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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三
承明殿的地下,有一座小地宫,这件事只有皇帝和他的心腹知道。
现在,芷娘也知道了。
她躺在柔软的褥子里,粗粗将地宫打量了一遍,屋内的陈设与她在秀正殿的卧房一般无二,只是这里没有窗户,不见天日,四周环绕的蜡烛,足以点亮一室。
她被关在这里,不知多少时日。
她的手脚被束缚住,让她动弹不得。照顾她的丫鬟是两个小哑巴,每天按时给她送饭,帮她沐浴,便连出恭都是她们扶她去。
芷娘其实觉得荀景绑着她是多此一举,她身上被下了软筋散,便是自己抬手也不能。她像个任人摆弄的破布人偶,逃不掉,死不得。
荀景每日都会来看他,他会留下来陪她过夜,他一来,芷娘就知道外面是晚上,他离开,就是天亮了。起初她还有心思数他来的次数,从而推断出自己在这地宫中待了多久,时间长了,她不大能记清东西,只能作罢。
他是想把她关到死吧。芷娘眼神空洞的躺在床上,讷讷地想着。
有天他带了太医过来替她诊脉,太医颤巍巍地拱手给她和荀景贺喜。荀景心情似乎不错,挥手叫大太监把人带出去领赏,那太医额头滚出一串汗珠,跪下进言:“皇后娘娘多年不见天光,凤体甚虚,若继续……住在地宫,恐保不住龙子。”太医手脚发抖,仍是大着胆子道,“若是胎儿不慎……落了,娘娘恐怕也……望陛下三思。”
荀景点了点头,把人挥退。
待地宫里只剩下他们二人,他才俯身压下,小心地撑在她上方,笑着在她脸上、唇上啄吻:“芷儿,我们又有孩子了,你可听见了?”
芷娘反应迟钝地转了转眼珠,半响才将视线聚焦在他脸上,好似不认识他一般,呆呆地看了他许久。
荀景心口一阵刺痛,勉强保持着笑容,与她额头相抵:“你答应我不再伤害自己,我们便离开这里,回你的秀正殿去住,好不好?”
“孩……子……”久不开口说话,芷娘的发音有些古怪,嗓子也哑得不像话。
荀景却眸光发亮,目光灼灼地看着她:“是,是,孩子,我们的孩子,我们又有孩子了,芷儿,你好好的,把孩子生下来,莫再想从前的事了,好不好?”
芷娘死气沉沉地脸上露出一丝讶异,随即轻轻地笑起来:“我有孩子了,我有……孩子了……”
荀景闭了闭眼,竟是不忍看她虚弱的笑容。
当晚,荀景就将芷娘抱出了地宫,连夜将她送回秀正殿。秀正殿的宫人,除了碧月和春燕,其他全部换成耳不能听口不能言的人,像在地宫一样,尽心地伺候着皇后。
芷娘有孕在身,那软筋散再用不得,荀景仍怕她像前几年那样寻死觅活,还是用软绳将她绑在床上。
芷娘整个人看起来呆呆傻傻的,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倒没有做出伤害自己的事来。她很少说话,每日除了睡觉,就是发呆。
长公主和平远侯夫人时常进宫陪她,荀景本想将荀明召回京城,又怕刺激了她,让她想不开寻死,于是作罢。
有长公主和平远侯夫人在畔,肚子也一天天大起来,芷娘的脸上才慢慢有了生气,眼神也逐渐变得鲜活。
荀景反而不大敢出现她面前,每回来都挑着她休息的时候,默默地坐在床边守着她,或是远远地站在她看不见的地方,看她坐在窗边给孩子做小衣小鞋。
她自然不会问起他,好像完全不记得这个人一样。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两年多,等他们的小儿子开始牙牙学语,会叫父皇母后,芷娘才愣怔住,表情呆滞地抱着小卓儿,似在回忆,似在发呆。
荀景就站在殿外,透过墙上的暗格看她们母子玩闹,当荀卓喊出那一声“父皇”时,他几乎立时屏住了呼吸。
他其实每天都会过来看她们母子,芷娘醒着的时候他不敢露面,等她睡了,他便将孩子抱去偏殿,陪精力旺盛的小家伙玩耍。他时常逗他喊父皇,荀卓当着他的面一次没喊过,他还以为他压根没听懂。
荀景紧张不已,同时又有些期待,他攥了攥手手指,感觉到掌心里一片潮湿。
芷娘艰难地回忆了很久,久到小卓儿在怀里睡着了,捏着小拳头打了喷嚏才猛然回神。她浑身一颤,看得殿外的荀景心口发紧。
俄而,见她喊了碧月和春燕进屋,道:“卓儿想父皇了,快去昭成殿看看,陛下可忙完了。”
碧月和春燕对望一眼,轻声询问:“娘娘,可是要请陛下过来?”
芷娘又愣住了。
两人等了一会儿,小心翼翼地发问:“还是,奴婢们把小皇子抱过去?”
芷娘挥挥手:“且下去吧,等卓儿醒了再说。”
那日下午荀景在昭成殿焦急地等到天黑,桌案上的折子却是一本都没看,待得他满腔的期待消退干净,叹着气准备去偏殿用膳时,终于瞧见碧月急急忙忙地跑来:“陛下,皇后娘娘请你过去。”
荀景脸上的愁闷一扫而空,也不传御撵,自己三步并两步赶往秀正殿。
便是借着看孩子的由头,两人终于重新说上话,他们保持着默契,对过去绝口不提,像寻常夫妻一样,他给她说朝上发生了趣事,她给他讲小卓儿的情况,每日虽不能说上多少话,对荀景来说,却无比满足。
只要她还活着,只要她还在他身边,怎么样都可以。
他原以为他和她之间,只能是他在暗处默默看着,她愿意搭理他,简直是意外之喜。
可荀景也清楚,纵然他对她再好,在芷娘心里,他只是她孩子的父亲,不再是她的夫君。这个认知让他深深恐惧着,十几年过去,这种恐惧没有丝毫削减,反而一寸一寸啃噬着他的内心,他更严密的看护着她,随时关注着她的一举一动。
在听到她亲口说出想离开皇宫,去边远的东溪村看看时,他的恐惧几乎触顶。
他还是让她去了,因她拽着他的衣袖,像少时那样轻轻的和他撒娇,他哪里还能说出拒绝的话。他亲自送她到宫门口,看着她乘坐的马车慢慢消失在视线里,他差点不顾一切,策马追上去。
他焦躁,他惶恐,他每夜宿在她的秀正殿里,嗅着她留下的体香才能勉强睡着。
派去的影卫每天都会传回消息,告诉他皇后今天心情很好,皇后今天多吃了一碗饭,皇后帮那户人家洗碗,但笑得很开心……
芷儿在东溪村过得很好。
他应该放心的,可是他的心紧紧提起来,反复地看那一封封密信,翻来覆去地看,总是皇后很好,皇后很高兴。
一字一句,无不在提醒他,芷儿离开皇宫,离开他,比在他身边时快活自在。
她怎么可以?
怎么可以这样对他?
他做错了事,让她伤心了,他用二十几年时间去弥补她,疼宠她,她就没有一点动容?没有一点不舍?
恐惧又开始在心里蔓延,他颤抖着手写下一封信,恳求她尽快回京,尽快回到他身边。扭曲的字迹花了他的眼,他忽然怒不可遏地将信纸撕成碎片,扔进火炉里烧个精光。
郑全德站在旁边,只把脑袋压得更低,不敢多言。
荀景眼尾通红,走到窗边,猛地推开窗户,任由雪霰子裹挟在寒风里打在脸上,刺骨的冷意传遍全身。躁动的情绪终于平静下来,他极力劝服自己,芷儿开心,他也该开心才是。
郑全德惊得跪伏在地:“陛下,陛下!保重龙体啊。”
荀景岿然不动,立在风雪里,心里升起一股自虐般的畅快感。
郑全德冷得全身发抖,声音也在发抖:“陛下,万不可如此,若皇后娘娘回来,知道您如此不爱惜自己,定要伤心难过的。”
他们倒是很清楚,该如何劝他。
荀景哂笑,脸上滑过一道冰凉,竟是落下泪来:“她不会的。”
她不会的。
他是死是活,是高兴是伤心,是康健是病重,她根本不在意。
孙芷,从一开始,他就失去她了。
她曾那么欢喜能嫁给他,曾那么依赖他,是他亲手,将她一步步推开的。等他幡然悔悟,力图弥补时,他于她,已经可有可无了。
他一直明白,只是不愿承认罢了。
却原来,早已回不到曾经。
苦熬了两个月,她终于重新回到他身边。
荀景那晚发狂般,在秀正殿狠狠要了她一夜。
他伏在她身上,死死盯着她沉静的脸,芷儿也在看他,只那双漆黑的眼瞳里,充满了悲悯。
许是出于悲悯,她没有拒绝他的欢好,而是配合地抬手抱住他,温软的手掌带着安抚意味,轻轻拍着他的脊背。
“芷儿,芷儿……”他喃喃地喊她的名字,苦苦哀求,“我知错了,不要走,不要走,求你,芷儿……求你。”
芷娘望着他的眼睛,没有言语,只是缓缓的,缓缓的牵动嘴角,温柔地望着他笑。
就像从前很多次,他到秀正殿看她,她都站在阶前,这般温柔地对他笑。
真好。
荀景小心翼翼地抚摸着她秀美的脸,近乎贪婪地注视着她。
芷儿还愿意对他笑,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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