看起来灰蒙蒙的，他脸上有愁容，更多的是悲痛。
　　发生这种事情总是令人心情不快的，而无论是死者还是嫌疑人，年纪其实都和陆局的孙子差不多大。
　　“小岑啊，这件案子你好好办，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地方尽管提，这个案件上头很重视，而网络犯罪终于被关注成为了新的焦点，你要尽全力快速破案。”既给了动力又给了压力，这位老领导非常具有说话的艺术，几句话就令岑木晓燃起了斗志。
　　岑木晓点着头，保守地给了陆局承诺。
　　“陆局，杨老，你们放心，这件事我一定会亲力亲为全权跟进，我会尽快查个水落石出，给您们一个交代的。”话语间，岑木晓也没有忘记自己的顶头上司，进退有度从容大气的态度令陆局满意地点了点头。他知道岑木晓不会说瞎话，他即然说出了口，就会如此去做。
　　杨老的笑脸更加和善可亲了，在陆局面前他当然也要表一下决心，更何况岑木晓已经给足自己面子了，他又怎么好意思不表示表示。
　　“小岑啊，我们部门的人手从现在开始全权交给你调度协作，你尽管放手一搏，我们是你最强有力的后盾。”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好似之前阻挠岑木晓查案的不是他一眼。
　　从这点上，岑木晓非常佩服杨老的功力，能屈能伸，见缝插针！这老头总是能切入合适的角度，负起承上启下的任务，最恰如其分地展现自己的和蔼。
　　几番寒暄，又与两位领导报告了一下目前掌握的线索以及接下去的行程，陆局看出了岑木晓思路清晰，身担深重的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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