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年今日

　　迟了……

　　用那样的眼神看她，给她端茶送水，还面慈心善的照顾她，不把她当废人吗？
　　她自己都觉得自己没用了，还不把她当废人吗？何必！
　　颤微微走来绕去，弯了老腰，老胳膊老腿……还不是她什么人呢，她便这样待她。
　　这样做给谁看？
　　她不会看，她看不见。
　　何况她还不认识她，她说过自己要认识她吗？

　　郝姨的手顿在半空，想伸又不敢伸，无措怜惜地喊一声“孩子……”便连同未出口的话又一起收了回去，只是虚虚划出个弧度，像张了口又说不出来的话……
　　林楠看着她的一举一动。眼一闭，一瞬再睁开，嘴角又勾起。
　　孩子……孩子？
　　想是她打算攻击郝姨伤到她体无完肤不敢再来靠近她她才会满意。

　　……
　　柳书言出声叫住林楠。
　　林楠却仿似被这一声吓到，身体反应像动物的机敏，双目尽赤，不是目眦尽裂的凶狠，而更似蓄了一泡泪的湿汽，红红的氤氲着，只是面容太冷情，看向他的时候，那样矛盾的神情还没有转变。她看他，倔强而坚持。

　　就这一会儿间，她把目光收回来。动作很快，她去看郝姨。
　　只一眼，瞪着她看就一眼，又猛的把头垂下去。头垂下去，却又抬起来，还是看她……看完，林楠终于把头别开，微垂着，只给他们留下侧脸。

　　柳书言过来的角度看不清，可与林楠目光接触的郝姨看得明白。
　　她用冤屈无措的眼神瞪着她看，红红的眼睛里一瞬就涌出水泽。就一瞬，就那么一眼，眼眶里涌出满溢的水光，眼看着就会掉下来。不用怀疑，就会掉下来。然后，她便把头垂下。郝姨看着她闭眼睛时抖动的睫毛。很快的，郝姨觉得只不过是她眨了下眼睛的时间，林楠把头抬起来，奇怪的看她，眼睛干涸，脸上没有泪痕，睫毛没有湿意。郝姨以为自己刚才看到的委屈的眼神看错了，可她觉得不会看错，她的眼神看太明白。无论如何掩盖，她都惊惶失措，惊疑不定，她失神，委屈，巴巴的看她一眼又一眼，想确定却又那样倔强……
　　她不是故意的。郝姨知道。可终归，最后她大抵还是决定不让她来靠近。

　　柳书言对郝姨说，姨，我来吧。
　　郝姨点点头，接过柳书言手里的托盘，放在旁边桌子上。拍拍柳书言手臂，还是轻声安慰，“……慢慢来！”

　　柳书言点点头。看着老人的背影，那样祥和。
　　他一直觉得在她面前的时候，总有自己还是孩子的错觉。有时候这样的情分，来得奇怪，体悟也让人惊诧，仿佛已经习惯过很久。他甚至有时候会禁不住同她撒娇，事后总连他自己都觉诧异，莫名的想撒娇的冲动是从哪里来？

　　他都这样大了。小时候都未曾有过的。自己明事太早，情感早已得由理智先清晰梳理过后才会表达出来，表达的明智而稳当，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然后再去做。这是所谓的懂事。他的家，他生活的环境，甚至连他自己的本性都觉得这是再合适不过，就应该这样。从不需要人来操心。从来自信的人不会怀疑这有什么不合理。哪怕他小时候，身边的小朋友都生活在我们所说的童趣里，他也是没有感觉的。没觉得多了什么少了什么或者好奇。长大，他也不置疑。当然，这确实没什么好置疑的，他向来支持自己的生活态度。

　　而现在，他也未曾置疑。他只是惊讶的同时，也是有些竟然如此的莞尔的。
　　他不可思议，原来他也会这样，有时候想起刚才自己做了什么的时候，自己也会笑出来，对于在郝姨微笑的眸子里突然明白自己做了什么然后手足无措僵硬那么一瞬后做出来假惺惺的样子。
　　他觉得自己也挺好玩来着。
　　……

　　柳书言看着她握着自己的手走出去细心的轻轻关好门……他们的长辈。
　　……

　　柳书言回身，对上林楠的视线。
　　林楠不知什么时候，抬着头茫然的盯着他瞧。

　　柳书言叹口气，到林楠身前蹲下。
　　林楠很乖巧的视线跟着他的一举一动移动，直到她盯着他抬头看她的一双眼睛，她才眨巴了下眼睛，有些不安。

　　柳书言笑了笑，“把衣服穿好，别冷着……把手抬起来。”

　　握着她的手套进毛衣袖子里，再从袖口把她的手拽出来……
　　林楠一动不动，很配合。

　　她盯着柳书言的头顶瞅，或者，视线跟着柳书言的手动。
　　柳书言倾过身子伸手把林楠差不多及肩的头发从高领子里拔出来的时候，林楠突然看一眼柳书言然后盯着他的眼睛问，我做错了，是不是？
　　柳书言手下一顿，看着她慌乱又有些茫茫然的追着他视线的眼睛，把她落下来的头发往边上拔了拔，夹到耳后，“……郝姨关心你。”

　　林楠盯着他柔和的眼睛良久。这一双眼睛依然漂亮，近距离看，会让人愣怔。
　　这是男人的眼睛吗？是她的弟弟的。可以算从小一起长大。她看她的生命里，她没有过亲近的人，从没有其他可以算得上是一直同她一起走过此生的人。生命有她的影响又被对方影响。
　　她将将从人群里抓出来的，大概只有他们姐弟。很牵强的。
　　她甚至不想这样。她自己都觉得太勉强。
　　如果她努力一些，她不会觉得自己同柳雁的距离还是挺远的。
　　她知道自己冷情。她大抵不信人。连仅剩的柳雁她都如此。

　　她看着这双眼睛，她想从这双美好又熟悉的眼里寻到一些生命里本该存在可她觉得已经丢失在自己一双手下的东西。
　　良久之后，她把头垂下。
　　她其实是知道的。可她不能说她原就知道自己本不该这样做，这是错的。可她还是忍不住。她知道不该这样，只是忍不住。
　　她不能这样解释。

　　她害怕。她从来不觉得自己可怜。
　　她习惯了自己稀有的感情。
　　她觉得这没什么。

　　可方才，那个人，她对她做了什么，她让她觉得自己可怜。
　　她不需要这样，她从来不要人可怜。
　　她不适应。仿佛她的坚持被侵犯。
　　她不敢让她靠近。她觉得自己这样已经很好。她不想要改变。有些东西她决定去不屑以后，她不想要有人到现在才来修改她的认知。

　　迟了。所以她害怕。她消受不起。
　　就像要饿死了的瘦子。不要一上来就给他来这样全套的，猪脚，牛肉，曾经极度幻想的东西，求而不可得过，然后学会自我麻痹，整个身体都如此反应，便难保，刚当嘴他就会都吐出来，或者看一眼都不敢。不要怪他，他是认命了的。已经学会怎么对待自己。便不该来这样吓他。他的意识已经麻木，他会自我保护。
　　他会弹跳开，那种拒绝一切于千里之外的扭曲，会让他开始害怕体会猪肉的美味。不是害怕，而是仅有的傲然。甚至草木皆兵。叫人废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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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楠只是不想有人来提醒她。她会羡慕的……

　　柳书言翻好她高高的毛衣领子，把一块白色大毛巾盖在她的头上。
　　林楠低着头让他擦。头跟着柳书言的手势前后左右的轻轻摇摆。身子坐不稳，不小心还一侧一歪的。只不过依然属性不倒翁，至少韧性还在。
　　大概只是身体机能，无关意志。
　　她还是一副恍然未觉兀自出神神游天外的样子，真真像只小木偶。不再灵光。
　　柳书言拔拔她毛草草的头发，停下动作静静看她一眼。她湿湿的头发在灯光下闪着乌亮的光，一撮一撮顶在头上。

　　他和林楠年龄相差太大。他吃母乳的时候她已经用完了她的小自行车把它给了他的另一个小表姐。他们站在一起拍的第一张相片，他被装扮成干干净净风度翩翩的小少爷，她身上是泥还来不及换衣服，她大约是玩得开心，龇着牙笑来不及收回去，他木着脸站在她脚边，还不及她的腰。她读中学他还刚开始小学，读大学回来，她沧桑着一张脸老神在在点评他的成绩。
　　有时候身在其中不会明白，有时候是思维还没到能明白的时候。
　　可后来，他一度以为她是白长他那么几岁的。到现在，他还是那么认为。他不想变。也不认为有变的必要。
　　想要一个人。这一个人在他还不在她生命里的时候，她是怎么生活。每个人的生活是个体的存在，那么她那些时候，总是在做什么。
　　想要一个人，可他为什么会想要她呢？
　　就是要她罢……
　　以前他跟陈可非他们说“把她当成宠物就好”的话，是真的。只要这一只。

　　可他要的是她什么时候的样子。
　　柳雁被要求生活成淑女，可她一般坐没坐相，会挽着袖子挑开钮扣，她不关心他们说的话，常蹲在水缸前玩爷爷养的鱼把它们玩的翻鱼眼，她二十岁的人还能不亦乐乎；穿礼服，丝绸裙子，好嘛，她穿裙子不就行了，什么裙子别管，总之别想让她收腹挺胸穿衣上身竟然还要把半个精力都放在上面还怕露点，闹心，要求不要太过分哟，大不了她没兴趣她不去了，抱着暑片看影碟睡觉；柳雁抱回一束花，告诉他林楠告诉她的关于这花有毒那花只要不吃就很安全，而这一种你生吃也可以，炒了吃也可以，味道很好之类，噢，这是林楠自己去弄的；去乡下，她爬到屋顶偷偷的，懒懒趴着，不告诉任何人，然后再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样在地面上出现……

　　……柳书言伸手用手指理顺她的头发，毛巾收在手里，擦开翘在她眉角上面的短发，好让她的脸现出清明，摸摸她的脸颊，轻笑，“我们再擦一擦，就吃些东西。”
　　林楠终于不那样低着头。她回应柳书言。
　　很突然的，虽然动作很慢。但是她身体前倾，她把她的脸凑过去，凑过去，用脸颊蹭了蹭柳书言的。再蹭了蹭，便顿在那里不再动。

　　肌肤相亲，她体会到来自另一个人的体温，才晓得原来自己的身体是冷的，没有比较她会无知无觉，直到感觉到他温温的温度，仿佛亲自体触，明白自己其实有多冷。
　　肌肤相亲，她觉得自己像是碰触与亲近到了她的另一个自己，可以相互依存，一种相互靠近，然后相互传染。都是血肉之躯，她祈望她也能像他这样。
　　她祈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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