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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七回 结新社冀见天子私人忆旧蹊永怀孤臣长者
却说飞琼正与宋复调笑,见崔丈急急走进来,作了一揖,一看飞琼在,欲言又止,只将手中帖子奉上。宋复看罢道:“不想这么早。”略一寻思,道:“来人何说?”飞琼起身欲出,宋复扯住了。崔丈便说:“近君传语说专候大官人。”宋复颔首。
又听外面大呼“宋大官人!宋大官人!”去拽开门,脚步甚急,直往楼上来。便见一围罗巾、穿凉衫的人奔到门口,扑通拜倒说:“官人相救我阿爷性命则个。”宋复点头,便对崔丈道:“发付来人,说我必去的。”崔丈应声。
宋复取了木箱,口中问着这般多少时日了。那人急着说:“四月中病发,勿壳落迭样急哉。”崔丈一旁叹说:“陈大哥,呒是磨延得狠了,伊是弗肯来!颠倒信不过,过时又来个。”那人亦不言语,只催求宋复快些儿。飞琼看出是人家急病,如何寻到古董行来?此时不宜问,只说:“我也知些岐黄,我同你去。”
几人忙出来,穿街度巷。元时夜禁,唯公差与急病不犯,几人忙忙赶到那人家中,禳灾的半筵还不曾撤,东西占了满厅;替身台上纸神未烧尽,已是围了团团的人,女眷见了不及回避。人都乱着说:“请大官人坐。”又说:“白天还好好的,入夜便发了昏。”絮叨一个不清。宋复才进门,远远见病人之容,掉头就走。恰飞琼进门,正好撞上。见宋复竟似欲去之状,怪说:“哪里去?”宋复并不驻步,道:“家去罢。” 一面来牵他。
飞琼看里面还未起哭声,情知人未死,甩手道:“我进去。”宋复淡淡一笑说:“没用的。”略不回顾,飘然去了。飞琼也是一惊,不知高低。一旁帮忙的邻舍说:“宋大官人最能断人生死,凡是呒有命的,伊是一时一刻弗迁延。”一旁人随着说起从前宋复的神通。飞琼哪里理论,急急走进。那陈大哥坐在椅子上呆了一般,一旁兄弟也都急头上下。
许飞绕到床前,看那老汉眼紧紧闭着,手还撮空。蹙了眉头,道:“这老丈不知儿孙到齐了不曾?”那陈大哥忙跳起来道:“好娘娘,侬会治的来?拜托侬千万设法,叫阿爹醒转来,再说一句话。”飞琼叹口气说:“若这么昏着,再得一日夜,未必自己有醒时。我现在施针,或者令尊得醒来;针效一过,恐无想头了。这大哥自己拣择罢。”那陈大哥也不顾兄弟说话,忙道:“可以行得,便施针罢,叫老人家少吃一日苦。”飞琼亦不耽搁,便行针,果见那陈老爹喉咙响声,睁开眼来。
那陈大哥忙围上来叫:“老老,刚刚阿是吓煞哉!格是请了太医来,爷留句话。”那陈太公在枕上略点了点头,道:“阿大,侬格弟兄无淘成,迭个家私都归侬个哉!阿老衣寿材呢?”那阿大狂喜不禁,忙叫着说:“早备下个,请归二爷做风水,爷放心哉!”那太公“唉”了一声,登时气绝。
那阿大回头对弟兄说:“我爷格积蓄一眼眼,侬也听道,侬呒想头了!”那中间一兄弟抢上来扯住飞琼,对面骂他是陈大的小妇,肚皮顶口压得昏了,来治死了人,治的死人离魂;只骂出百种花样。飞琼不甚理会的此地方言,知言语不好,不往心里去。旁边有人交口劝道:“住声!这是宋大官人的家眷。”那兄弟方不敢再说。
又骂陈大:“侬格癫头蛤霸,恶形三四格事体!老爷从前得病,侬仔拦阿,勿许俺弟兄看觑,呒知侬下些什么瘟话,哄个老老转背也不认咱,侬巴勿得爷没也!爷阿是作孽格,落葬处也无有,只叫迭个杀才哄死个哉!侬也伸伸后脚,勿晓得介鄇颢撵我侬去,倷啥西体面过日子喏?”阿大恼道:“格是歪尖钻该杀的!老头好时,不见侬那里钻沙去来?成日价只走白相,说道邪气来三,侬勿要鬼话念三,好活孙,管吃猪猡,今朝排揎哥!”
飞琼早走出来了,崔丈还等着。因回宋复宅上。宋复已宽了外袍,收拾行李。飞琼只站门外看他。宋复直到收拾毕了,出来笑道:“趁早收拾起,有个好去处,我带你去。”飞琼耐不住道:“你也不问那人家如何了?”宋复一笑,说:“药石罔极,又何必问?”
飞琼还带着恼,因道:“你真恁的无情!便无救的理,也该尽心,以安慰生人之意。若是你的亲友,又当如何呢?”宋复淡淡说:“我无甚亲友。便有,也自是天数安排。我何能为哉。”
说的飞琼无词折辩。又好笑道:“可是那陈老爹的儿子忒不争气,老子挺在那,还在争家产,一些情分不顾。也不知多少财分,这样争法!”宋复说:“不过是那陈老爹在乡下有数亩薄田,那陈大一心要占了。那老爹却疼末堂,故此拖他到临终,只把弟兄拦在外面。那弟兄平日不赡养,也只好任阿大摆布去。你替他挨一时,便是许与陈大。不救,就是兄弟平分。不论如何为之,不过偏助一方而已。”飞琼被他讲的无言。宋复因笑道:“别管人家事罢。我要出门游历一回。你要刷卷,从哪里起?”
飞琼听问,因道:“平江府离此也近,你同我去可好?”宋复笑道:“便是我要去闽南一回。有几个朋友结社,今年六月二十四日赛诗,定在仙游。广请淮、闽、赣、浙的朋友去,我才得了柬子,咱每一道去罢。”
飞琼闻言道:“我是签江淮、江浙按察廉访使。闽中非我治下,去了不拨我俸禄,也不与我脚钱。你既要外出,我还要各地巡防刷卷去,咱每可该别过了。”
宋复往他身边坐了,笑说:“你在各地都一观风俗,回来办事也好措手。从太仓坐海船去泉州港,此时是顺风,也不过三五日就到;你公干也不在这几天。官员入任还有六十日期,刷卷不在此限,都是年底报上者。何差这十天半月?”
飞琼想了一回。隔半晌,点头说:“这话也是。我心里也欲同去。好在我来时已在扬州治签署了,刷卷完,无非去扬州随班听呵进退,我不妨也再躲几日懒,多散淡几天。”宋复因嘱咐崔丈先去太仓看海船。飞琼又问说:“你每都去,此间店铺是交给谁打理?”宋复笑说:“如今且锁着。若有人爱上了,买去也罢。”飞琼笑说:“你可大方的紧。回来时没了本钱生活,又作何处呢?”崔丈笑道:“小娘子,真个也信官人是卖古董的?”
飞琼想宋复行止:淡泊不拘,也做得生意;甚通医术,又游戏岐黄;漠然生死,也能眉眼高低。想了片刻,歪着头道:“当真的,你不是吕师夔的人?”宋复哑然笑说:“你到了闽中,见诗社的人,可千万别提此人姓名才好。”崔丈接话说:“吕氏合族叛逆,卖国求荣,天下有识之士谁看得起他!却不记得几年前社里龙公子北行到江州,在琵琶亭题了一首诗:老大娥媚负所天,尚留余韵入哀弦。江心正好看明月,却抱琵琶过别船。这就是吕氏注脚了。”飞琼噗的一声笑了。
次日飞琼推故往城里来一趟。宋复陪他出门,飞琼倒不好意思起来,到街上略一站,巴望一刻便要去了。宋复看那街上不过珠子市,卖时新花朵的去处。笑问道:“可是有中意的头面?”飞琼笑道:“你见过桥梁钗不曾?”宋复一笑道:“这是本地平常的首饰。你喜欢,我带你买去。”说毕真个拉他进了一铺子。飞琼只觉不自在,当下摆手出去。宋复问时,只说:“都不及我初次见的那一个。”宋复才要带他去寻,飞琼笑道:“有的没的,什么要紧?我连那店门都不记得了呢,也只怕早脱手了,且赶路正经。”宋复见说,也不问了。
二人到刘家港,崔丈已为看得搭乘海船将发。船主纲首领着祭了天妃娘娘;小心发舶。小海船形制不大,赶趁要去泉州的商人却搭了三二十个。宋复笑道:“这船在客船里是最小了,吃水也不深,不稳当;好处只是行的快;恐你坐船睡不安。”飞琼从前随军,久在海上行,大小船只乘过多少,那里在意。笑道:“我自有护身的。”
入夜,不免二人舱里都挤在一处睡。宋复已安躺下了,却见飞琼小心翼翼从箱底取了一匣,小心枕在头下。手里还攥着一枚钱,制异于常。宋复便不肯问。半日,听他悄声道:“你别笑我。我不这么着,便睡不稳。”宋复不语。当夜安歇。
次日仍航海。海上风景看久成单调,二人也不常往外来,只在舱听客人说话,或对坐交谈。飞琼平生卖弄见识,偏认识这宋元任,一路交谈,他虽情性澹泊,却天文地理,医卜星算,言语中略沾带些,俱是通家之话。飞琼平生争强好胜的心又全勾起来,一心只要考倒他。却越发见出此人博闻强识,广学高见,竟半筹也不能胜他,不由有些失落。这日又得了一计,便问道:“你每江南有一等花,含苞未开时极好闻,及花全开了,一些香气也不见了,你可知什么花?”
宋复笑道:“不知。”飞琼这才喜悦。又听他问说:“可能请教是什么花?”飞琼见问,拍手笑说:“这花未开时引得蜂狂蝶醉,开花反不香,就如骗了人一般,因此人称‘谎花’。亏你见多识广,竟连我这‘谎花’也识不得。”宋复方悟过来被他诈了。看飞琼得意模样,不由好笑。种种异于个别有趣,也难备述。
不说旅中相处。却说这日泊在泉州港,繁胜与太仓相类。飞琼虽非首回到泉州,也觑眼看个不住。宋复带他雇了马,却不住脚又走了几十里路。沿途山郭溪涧,林岚草晖,颇生幽爽。进了仙游县地界,来到一处山庄。早有十数人庄外立候,都恭敬称:“元任公来了。别墅里都已收拾停当。严相公本一直在此,昨日一齐出去访友,不出明日必还。”宋复含笑颔首。因对飞琼道:“这是圭塘别墅。这回诗会就在此。”
飞琼暗暗看住:庄中广可三二里,楼台轩阁,凿山引水,草翠木盛。亦有坡陀如山,亦有凹陷如谷处,有矮垣短墙为藤花所缠,亦有云矗石壁,挟榴扶竹而立。宋复携他穿一片水,那池修如弯弓新月,卧于坦处,活水两注,夹河灌去。池中一亭,两畔竹桥可通,远远看其额曰“水殿风来”。那桥上悬着灯,名曰“渡月”。
过了那池,又是叠石瀑水。绕去是一片藤丛,地石上丹漆二字“醺圃”。飞琼问何解。宋复笑道:“此处植花,人过此闻花如醺,故有此名。”飞琼见四下并无时花,因笑道:“看来又是‘谎花’一流了。”这醺圃一半对着一片竹林,飞琼品度那竹,少说都有五七年长头。但看溪泉从容,风动竹响,林深处有几间屋。二人走到门前,额曰“琅玕轩”。
宋复取钥落锁,其门却偏狭,容不得二人同入,因先后进了屋。正堂不过一榻一桌,少有空余,极是窄隘。宋复放了箱笼笑说:“咱每便住在此处。”飞琼异道:“就这尺寸地方?”宋复笑说再看。飞琼心知三分,起身走了两步,那墙上却悬着一长幅《晚江秋鸿图》。信手一推,应声而开。原来这扇门是藏在画后。进了门,才见一间轩敞。这一壁也有悬幅书画,旁有书橱。那一壁月洞窗前大案,架着斑竹笔、置着玉带砚,纸墨俱全。南边床榻悬着蕉纱帐,竹屐青蕈,香漏寒生。窗未全扃,隐隐觉清风携水喷珠而来。到窗前一看,却是一水清浅,围着几畦草花,后面苦被几株高树遮过,看不分明。
飞琼觉得累了,往室中小棹旁坐下。以手扶棹休息时,却觉这棹微有不平之意。又加力摇抚推撞,小棹竟开,隐隐露出底下石梯。飞琼玩心大起,便要看看还有多少机关,宋复笑止道:“别去,从这一间里,可直到别墅里各处呢。迷了路径,一日也出不来的。”飞琼半身已探下去,闻言笑说:“这别墅是你的本钱?好齐整地方!我先自己撞一回去。”宋复笑着拉他出来,道:“过几天闲了我带你走。各处朋友这几天都会来,还须接待。”
飞琼便往棹旁坐了,说:“都是些什么人物?闽中方言我理会不的。我一个俗物也雅不起来,不如让我自在玩乐去。”宋复亦坐了,笑说:“不妨。这里两淮朋友也不少,且都好相与,来此皆为诗文同志,平章风月罢了。”飞琼道:“既江北才俊不少,何不往扬州平山堂聚,巴巴赶到此处?”宋复笑道:“却又来,扬州几历兵燹,平山堂早已荒芜了,岂有佳景。”
飞琼冷笑说:“也好似闽中不太平!离此二百里漳州,就有陈吊眼与头陀军。昔年随伯颜征南的索多去年来讨,都大败覆没了全军,索多仅以身免,被削了职;朝廷又点了鄂勒哲图来此,至今不破贼,又如何呢?”宋复不言。飞琼起身在屋中细玩,见才入的那门,这边也是一副画的尽是山雪,后有大谢一联:
积雪浮明月,朔风劲且哀。
飞琼指着笑说:“这可又不对了。你这雅舍明是疏逸散淡处,却挂这一幅画,且用这样萧瑟句子,可是不应景。”宋复微笑而已。飞琼道:“你又不说了。你心里必想着我进来,还未站热了地,胡指乱划,真是不通至极。可是不是?”宋复笑道:“没有——我那些朋友里亦有卓荦大才,往往有不肯让人处。言语不拣择时,你担待些。”
飞琼随口说:“大才多有矜傲,我自然小心奉陪。”想了想,突然问说:“你这朋友里可有作过翰林的?”宋复也一怔,旋笑说:“翰林不翰林,什么要紧?此中多是白衣,却尽有高才博通,不输玉堂仙辈。”飞琼催说:“我晓得,你只说有无有便罢。”宋复想了一回,道:“倒似有两个内翰,不知姓名了。”飞琼点头道:“正好了,我正有事情请教则个。”宋复见他正色说出,道:“这又有何稀奇处?说得如此庄重。”
飞琼叹道:“我平生吃亏处,只在不得做翰林上。我朝作翰林国史院,不瞒说,比故宋时差的差了!你每优礼文士,尊养大夫,衣冠礼乐称于朝野,风流文采甲于海内,哪知北边的苦处。我正要相请他每一问制度。”
宋复笑说:“你看着南国翰林好,却也不知他苦。你说‘朝著紫辰,直庐金马’是荣耀,不闻‘仕宦三难,学士居一’。掣铃之诏不得误,不知累死了多少人。就翰林里,多少得了心悸症候,死在盛年者。有几个笑话:有位梅询学士,一日为词头已下,草诏不成,神思劳苦,往院里漫步搜思去。那院中却有一老兵合眼负喧。梅学士看了他半日,突然便叹说:‘快活人也!’那老兵还不知何事,学士又问他:“识字不?”曰:“不识。”梅学士又叹说:‘更快活了。’你想这文字一道,也是无用兼无趣了。还有崔敦学士,临终叫儿辈上前,只嘱得一句:不可学属文。可知这金门玉堂人,也不好作的呢。”
飞琼道:“这是你每在福里不知。我每的学士若得如此,纵累死也心甘的。”宋复道:“宋若少这些文人,或能延祚也未可知。”飞琼点头道:“一时人,一时事。你每优礼文士原是好的,只是行偏了。国家甫立,还应以士治国。我每如今却也行的不像。”
宋复笑道:“也有道理。”又笑道:“只你又何用恨身不入翰林?我朝御前应制亦多女流,御批也都是内夫人代笔。宁后之妹杨妹子,供奉内庭,诏书用印皆出杨娃手时传外的御宝新红末,都尚染着香生粉指痕,成一时佳话。你在北朝东宫替书旨意,仍是一般的人,一般的事。”飞琼自不知宋廷这些秘闻,闻言也笑了。
当日无话,二人早歇。飞琼睡在里间,宋复在外间。时天渐长,不过略交五鼓,天已全白。二人方梳洗毕,便有十数人物拜访,宋复迎出堂外,握手诉阔别之语,直迎入堂中。先引着飞琼来见,道:“这是我北边的兄弟,姓许,行九,字承晖,现来江南赴任。”众人看宋复郑重,少不得见礼。
宋复又一一绍介:“这几位俱是社里闽中的朋友,家在此处,故此最早来。这是闽中领袖严公,字近君,这位是三山陈公德武。”然后一一的见过礼,多通别号。果然就有贾良才、吴文藻两位翰林在此。飞琼暗暗眼记下。众人闲话一时,飞琼便笑说:“元任与诸公方便,我少陪了。有几个朋友在泉州,却待相见。”众人都道请自便,内有一徐任公笑说:“若是能诗善文的,更得请来才妙。”宋复一笑,飞琼自去了。
这里众人看着他出去,便问说:“这位小兄弟不知来历,不知信得过否?”一人便道:“元任公行事,自然无差。”那陈德武摇头道:“他现在北朝为官,其心莫测,元任公还要留意。”宋复笑说:“虽是我兄弟,却不知我等的事。其又何疑。”众人称是。宋复因问事体何如。
近君便道:“今举大计,须众豪杰共与。我等皆不可擅主,唯候诸公到齐公议可也。”细细将事说与宋复,又说:“赣中诸位计日将到,张玉田却无信来,或者须得着人去请。”陈德武便说:“湖山绘幅堂那些人,又何必叫。”近君道:“世代为将之家,自有过人之处。且彼根基富贵,若得助力,多少是好。”又向宋复说:“王沂孙、仇远、周密等都有信说要来。我等举事正要靠诗会遮掩,这几位虽不与谋,也谢他肯来助兴。”宋复点头道:“有兵的是那几位?”
陈德武道:“赣州那边,刘公辰翁早携子来此,其余英杰计三四日也到得齐了。”近君点头道:“更难得谢皋父能来。只道他云游方外,不料正在赣中。一呼即至,也必是早有主见。另有坚白道人,旧是文丞相同年。自江西兵败削发为僧,窜迹岭南,变姓名,卖卜自给,不曾闻名;今闻招即来,我等方识此隐德。可惜王公应梅是文丞相故交中名最重者,他却遁破;我才见回书,却止是一句‘留闲汉山里咬菜根’,竟不肯问世事了。”
徐任公闻言嗐道:“再也休提这位!人说军中须有福将,我看这王炎午只是个衰星。当初在建康,我等谋救文丞相,已向丞相暗透消息,都集在码头;谁知被这王炎午抢先码头生祭一回,惊动了鞑子,将我每全搅散了。这样败事人,不来也罢。”近君道:“此皆是意料不到之事,原心不原迹,不可据此责人。”徐任公又道:“且这王炎午虽近年来名重,听说并不曾真实从军过,不来也不打紧。”近君道:“我等借重其名耳,亦不定要彼来筹策。”
陈德武本不言,此时道:“罢了。我听见,王炎午今春还上书,干谒北朝儒士姚燧,自称‘爨后焦尾’,愿脱炊爨余生。谁知姚燧病死了,这书在伪都脱露。南人还多不知,在伪都早传开了。”近君闻言沉吟。任公啧啧道:“着么!今日上书,明还不知做出什么事来哩!””
近君因道:“也罢。本为延揽文丞相旧人,才要请王炎午;今得谢皋父来,已足壮声了。” 任公点头道:“这也罢了,那里及得真佛!我等在闽起事,若得人赴大都暗救文丞相出,正自是如虎添翼了。”陈德武摇首道:“我听说文丞相无甚帅才;便救出来,他的言语也未必足听,也不足号令我辈。无非请他联檄江南而已。”吴文藻笑道:“文丞相虽名盛,真才也寻常。诗词虽多,无上佳者。这草檄事,由小可代劳了罢。”众人一笑。
贾文才叹道:“愚在山中书院教书,听书院学生袁桷说,其父袁洪有故友吴浚最善谈兵,见文丞相兵浸弱,因往直言,丞相倾下之。后来一回,丞相醉了,与吴浚论及生死,吴浚偶然不言语,丞相直令军校推出斩之。其父悲故友遭际莫名,为书墓志,历历载此。可知文丞相不辨黑白也有的。”徐任公道:“且不必提那远的。当时战争我等不曾见,那辈降元者所说亦未必确。明日皋父来,问他便了。”众人都叹息一回。近君转向宋复一揖道:“为君父效力,元任公万勿介怀。”宋复笑说:“岂有此理!近君如此,我不知何所答言了。”
徐任公笑道:“元任公久闻名的‘不问私情’,岂计较这不相干的!唯有此处隐着一位长者,怕独元任公能请得出。”宋复笑道:“诸公俱丰才雅量,尚不成功,想来这长者立意隐退,又何苦使我丢丑去。”德武道:“元任公休推托。公威信素著,必能事济。”宋复允诺,又笑说:“与钦来了不曾?”众人都笑说: “你不来,何诚岂能来的?”大家又商议一回,各自往居处歇息:严近君便在月沜后听松斋,陈德武在闻鹤楼,徐任公在浼风阁,一时都安顿下了。虽不即开诗会,却也三五成群,吟讴议论,庄中顿生风色。
至晚飞琼回来,见揖云楼、渡月桥几处亭台轩榭,零星集聚地,吟哦诗句,凑着听了一会,便回屋见宋复,笑道:“我不去听令友高论了,真个哪里找的这些好人来!真个一群人‘群居终日、言不及义’,磨蹭杀人。”宋复不由笑道:“也好过你每北人‘饱食终日,无所用心’。”飞琼笑说:“这倒是了。我平生见者皆弱冠慷慨,这么揖行退让、低眉拱手的做派,我实看不惯些。”
宋复正点茶,闻言置杯笑道:“倒有性情慷慨的,只怕你更不惯。且说他每人物如何?”飞琼坐在床边拭双鸿剑,闻言说:“果然里面有些历台阁、秉钧轴之人,言谈行事不同,不比白衣处士少些拘谨。”宋复道:“此话未免把爵禄簪绂看得太重。不过在官之人历些世故罢了。你看近君如何?”飞琼想了一回道:“有古君子之风。你每两个气度颇似,不过近君比你更端方些,倒显得不易亲近。”宋复点头笑道:“近君为人的唯认一个‘理’字。”飞琼说不几句,又问他那翰林的事。
宋复将一盏茶捧与他,又以手指了指一碟浆馃、香饼,方笑道:“也罢了。我闻令祖父乃北朝第一耆老大儒,你必得了真传。南国区区二翰林,倒不值你戚戚若是,颠倒提论。倒是许先生学问我景慕已久,现放着亲传高徒在此,正要请教。”
飞琼拈了一片糕,闻言摆手说:“罢罢,虚名不敢当。我虽名在许氏,少年时只爱东平辞采,于理学并无理会,竟是大大不肖。我先生高足虽众,探其精奥,可传衣钵者亦寥寥。惟有一人,才算真正学到先生学问精深处,乃是东宫太子谕德不忽木,表字用臣的了。”宋复听他郑重口气,便问:“一向却不曾听过这位名号。”
飞琼点头说:“用臣自四岁开蒙,先生便是他业师。自至元三年立了国子监,我每一同在先生门下侍学,他学问不用说远高于我了,其胸襟见识磊落不凡,我更不及。来日此人必是国之重器。你要入仕,旁人不打紧,用臣是一定要结交的。”宋复笑说:“罢罢,何苦扯我进去。只是者不忽木与你同窗,想来不过冠年,纵有过人处,岂能施展多少。这一篇自然是你饰文了。”
飞琼扬眉笑说:“你忒把人看轻了。我皇元用人岂拘拘于年齿,譬如我安——”忙改口道:“咱安童丞相,十八岁便做丞相,出入中书,人皆服其老成,谁敢欺他年青呢?如用臣行事为人,阖东宫无不尊重他。”他只顾满口鼓吹,宋复只是淡淡笑着,也不接言。
飞琼又觉泄气。忽然想起一事,忙笑说:“可是我竟没说到,用臣有一样大大好处,任谁不及的,我先生在世时常夸他乃大孝之人,闵骞俦亚。他的仁孝不比别人,竟是天分中生成的。他家中寒素,父亲又早逝。其母贤淑达理,唯以教子为事。用臣自小便知体贴母亲,从无忤逆。自从用臣入国子监,原先他家在真定,母子不能常见。那年他母亲做了些吃食,走了几十里山路给他送来学里。偏那两天暴雨,路涩难行。夫人又没带多少干粮,竟这么走了两天。那些点心自不舍得吃,原封未动交到了学里,谁知及至送到,全已酸坏。用臣那年才九岁,一言不发全吃尽了,足足腹泻作烧了半月才罢。我每才知那点心早已坏了的,都说他不知爱惜身体。他反嘱咐我每不要说与夫人知,说:‘母亲不知它坏,必是丝毫未动。我不知体恤劬劳,使母亲涉险来送食草,已是大大不孝。岂敢不食,枉费母亲辛劳?虽偶染微疾,又岂敢让母亲担忧?’先生听说,感叹不已。后来殿下知此,命在大都治一宅第令夫人安居。可知世间贤士,其仁孝多有天生之处。我每学而后得,就多有不及了。”宋复若有所思。
飞琼推他说:“你听我说了不曾?”宋复回神,不由失笑道:“何尝不曾听,比戏词渲染还好呢。”飞琼问:“到底怎生?”宋复笑道:“不怎样。我是想还须有你这般的好学生、好朋友替心传,免得淹没了。”飞琼起身便走。宋复拉住道:“你可肯听实话?”飞琼摔手道:“再无一句实话,我同你分崩了。”
宋复笑拉他坐下,说:“此人纯恪仁孝,虽是诚意正心之君子,却不知变通,未必有益治事,能久立于朝。你方才说,他得许先生真传,恐怕不确,我闻许先生在北朝立汉制、推汉法,教化雍容,如今奄然物化,不闻抬举不忽木,自然是有意使你为光大其门者,你怎么看不出来?”
飞琼摇头道:“不然。先生用我自有不得已处。论学问,我尚不得皮毛,北方性理一道,迟早是用臣的责任。”宋复摇头说:“南北百年音信不交,唯金灭时赵复携伊洛之学往北,至是北人得窥理学,本不过断章皮毛耳。纵在北称宿儒,于性理学问所知,未必及南方一秀才。且我闻说许先生治学惟务浅显,亦乏新创,不过承流宣化。故孺子亦可通之,你岂有不通之理?只不过琼儿你不愿习理学,不肯自认理学门下罢了。你心里只认你相师是业师,令相师平生尚辞赋、轻道学,故此你不甚尊许先生,可是如此?”
一席话说得飞琼心中如雷掣一般,怔怔走到榻旁坐了,皱了眉,咬了牙,不发一言。宋复忙含笑劝了两句,又赔不是。当夜无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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