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综]去你大爷的六号位

　　六月，夏泽。

　　今日的我依旧坐在庭院的池塘边，手持一串樱花丸子，扔开那些琐碎的任务卷轴，看着我的式神们嬉闹玩耍。寮里最近来了些新伙伴，从遥远的海国而来，阴阳师安倍晴明一行前往海国边境探访，似乎是解开了某种封印，平安京里的召唤阵也开始带上些许海水的潮湿。
　　以前这样的时候，我会加入式神们，和他们一起摆弄惠比寿老爷子的鱼竿，或是在池塘边和一群小姑娘们凑趣，顺便摸摸夜叉漂亮的腰线。但今年——这个夏日显得过于焦灼、又过于燥热了，平安京里依旧热烈，欢庆着一年一度的夏日祭，却在隐秘的角落里，窸窸窣窣地讨论起来自大海与浪屿的异动。残破的碎片拼凑起地图，结果令人难以琢磨，但显而易见，不是什么和平的讯号。

　　我试图压下一些内心的躁动，重复这些日子我一直在重复的举动：从我的脑海里，那一团胡乱的思绪中，从晴明和八百比丘尼的话语中，寻觅可能的线索。
　　但，若是寮办想要隐藏什么讯息，凭我所能触到的几次任务，凭我所了解的只言片语，所能做的，也仅有无谓的推测与妄言。

　　“……唉。”
　　我忍不住叹了口气。
　　捶了捶脑袋，又叹一口气：“唉——”

　　一边拎着清酒经过的身影一顿，向我投来一个询问的眼神，我挥了挥手：“没事，大狗子，你和他们聊去。”心念一动，赶紧提醒，“对了，少喝点酒，庭院维修费挺贵的，给你换身新料子也不便宜，别撕了啊乖。”
　　“……”大天狗看上去想上来揍我，酒瓶子紧了又紧，最后刀了我一眼，走了。
　　我讪讪地收回手，心想自己总有一天得给整成哔哔狂魔。
　　但是这臭小子懂什么啊，铁打的庭院流水的钱，就上次那个海国任务，每天累死累活地赶路，辛辛苦苦打怪攒下妖气碎片，不舍昼夜寻觅海图线索，换那一点可怜的奖励，还不够几个小姑娘买身花衣服。
　　还有上上次那什么月之羽姬降临京都，所有阴阳师轮番上阵保卫平安京，为了给崽子们混点奖励，我这可怜的三流阴阳师心肝肺都要被拍出来了，每天不是去死就是在去死的路上。

　　平安京是我家，我要守护它。
　　……守护个屁，我人都没了，拿什么守护，毁灭算了。

　　此间也有纵情燃烧时，奋力御敌境。整整七日七夜，无数阴阳师负重前行，终于阻拦伪神降临，那一刻贴上最后一张封印符，我的双手颤抖，血液沸腾，心里滚烫着醉人的酒。
　　但接踵而来的财政危机，急需修缮的庭院，两年依旧一身旧衣的顶梁柱，雪花一般在平安京涌现的新式神……
　　算了算了，咽下这串丸子，当我什么都没说。

　　御常人所不能御，忍常人所不能忍，既清又浊，大抵便是阴阳师。

　　要说九百九十九日前初到平安京，我是断没有这样的觉悟的。作为一个初来乍到的半吊子阴阳师，每天所想的不过是给可爱的式神们换身新衣服，让他们自由自在地徜徉在庭院；或是约上三五好友游玩春夏日祭，赏莲池冬雪，偶尔闲话家常，聊聊谁的寮里又新来了哪些新伙伴。时日荏苒，如今见证诸妖百传，京华冷暖，为他们笑过流过眼泪，也曾为平安京奋不顾身、出生入死。直至此刻，心中念想着的，仍是——

　　——“吾听大天狗说你精神失常，来瞧上一瞧。”

　　“……”
　　我默默咽下满腔风花雪月，往上翻了个白眼：“没事，没傻，不用瞧。”
　　荒川之主摇着折扇，垂下眼眸，扫了我一眼：“吾不放心你。”
　　这有什么不放心的……我有点无语，冲他挥挥手：“没多大事，你去继续准备吧。”
　　想了想，又补一句：“不是明天就要出发了吗？去荒川。”
　　“不过是回到吾所统率的地界罢了，无需准备什么行囊。”大妖正着端重的语调，不徐不疾，眼帘又轻轻地低垂，“倒是你，历经许多人类的时日，依旧与从前一般模样。”
　　我看向他：“你是想说我变帅了吗？”
　　“依旧像个半吊子。”他轻哼一声。
　　“……”

　　也许是我的表情过于扭曲，荒川之主脸上浮现一丝极浅的笑意，又转瞬即逝。他朝我走近几步，一阵清凉传来，又有水泽的气息。
　　我曾听金鱼姬和一些水泽小妖说过许多荒川的故事，还有那些关于荒川之主性格暴烈的传闻。这样信步闲庭的姿态，实在比初见时那副桀骜又傲然的模样温和许多。算了算我与他真正相识的时间，他从符阵与妖气凝结迸发的金光中走出的那一刻开始，竟……也过去了那么多时日。
　　我放下手里的樱花团子，盘坐在地，左手托着腮，转过头看向池塘，不再看他：“你知道我刚才在想什么吗？”
　　他语气淡淡：“什么？”
　　“在想你刚到寮里的时候。你嫌这儿太过干燥，连个像样的水泽都没有。我就指着面前这个池塘对你说：水泽没有，鱼塘倒是有一塘。”
　　“你想说什么？”
　　“我在想，当时怎么不给你封个称号。这样你就不再是什么荒川之主，不用回到荒川，不用面对那些诡谲危险的海国妖将，只是我这小小阴阳寮里的一位咸鱼王。”
　　“……对不起，我无意冒犯。”
　　我抿起唇。牵了牵嘴角：“但名字既是言灵，名号亦是束缚，如果让你留下这个名号，虽然它很可笑，也很幼稚，可一瞬间我确实动过这样的念头；说不定，你最终会回到这里。而不是——”

　　一去不回。
　　我清楚他将面对什么，大岳丸是这个大妖的年少好友，也是一生宿敌。
　　这一场战役若他不死，荒川之主必一去不回。

　　而我作为他的阴阳师能做到什么？我不能，京都需要抵御，海国边界需要防线，所有阴阳师都要协助晴明一行人，我有无数个理由，我别无选择。
　　他能回到荒川，做他的荒川之主，战他为之所战，而我不能。
　　我以为我嬉笑怒骂能逃开心结，我以为我独坐庭院池边，遥看夏荷莲台、群妖喜乐就能平复心境，我以为我扔开那些可恶的写满京都任务的卷轴，细数那些为数不多的海国悬赏就能将这些繁琐的忧虑抛诸脑后，去品一串尝不出味道的樱花团子——我想得过于远、过于浅薄了。用名字作为言灵，咒就能这么轻易地开解吗？
　　此刻用那名施咒的妖魔就伫立在我身侧，用沉默的言说击碎一切平静表象，用那些漂浮着的水汽、模糊又剔透的雾和露击散我所有成句与不成句的言语。我终于无话可说，对着水泽与雾气彻底沉默。

　　分别不该如此沉重，我本试图轻松。
　　初到平安京，唯愿式神们平安喜乐。时日荏苒，如今见证诸妖百传，京华冷暖，为他们笑过流过眼泪，也曾为平安京奋不顾身、出生入死。直至此刻，心中念想着的，仍是他们能平安喜乐，一个都不少地站在我面前。

　　只是现在大概不能再实现了。
　　忍常人所不能忍，及常人所不能及，既浊又清，大抵便是阴阳师。

　　在沉寂的空气里我试图在脑海描绘一些海图的模样、拼凑破碎的线索，希望至少能帮上一些忙，再次不能成功。完整的海图早已悬挂在平安京各个角落，要开解这些谜团，总有人能比我解得更多。
　　远处的喧嚣仿佛与此刻的寂静割裂，我尝试从寂静中走出，唇舌间寻觅一些不成章法的话语——“你看，他们那边在闹腾呢，怎样、总之，我们该去看看，你……”
　　“——你若不想说话，可以不用说话。”
　　大妖平静地说。

　　“……”
　　这回我切实地不再言语，凝望面前微微浮动的池水。
　　还记得初见大妖时一室金光，他不是单纯地从符阵走出、回应我的召唤的；而是我穷尽了整个平安京，一片一片，用数十枚散落的妖力碎片一点点拼凑，凑成一个完整的荒川之主，让他降临在我的面前。比起回应我召唤的其他式神，唯独这位大妖更特别一些。
　　后来相互熟稔，大妖说是我在他虚弱时收集了四散的妖力，将他召唤到寮内休养伤势，他才会短暂地为一个人类阴阳师停下脚步。
　　这之中的心境变化我不得而知，但总会有一些理由，牵起与妖魔神祗可言说和不可言说的缘。我开始渐渐地与他寻常地交谈，听他无意间说起一些荒川的趣闻，说起一些无奈教导金鱼姬的琐事，对荒川未来的期冀；看他气度雍容，也见他垂首无奈。即使我不曾了解他，每一句闲谈，每一次相处，也感觉到他更多地走近一步，向人间。

　　大抵许多无奈，便是他不仅只是我的式神。从召唤他的第一天起我便明白，身向人间，心系子民。荒川之主，还是要回到荒川的。
　　他有年少羁绊甚深的大岳丸，有成为荒川之主前四处征伐的逸闻，有炽烈战甲，有烈烈雄心，有众妖簇拥，浪潮翻涌，最后隐于川海之中。从征伐变为守护，为荒川，初心不改。

　　我又想，荒川之主庇佑荒川，实际上是一个名号。
　　原来我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字。荒川之主的真名，志怪或传记无一提及，这大概会成为一个永恒的秘密。
　　但无论名字为何，他已是唯一。
　　这微凉的水汽与风，这端重又伟岸的形，此英姿，无人能及。

　　“吾也在想一些事。”
　　他忽然说。
　　我视线一动：“什么？”

　　“吾在想，你——”
　　话语停滞。
　　余光里他摇了摇头。
　　然后说：“如果吾能归来，当来见你。届时，无不可言说。”
　　我点了点头，笑：“好。”

　　……

　　他离开时万籁俱寂，仅我与大天狗前来送别。
　　大天狗将式神们亲手制作的御守放到他手心，神色淡淡，睫羽轻敛：
　　“若能再相见，爱宕山下，红枫林前。”
　　荒川之主折扇微动，略一颔首：“吾必赴约。”

　　这场大战持续月余，着实令人心焦。作为平安京一员，我随着晴明一行人四处作战，救起无数荒川子民，大岳丸的攻势已然不可阻挡。
　　金鱼姬哭着来到我们面前，将荒川覆灭的经过和盘托出，说她能企及的最后一眼，是滔天巨浪，伟岸背影，百万海国之师。
　　她不再描述，低低啜泣，我阖上双目，不再去想。
　　酒吞和黑童子在一边作战，大天狗恰巧在我身侧，垂首望向我：“大人，您还好吗？”
　　我摇头：“继续战斗吧，我们绝不能后退。要连这份决意一起守护。”
　　他目若流火，颔首应是，再次投身战斗。

　　我知道赶过去的时候一定已经来不及了，只是当见到那方用灵魂构筑的结界，由晴明亲口说出宣判般的定论，我依旧心神剧震，半晌不能言语。
　　明白一些渊源的式神们上来扶我，恰巧此时晴明一行人再次接到海国宣战，大岳丸将聚海国之力征伐陆上，荒川仅是其中一步。战线即将转移，京都仍旧需要阴阳师们继续为之战斗。我，抑或千千万万心系荒川之主的人与妖，再无半分缅怀的片刻。于是我们继续投身征伐，这征伐，短暂时日内不会有停止之刻，直至一方倒下，至死方休。

　　战斗之息，平安京内悄然兴起一个术式：众阴阳师们用术式，附身在自愿献身的荒川妖怪上——或是小海螺、或是不起眼的小妖，潜入结界内部，牺牲力量，凑足十万妖灵，或可从结界中挽回荒川之主的灵魂。
　　许多不甘荒川之主牺牲的阴阳师前去，许多同样不甘的妖魔前赴后继，甘愿牺牲自己，只为求得荒川之主一线生机。
　　听闻消息，我同样没有犹豫，匆匆交代了式神们，便动身出发，完结一只甘愿献身的海螺小妖所有心愿，附身在它身上，一头闯进了结界。

　　我想它大略与我所想的一样：荒川的英雄不该就这样离去，他该成为前进的号角和旗，他该站在荒川之巅，受万妖敬仰，活着被爱戴与铭记。
　　但我所想的比它更多，我想念庭院浅池荷香随风而动，想念身侧那个水雾蕴漾中的妖魔，那一个约定，和一句未说完的话。我想一切我所能想，一切我所不能遐想。我想要他回来。

　　最终十万妖灵覆灭，我一无所有。
　　但我无所悔，我依旧日复一日地投身战斗，我仍旧等待。

　　等一个未竟的约定，等他归来，等一苑夏日清浅，川泽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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