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凤呈祥

　　明面上来讲，海倾倾是严宝来作为天子特使亲自接进城的，皇帝理应接见，不过负责接待的官员仍旧搬出各种理由推拖，说是皇帝身体抱恙，加之有年关各类庆典饮宴和太子册封大典要筹备，至少要等年后才能安排正式的瀛洲使团觐见，那才是真正的谈判场。姐妹俩别无他法，只能耐心等候。
　　陈子芊三天两头往客馆跑，说是要带几人逛遍京辅诸地。海倾倾神色淡淡不理会，海安澜也无心应酬，晏伯空为了躲她纠缠，经常和陆济混在一起，一同出入陈文甫门下，渐渐混熟了一批东齐官员与名士。
　　至于陆济送来的两个小丫鬟，海安澜考虑到自己只是他乡过客，说不准哪天就走了，带着两个人不太方便，便给支去了陈仁熙那里。陆济得知后不由好笑，心道陈文甫若知道自己的人最后落到了陈仁熙手里，不知作何感想。
　　转眼已至小年，永安城一片喜气洋洋，客馆中的几人却是心境凄凉。海倾倾还好，毕竟从前的大节小节都是冷清过来的，早已习惯，海安澜则不时念叨起母后如何，精神不免颓丧。
　　午后，姐妹俩趁着外面和暖，来院中消食散步，海安澜一时好奇，问道：“你以前都是怎么过节的？好像连开年祭典都很少见到你。”
　　海倾倾怔了一瞬，低眉一笑，道：“跟你差不多吧，无非就是没那么多人围着而已。”
　　“你……”海安澜欲言又止了片刻，终究把心一横，问道：“你怨我母后吗？”
　　“嗯？”海倾倾对这个问题有点愕然，轻轻一笑，”其实她对我还好，是我自己性子懒散，不喜参加那些仪式，也不愿与人打交道。”
　　海安澜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怏怏低头，半晌又道：“总得做点什么吧，要不怎么显得今日跟平日不一样呢？”
　　海倾倾倒是无所谓，但是见海安澜一脸失落，闷闷不乐的样子，想了想，道：“不如我们自己下一次厨试试？客馆的伙食有些吃腻了。”
　　“好啊，”海安澜眼睛一亮，随即又暗了下去，“不过我什么也不会，你会？”
　　海倾倾摇摇头，萎了下去。这时，院外响起了晏伯空的声音：“你们不会我会呀。”
　　姐妹俩看向门口，只见晏伯空猴子似地自月洞门跳了进来，手里提着不少东西，似乎是些鱼肉青菜之类的，陆济、陆涟、岑璜紧随其后，手里都拿着不少吃食，生的熟的，花样繁多。
　　岑璜笑容满面，道：“二位殿下不要丧气嘛，咱们这些人凑到一块儿过节，不也挺特别的么？等我和小晏下厨，咱们也吃顿好的。”
　　岑璜平日里跟在海安澜身边，直如一个老妈子，海安澜并不意外，只笑着看向晏伯空：“你竟然也会下厨？会什么？叫花鸡么？”
　　晏伯空哈哈一笑：“叫花鸡还真不会，不过本人的厨艺可是跟瀛洲御厨学的。”
　　海安澜当即一脸期待，只海倾倾毫无反应，反正她也不大能吃出来御厨和街头小摊的差别。
　　陆济已和当值的属吏打过招呼，借了厨房，岑璜和晏伯空作为掌勺主力，陆济、陆涟打下手，海倾倾和海安澜虽也跟着忙前忙后，似乎只有添乱的份，然而经这一番折腾，心情倒也一扫阴郁，豁然开朗起来。
　　客馆当值的小吏见他们热闹着，还帮忙找了十几盏灯笼，将后园照得四下通明，又搬来几树梅花，沁得满院清香，年味儿登时也跟着出来了。众人索性将席面摆在院中，待一切准备就绪，天色已然黑透。
　　陆涟看了一圈儿，忽然道：“我说总觉得忘了点什么，没有买酒，你们等着，我去去就回。”
　　“算了，”陆济笑着拉住他，“这么晚了，又是过节，怕是不好买。”
　　陆涟苦着脸道：“好肉好菜却没酒，真是人生一大憾事。”
　　话音未落，一名小吏就领着恒王府的一名管事进来，陈仁熙好巧不巧地派人送来两大坛子上等米酒，一开封便香气诱人，惹得众人齐声赞叹。海安澜刚打赏了来人，陈文甫那边也来了人，送的是一道瀛洲名菜——花雕黄鱼。
　　这还是陈文甫回京后第一次同客馆联系，虽然只是指派了个侍女过来，众人还是略感意外。当初陈文甫在齐镇走时连句话都没留，到永安城之后也一直没什么动静，海倾倾只当他确定了元光帝的态度，要抽身而退，自此不再往来，陆济也以为陈文甫今后都不会再插手瀛洲之事，这又是玩得什么花样？
　　陆济看了一眼海倾倾，见她愣在那里发呆，只好自己出面，接了食盒，顺口问道：“王爷今日在哪过节？”
　　那侍女恭敬道：“宫里来人传宴，不知几时能回，这菜是今晨就交待了的。”
　　陆济一揖道：“有劳静姑娘了，替我们谢过王爷。”
　　“陆公子客气，”那侍女说着又向海倾倾与海安澜一福，“两位殿下慢用，奴婢告辞。”
　　侍女走后，众人各怀心思，只陆涟不管不顾，一筷子下去，将那鱼戳出一块残缺来：“想那么多，一道菜而已，开动吧。”
　　众人一笑，围坐在一起，倒酒碰杯自不必述。然而酒过三巡，又一位来访者却是弄得举座皆惊，元光帝特意赏了两道御菜，送菜的还是那位敢把昭和公主绑回宫的文俦。
　　海安澜与海倾倾不敢托大，再三道谢后又亲自将人送走。看着文俦的车架远去，姐妹俩相视而笑，内心禁不住喜悦。这么久都无人问津，元光帝突然示好，虽不知是何考虑，却多少意味着事情还有得商量。
　　二人转身返回客馆之后，街角转出一名小太监，肌肤似雪，唇红齿白，原本剔透晶莹的眸子好似蒙着一层忧思，正是陈子芊。
　　陈子芊站在街口阴影处望着客馆，听着里面欢声笑语一片，痴愣出神。良久，陈子芊走进客馆前院，找到一名小吏，交待了几句话语，又回到了馆外阴暗处。
　　不多时，晏伯空只身一人走了出来，左右看了看，陈子芊扔起一块石子，丢到他脚下，晏伯空听到动静，转过头来，面上一惊，连忙跑了过去，无奈道：“我一猜就是你，找人把我叫出来想干什么？”
　　陈子芊笑意盈盈：“你很高兴嘛，我在外面都听得到，就数你笑得最大声。”
　　晏伯空原本已有了点醉意，看到陈子芊的那一刻骤然清醒，后背隐隐冒冷汗，四下看了看，皱眉道：“你怎么一个人？一个侍卫也没有？”
　　陈子芊道：“我一个人不好吗？父皇他们都在宴会，我觉得无聊就出来了，你能陪我说说话吗？”
　　晏伯空望了望客馆方向，听着院内众人隐隐的说话声，有些心虚，担心海倾倾发现自己不见，更害怕陈子芊这样出宫会连累自己，强压着心中火气，拉起陈子芊就走：“你必须立刻回去。”
　　“我不回去，”陈子芊扒着墙角死命抵抗，“我不想回宫里。”
　　晏伯空懒得废话，加之酒劲儿上头，胆子也更大了些，索性将陈子芊扛在肩上，跑了起来。没跑出几步，陈子芊就对他拳打脚踢，晏伯空自不会将她的花拳绣腿放在眼里，不管不顾地朝文俦离去的方向追去，好在这会儿已经夜深，月亮还没露面，街上也没什么行人。
　　陈子芊见挣扎无用，当街大喊起来：“救命啊，打劫啦！”
　　晏伯空一脸崩溃地找了个阴暗死巷子，放下陈子芊，气急败坏地低声喝道：“你到底想怎么样？”
　　陈子芊被他喝得一哆嗦，眼圈瞬间泛红，晏伯空正来着脾气，黑暗中也没看到，继续道：“你什么身份你不清楚？万一出了什么意外，有多少人要给你陪葬？您高抬贵手，饶过我这颗项上人头行吗？”
　　陈子芊怒道：“怎地不见你在海倾倾面前这般小心谨慎？她不也是公主？”
　　“我说了不关你事。”
　　陈子芊一噎，消停了半天没声音，就在晏伯空以为她想通了，要回去了的时候，她突然哽咽起来，哭着道：“母妃生病了，迟迟不见好转。”
　　晏伯空闻言一愣，心道关我什么事，“那你还不赶快回去陪你母妃？”
　　陈子芊抽泣不止，断断续续道：“我回去……也没用，她也不想见我，她想见的是……父皇。”陈子芊越哭越伤心，晏伯空能听出来她已经在尽量压抑声音了，不好意思再让她小点声，只好任由她呜了半天，好不容易安静少许，却又听她道：“我讨厌父皇！”
　　晏伯空哑然，无奈道：“那你找我也没用啊。”
　　“我也没指望你能有什么用。”陈子芊哭道。
　　晏伯空：“……”
　　晏伯空一时不知该如何安慰，又想她堂堂大齐公主，怎么也轮不到自己来安慰，只沉默地陪在一旁，等她哭声略小的间隙，小心翼翼地插言道：“昭和殿下，你每次出来找我，你母妃知道吗？”
　　陈子芊声音渐渐平静下来，低头道：“不知道。”
　　晏伯空道：“不如你回去问问她？”
　　“问她什么？”
　　“把心思浪费在一个不喜欢你的人身上，值不值得。”晏伯空叹了一气，觉得有必要快刀斩乱麻。
　　陈子芊愣忡一瞬，再次哽咽起来。晏伯空不再说话，独自一人出了小巷，一路狂奔向宫城方向，终于在文俦进宫前追上了他。晏伯空三言两语说明情况，文俦大惊，立即让人扣住了晏伯空：“万一公主有个三长两短，你别想了事。”
　　文俦按照晏伯空的指引找到那条巷子，听到陈子芊还在里面哭个不停，晏伯空道：“文公公，你还是放我走吧，这会儿还是不要让她见到我为好。”
　　晏伯空躲在暗中看文俦将陈子芊带走，叹气离开。
　　回到客馆，晏伯空发现夜席已散，院中已经收拾干净，各人皆已回房。晏伯空悄然向自己房间走去，院中灯笼已撤，下弦月刚刚跳上房顶，四下里黑漆漆一片，晏伯空心里有事，一时没注意到房外有人，刚抬手要开门，就听海倾倾的声音在一旁响起：“你为何气喘吁吁的？”
　　“啊？”晏伯空冷不防被吓一跳，勉强定了定神，“你还没去休息？那个……我刚刚觉得肚子胀，出去走了走。”
　　黑暗中的海倾倾顿了片刻，“哦”了一声，转身就走。
　　“哎，”晏伯空开口叫住了她，犹豫一瞬，“其实……刚才是陈子芊来找我。”
　　海倾倾沉默着，晏伯空只能看到她止住了脚步，背影一动不动，却完全想象不出她是个什么神情，想了想又道：“不过她现在应该已经回宫了。”
　　海倾倾仍是沉默，四下里一片寂静，只有风过时撩拨衣摆的轻微沙沙声，良久，海倾倾开口，声音无波无澜：“那就好。”说着继续头也未回地向前走。
　　“你就没有什么要问我的么？”晏伯空道。
　　“没有。”海倾倾声音仍是平静异常，只是略有些轻，仿佛被风吹散，碎在了朦胧深夜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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