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庭月

　　能叫出自己的名字，一定是此处大将。夜十一抬起手腕擦去眼边血迹，打量了山奴一眼。
　　见他血色双眸俱是冰凉戾气，全然没有住手的意思，山奴又道：“你不想要宋二公子的命了吗？”
　　夜十一停住，微微侧过了头。
　　既然还听得进人话，就兴许可以沟通。山奴悄悄示意身旁侍卫潜入房中挟持住昏睡中的宋二公子，这边对夜十一道：“再敢向前一步，便立刻叫宋二公子身首异处。”
　　谁知夜十一嗤笑道：“凭你？”
　　山奴一时竟猜不透面前这人是否真的在乎宋二公子的性命，可若不能受控，也只有杀死了。他一手抚上弩龘箭，一手握紧佩剑，已然剑拔弩张，忽然听见前方有人唤了一句：“夜先生，手下留情。”
　　夜十一回身一看，一位衣着华贵的年轻公子在侍卫簇拥下走了进来。
　　侍卫们紧张兮兮地将那公子牢牢护住，生怕给夜十一留下一点缝隙，那公子却全无惧色，满面堆笑道：“不知夜先生驾临，本王有失远迎。”
　　夜十一眯起眼，确认着问：“宁王？”
　　“能得夜先生相识，实乃休之荣幸。”宁王作了一揖，“本王听闻宋二公子身体不适，心中挂念，特邀二公子到府休养，未能及时通知夜先生，倒是本王疏忽，在此向夜先生陪个不是。”
　　说话间宁王走到宋离那扇房门前，其他侍卫退开半步，留山奴贴身护在宁王左侧。宁王转过身，立在阶上面对夜十一，见夜十一不为所动，话锋一转：“夜先生杀死我庄中百余名侍卫，可消气了么？”
　　夜十一全没听进去，终于见到劫走宋离的罪魁祸首，他提起衣摆拭去剑上血迹，眼中晃过阴寒剑光：“裴休，你做好觉悟了么？”
　　宁王眸色一暗，立刻意识到夜十一与宋昱或他人皆不同，无法以常理治之，于是一挥手，大批侍卫涌进此处，高处也落满了弓手，顿时将这小小的院落围个水泄不通。
　　他本是为了预防宋家过早来袭才带了心腹卫队赶到此处，果然一到正撞上刀光剑影，只是没想到来的不是宋家，只有一个夜十一。夜十一是如何得知此处的？若是由宋家告知，为何宋昱没有现身？若从别处得知，又是如何走漏的消息？宁王一边理顺形势，一边直言道：“本王的护卫与倒在外面的不同，足以应对宋家暗卫。若夜先生现下收手，本王愿邀您一同过府小酌，送您与宋二公子团聚；若您执迷不悟……”他瞟着夜十一右臂的伤势，“如此下去，您怕也难以全身而退罢。”
　　夜十一怒极反笑：“裴休，不如你也猜猜看，到我走出这座园子，你是否也能像进来时一样健全？”
　　宁王叹息道：“夜先生，您实在太过自信了。”
　　他举起手，正要示意手下进攻，山奴忽然察觉有异，猛地将宁王拦到一边护住，绷紧神经盯着身后。只见他们身后那扇门被缓缓推开，扶着门站在那里的，赫然是本该昏迷中的宋二公子。
　　山奴不可置信：他看着宋离喝下迷药，宋离怎么可能这么快就站在这里？
　　宋离看出山奴的困惑，对他微微一笑，视线从山奴身上扫向中庭。
　　越过宁王，他立刻看见了宛如鬼神一般持剑浴血立在院子中央的夜十一，非但不曾惊讶，反而甚是宽慰。他眼中亮了起来，欣喜唤道：“先生。”
　　夜十一也抬头望向他。就在那一瞬间，宁王与山奴一同感觉到，这从方才便似乎不杀尽眼前之人绝不罢休的凶神，在看见宋二公子的时候，身上的戾气竟刹那柔和了许多。
　　也就是在意识到夜十一眼中只有宋二公子的这一瞬间，山奴拨动手中机关，一只弩龘箭飞快地向夜十一袭去，就像是一道号令，四周的箭矢也如雨点般落下，跟随着这支弩龘箭，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都要去夺夜十一的性命。
　　待夜十一将注意力从宋离身上挪回战局时，已然晚了一步。他反射性抬起右手，堪堪接住山奴射来的弩龘箭，忽觉右臂一痛——是了，这是那时孙焕留下的伤口，宋离失踪后他一直无心治疗，也全然感觉不到疼痛，却在再见宋离的这一刻，因为安了心，所有五感都回到了身体里。
　　随之而来的箭雨已近在咫尺，他挥剑扫去大半，可就是那一瞬间的分心，以及一瞬间不适的疼痛带来的动作上的迟疑，一根利箭穿过他手中缝隙射向他的右眼，他合掌握住箭尾时，箭尖已扎入眼球。
　　眼中传来的痛感让夜十一立刻意识到这箭上淬毒，在毒素还未从眼球向外蔓延之前，他当机立断握紧飞箭，猛地连箭头带眼球一起连根拔出，鲜血飞溅出来覆了满面，夜十一捂着凹陷的右眼单膝跪下去，那只还插着毒箭的右眼球，已经在地上滚动两番，裹上了一层混杂着血腥的泥土外衣。
　　一切只在瞬息之间，顺着这支毒箭射来的方向，夜十一运起内力掷出墨白剑，只听房顶上啊呀一声，有弓手胸口中剑，尸身跌落到了院子里。
　　周围的侍卫趁机冲上来了结夜十一，谁知刚一靠近，夜十一回手扣住一个侍卫的咽喉将其摔到地上掐死，这边一脚踹翻一个侍卫，借后者的刀顺手割开了其人脖颈。而后他坐到侍卫的尸身上，满面覆血，骇然至极，一时竟无人再敢向前一步。
　　夜十一缓了片刻，鲜血顺着他的手掌不住向下流淌，仅剩的左眼也溅满了血，使他目之所及只有一片血色。剧痛让他的神智无比清明，他从侍卫尸身上撕下几片干净的布条快速擦去脸上的血污，视线方恢复了一点，不知怎么，却觉得四周都静了下来。
　　朦胧中他看见有人拖着沉重的步伐走了过来，那人的气息他本无比熟悉，可现在印在他面前的每一个脚步都带着无法言明的巨大的压迫感，使得空气都为之凝结，以至于直到那人走到弓手的尸身面前，缓缓拔出了本就属于他的墨白剑时，众人依旧被这意料之外的杀气震得不知作何反应。
　　宋离回过身，面无表情望着山奴的方向，一个抬眼，掀起一阵冰凉的杀意。
　　只见他横剑在前，口中冷冷吐出两个字：“——下来。”

　　山奴曾多次与宋家暗卫交手。宋木归与宋微月皆败在他手下，两人所使的又都是宋家六合剑法，十八招攻势，十八招守势，宋二公子所学不外乎如此，如何破招他早有计较。
　　不过，夜十一可以杀死，宋二公子则必须活捉，并且要快，要在局势失控之前尽快重新控制宋二公子。他面色凝重走下阶来，眼前这位一直十分顺从做个人质的孱弱少爷，此刻忽然对他拔剑相向，可回想起那夜在侯府的短暂对峙，山奴竟不觉意外。宋二公子的杀气，合当如此，不如说比起曾经温顺的模样，如今的宋二公子更令山奴感到契合。
　　眨眼间宋离第一招攻势已然近身，山奴提剑挡下，明明并未轻敌，这一剑力度之大依然完全超乎想象，使他膝盖一弯，险些跪了下去。
　　不等山奴站直，宋离就转到他身后，第二招攻势斩将下来，他避无可避，急忙向后射出弩龘箭，宋离侧身一躲，山奴这才有了喘息之机，可第三剑已直取他头顶命门而来。
　　宋二公子放弃了所有守势，也略过了试探与渐进的过程，从最初便毫无保留地全力进攻，每一招俱是死手。同样的六合剑法，十八招攻势，他使来竟如此难以抵挡，山奴被逼得无路可退，五招之内就被宋二公子一剑斩去了右手。
　　宁王见状急急叫停：“宋二公子！”
　　宋离果真停下来，山奴趁机喘口气，这才忽然注意到宋离眼中空空荡荡，除了一点杀意，早已什么也映不进去。
　　他怎么也想不到，那个始终泰然自若，即使近卫在眼前被杀都能生生忍下怒火的宋二公子，竟也有失去理智的时候。
　　眼见这样的宋离将视线转向宁王，山奴心叫不好，急忙奔到宁王面前护住：“主人小心，您先进去！”
　　话音未落，墨白剑已指向宁王，山奴想也不想便伸出右臂挡下，剑身穿透了他的手臂，被他用仅剩的左手死死攥住。
　　侍卫们一拥而上将宁王护住，山奴咬紧牙关，整个人扑到宋离身上，拼命将宋离推离宁王身边，整只右臂却已废了。
　　宋离想要拔剑而出，奈何被山奴抱住不好发力。其他侍卫趁机抛出锁链试图将宋离与山奴一起锁住，恰在此时听见一声惊呼：“阿离！”
　　宋离侧头望去，正是自己的兄长宋昱，刚刚带着华裳闯入院中，撞见了这一幕。
　　在兄长的担忧还未落地之前，他略微调整了呼吸，运气提剑而起，连着山奴的手臂和铁索一起断为两截，随即一剑将山奴刺死。
　　宁王与华裳俱是一惊。华裳曾见过宋离与锁月楼交手，那时的宋离虽然剑法不俗，却与今日气势全然不同，她不明白，若宋二公子真有如此强悍，又怎么会被一声不响地掳走？
　　宋昱冲过去，满面担忧地打量着弟弟：“阿离，你没事吧？”
　　宋离漠然扫了宋昱一眼，甩开他走向宁王。
　　侍卫们聚集起来拦住宋二公子，宋昱在敌人近身前便都帮弟弟拦下，他带来的宋家暗卫也现身院中，分别控制住四周的侍卫，双方形成对峙之势。
　　这时夜十一已经简单处理好了眼伤，右眼用布条包扎，左眼的视野也清晰了，他看也不看奔到自己身边问询的华裳，只去寻人群中的宋离，却是一阵心慌：“拦住他！”
　　宋昱没想到有一天还会从夜十一口中听到这样的话——宁王活着，这便只是宁王与宋家私下的矛盾；宁王一死，事态就将演变成为南平国与宋家之间的争端。他拽住宋离：“阿离，等等！”
　　宋离一剑将宋昱隔开，俨然若再敢阻拦便不惜刀剑相向的架势。
　　夜十一焦急道：“拦住他！他的伤口还未愈合，再动下去会出事！”
　　原来是为这个。宋昱低头一看，宋离胸口果然有血迹渗出，他还以为那是山奴的血，却竟是宋离自己的。
　　他心一沉，迅速挡在宋离身前。宋离侧头望着他，眼中空无一物，像是游离于现实边缘，虽还听得进声音，却全然失了控制。
　　一旦宋离认真起来，即便是宋大公子也难以招架。战胜尚且困难，要在不伤害宋离的情况下制止他更是不可能的事情，宋昱左右为难，两人面对面僵持着，那边宁王站在护卫中央，面色阴沉地瞧着局势演变。
　　宁王今日已收获了数个出人意料，他定下心神，笑着问起了这一切的源头：“既是如此，为何当日在侯府，宋二公子没有选择握起剑呢？”
　　这个问题让宋昱登时恶狠狠瞪向宁王，而宋离眼中一颤，苦笑道：“你说的对，是我的错……”
　　那么现在就必须修正这个错误。
　　“昱哥。”他举起剑对准宋昱：“让开。”
　　宋昱依然挡在原处，宋离耐心尽失，正要动手，夜十一在脑后把布条打了个死结，及时冲过来按住了宋离。
　　“宋离！”
　　宋离本想提剑反击，意识到这是夜十一的声音后便收起了攻势，只神思恍惚地望着对方。
　　见他这样神志不清，夜十一更加气愤，咬牙切齿搂住宋离，一跃带他离开了漩涡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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