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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八章
小楼外断断续续下了一日的雨,此间竹林深处愈发清冷幽寂。日头悄然已落,暮色四合,浅淡余晖拖曳而去,转眼便见月上梢头,银华倾洒遍覆重林,染得一片寒凉凄清。
这里昼短夜长,白日时光如流水般过得飞快,空气潮湿阴冷,如同深秋。
如轩带的衣裳不够,幸好楼中样样齐全,布料也有,她随意缝制了些,顺便也想为子秦添上几件。
刚入夜时子秦精神最好,翻开昨日送她的那卷异闻录,摸着竹简上细密的刻痕讲与她听。
如轩沉浸其中,从未如此认真,受邀去少年的往日一游,身临其境心感其情,就像共同看过了那些风景。
“今日这个故事,听来匪夷所思……三年前的深冬,大雪之夜,我与师兄偶遇一流浪至祭城的傀儡师。师兄说此人年轻俊美,虽衣衫褴褛却神采奕奕,看着不同寻常,于是我二人追去,有幸与之交谈,知其名姓。傀儡师苏墨,为人温雅,技艺超绝,领一高约七寸,名为‘小小’的人偶,逢有缘人便使之献舞一番,而不收钱财。师兄说那人偶是一容貌绝美的笑颜女子,未牵而动,舞时仿若有了生魂,竟宛如活人一般!”
如轩睁大了双眼,听他接着讲。
“那时我不能亲眼目睹,只好凝神侧耳,恍惚有歌声传来,宛转动听,只是伴着一少女的低声啜泣。”子秦顿了顿,忽然一笑,“我急问师兄有没有听见,而我那师兄被迷得神魂颠倒,直到傀儡师告别离去,他也没回过神来。事后提及,他说得见仙子之舞,此生足矣,这辈子再难忘记。”
如轩惊讶地张了张嘴,发现自己不能问什么,十分懊恼,但见子秦好看的眉眼向这边斜了下,就又舒心不少。
子秦替她自问一句:“那人偶真是仙子么?”,而后一笑,“当然不是了。”
“万物皆有灵,只是不与人性相通。倘若通了人性,便是所谓的妖物。人偶与傀儡师形影不离数十年,已然成了妖,不引而动,自然可以断去周身牵线获得自由,可她似乎不能离开。”
“那傀儡师说他已年近四十,而容貌不改。我察觉人偶妖灵有消减的迹象……如此想来,应是傀儡师用巫术囚禁她,吸取灵力而延寿。”子秦说到这里,轻轻摇了摇头。
“嗯?”如轩好奇地发声。
“两日后,有人在城南破庙中撞见一具异常的尸体,请了师尊去瞧,竟然发现那人是死于二十年前……”
“啊?”如轩讶异无比,实在忍不住抓着子秦的手腕,在他掌心写下两个字。
子秦浅笑颔首:“正是苏墨,大周齐国司马,二十年前于战乱中,利箭穿心而死。”
“……”怎么会……如轩不觉自己还抓着子秦的手腕,甚至抓紧了些。那人偶呢?她抬眸看向他。
子秦的语气沉重了不少:“苏墨尸体身旁有堆灰烬。师尊不知其中缘由,只道曾有一妖灵焚烧殆尽。”
“后来我与师兄将此事来龙去脉告知师尊,他说,那妖愚钝至极,为死人续命,逆天而行,必将灰飞烟灭……”
如轩垂下头去,缓缓松开了手。
子秦则反握住了她的手:“师兄亲自葬了傀儡师,然而此事竟然还有后话。数月之后,他受命去周城除祟,不料却在那里遇见一个与苏墨相貌如出一辙的人。而那人,也说自己名为苏墨,只是身份,经历,性情,全部都变了。”
“师兄问他可知‘小小’。他说不识。”
“师兄不敢妄加论断,便也不再提及。他驱邪事毕,正赶上苏墨娶妻,那一晚他动手用桃木雕了一人偶,取名小小。”
“后来,师兄学成下山而去,将他所有东西都留给了我,唯独带走了小小。”
帷幕翻动,夜间风又起,吹月华入雅室,仿佛覆上一层薄雪。
子秦语罢,良久无言,既是感慨这段经历,也思念不再归来的师兄。如轩胳膊有些僵,可是舍不得他掌中传来的暖意,半点没有要收回手的意思。
她静静地瞧着子秦的侧脸,目光堪称贪婪。
如轩想,自己往后如果不再有机会见到他,那么至少,她要记下他的模样,他的声音,他的一切……
世人注定遗忘太多,可她不要。于她而言,最可怕莫过于失忆。一个看不见未来的人,如果连过去都丢了,那便什么也没有了……
正想着,只听子秦轻声道:“听闻此事,我才知这世上原来竟真的有死而复生,虽死犹活的人……只是寻常人不知要付出多大的代价才能做到,即便做到,后果也难以料想。”
“呃……”如轩不知怎么,忽然感到心口刺痛。
这一声打断了子秦的沉思,他发觉不对,忙拿过自己的衣裳给如轩披上 ,抬手在她额上一试:“你发烧了?”
如轩眼花一瞬,扭曲的血色花纹遍布视野,模糊了子秦的容颜。她连揉好几下,渐渐地又恢复正常。这时唇上一热,伸手摸去,黑血沾染了手指。
如轩连忙闭目,从袖里掏出碎布条捂住鼻子,但止不住的眩晕感已经侵入脑海。
“流鼻血了?”子秦顺着她的手探知情况,立即取水来为她擦洗,边擦边柔和道:“别怕,没事的,我在。”
如轩头晕难受,本来还忍得很好,听到这话,鼻翼顿时一酸,两颗豆大的泪珠不争气地落了下来。
子秦为她拭去,凭感觉仔细将血迹擦净,撤下扶在她额头的手,笑道:“别哭,烧已退,血不再流,也擦好了,只是虚惊一场。”
如轩这才敢睁眼,瞅了鼻尖半天,才想起榻边有铜镜,跑去一瞧,不由得佩服子秦,竟真的擦得一干二净。
方才那是怎么回事?她的病从未像这般来去匆匆。
静待片刻,除了感到有些疲乏,再无其他症状。
似乎真的无事。细想也不过是流鼻血,她有些大惊小怪了。
“大约是水土不服。此地异于别处,三年前我初到时也有过不适。”
“哦……”
子秦右拳在左掌中一敲,像是想到什么,走去她面前站定,沉默不语。如轩抬头见他犹豫,就扯了下他衣角。
“啊,那个……”他觉得不太好意思,憋了半天才开口,“你介不介意……让我摸摸你的脸?”
“这样,我大概能知道你长什么样子。但是若不喜欢,千万不要勉强,无理要求,大可拒绝!”
如轩心间乐了,初次见子秦如此忐忑。她举起他的手放在自己头顶,然后摇头。
子秦怔了下,问:“意思是,同意?”
如轩又点了点头。眼帘中那个俊美好看的少年温和地笑起来,得寸进尺地揉了几下她的脑袋:“那便多谢小轩儿了。”
“……”
如轩微微仰首,任由子秦的指尖触及发际,落至眼角,滑下脸庞,带起微痒。继而又自眉心起,到鼻梁,再到唇上……他的动作轻柔到近乎虔诚,一缕温热游走如描摹似勾画,小心翼翼像抚摸易碎之物,敬之慎之。
如轩凝望,见他笑意加深。仅凭触摸,也不知他心中绘出了什么模样。
“唔……小轩儿是个美人呢。想必笑起来应很是好看。”子秦点头称赞,似十分笃定,半晌又调侃道,“这就是所谓的‘瞎说’了吧?哈哈哈。”
“……”如轩无声叹气,心道他可真是爱拿自己寻开心。
子秦清了清嗓子,向她颔首致谢,敛笑开口,声音略带惆怅:“实则真算瞎说。九岁重病失明,儿时人事大多不记得,后来又是如此状况,至今连自己是何样貌都不得而知,哪里清楚什么美丑?我只是觉得天地万象远远好过一片黑暗,我不能得见的,自当美好。”
“如轩,其实我从未猜测过别人的相貌,未敢有任何幻想。我唯一知道,人人各不相同,而你必是独一无二。今日我冒昧尝试,就算现在想不到,若有朝一日这双眼睛恢复光明,我想自己应是能够认出你。”
如轩眸光微动,心有暖流趟过,却生出些酸涩。
“你相信吗?”
“嗯。”
子秦莞尔,渐渐又怅然,无奈摇了摇头,将如轩扶起:“来,去榻上休息。我这人胡话连篇,难为你能置信。我所说的有朝一日,像未来这样虚无缥缈,可既然无法预测,比起怀疑无望,还是多些期盼为好。如轩,若我的有朝一日最终实现,我也愿意相信,你会有开口说话的一天。”
……他原来知道。如轩咬唇,心间百感交集。
她不仅希望说话,还盼着能有笑容。一个实属被逼冷漠的人实在太过苦恼。她相信自己笑起来会很好看。身边人,子秦……都会喜欢。
今夜换子秦坐在榻边,为她盖好棉被。
“你身子虚弱,独自被送至此处,家人必会担忧。雾胧秘境寻常人不能进入,便是要看望也不行。我暂时无法出去,不知师尊有何安排,要你待到几时。若一月后还无动静,我就送你出境。”
雾胧……秘境?好熟悉的名字……像是在哪里听到过。
如轩一挨枕头就昏昏欲睡,眼帘垂下,将子秦的身影与昏黄灯光揉乱在了梦里。
在她睡熟后,子秦思索许久,伸手取下她腰间的陨埙,凝神摸察,眉头渐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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