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观旧事

　　【七】
　　“九嵕山？”我还愣愣的，胡乱抹了几下眼泪，花着一张脸看着师父不紧不慢地踱出殿门。
　　刚想跟过去，就又被舜华拉住了：“你真傻了不成，那些老头子都在外面哭呢，你就这么大摇大摆走出去？”

　　“走，我们从后殿绕出去。”舜华牵住我的手，不由分说往后面跑去。
　　我心道：他对翠微宫真是比我还熟悉。

　　九嵕山我并不陌生，十三年前，耶耶依山为陵，修建昭陵，阿娘便长眠此地。
　　岚浮翠涌，奇石参差，流泉飞瀑，众山环绕，衬托得九嵕主峰孤耸回绕，上有九道山梁，犹如九龙回旋绕日，游弋云间。

　　贞观十年冬来时，长安落了一场雪，阿娘便在那天入葬，耶耶撰文刻石于碑上——“王者以天下为家，何必物在陵中，乃为己有。今因九嵕山为陵，不藏金玉。”
　　而现在，我们已在九嵕山山巅了。
　　鸟瞰脚下群山环绕，如坠云端。

　　师父临风而立，衣袂飘扬，手中拂尘轻摇，闭目默念，便像在含风殿里那般捏了个诀。

　　片刻后，一道玉龙的白光蓦然从山陵里涌出，穿透了厚重的烟云，直冲霄汉，再之后，竟隐约见山中有玉龙九条，御天而来！

　　九龙相逐，嬉戏云间，奇光照亮了整个九嵕山，一片白光里，层峰叠嶂，山南深几十丈处，忽见一座白玉玄宫。
　　缘山傍岩，玉阶栈道，悬绝百仞，绕山二百三十步，始达宫门。

　　我被眼前的景象震惊地说不出话来，若非亲眼所见，谁又料想得到，这九嵕山里，竟藏了这么一处白玉玄宫！怕是人间最手巧的匠人，也难为这般鬼斧神工。

　　【八】
　　远看，那宫殿便好似在云端伫立，而九条玉龙御天而来，盘旋相逐其外，好似守护着这一方天地。

　　“怎么样？”师父笑着看向我。
　　我啧啧两声，感慨道：“师父我真是越来越佩服你了！”
　　师父笑着摇头：“你该佩服的人是你阿耶。”
　　他看着远处云雾里若隐若现的宫殿，似乎是想起了什么往事，轻叹道：“这玉龙玄宫建造了整整十三年。”

　　十三年······

　　十三年前，我阿娘葬于九嵕山昭陵，遗言曰依山为陵，木石为葬。耶耶依了她的心愿，虽说是依山为陵，却于山顶上起游殿，留五重石门，其门外于双栈道上起舍，宫人供养如平常。

　　后来，耶耶思念阿娘，便在陵中起层观，每至初雪来时，便一个人踏遍观前石阶，独登高台，极目而望，白雪皑皑的九嵕山，长亭短亭都落了雪，一片白茫茫的，不知他还看得见什么。

　　再后来，又是魏征跳出来，不痛不痒说了那么几句，阿耶便下旨把那层观给拆毁了。

　　如果魏征知道，这山巅还藏了这么一处玉龙玄宫，不得气得活过来？

　　师父似乎看出了我的心事，无奈地笑了笑，对我说：“玉龙玄宫可不止外面看到的这样，要不要过去看看，你一定会更吃惊。”
　　我忙不住地点头，跟着师父一路小跑，二百多步的玉阶栈道，缘山傍岩，悬绝百仞，师父白衣鹤氅云间行走自如，身后看，便好似仙人临凡，游于山间。

　　我把这话说给舜华听，他又是不满地嚷嚷，“同为上仙明达你怎么能厚此薄彼呢！”
　　我噗嗤一声笑出声来，“是啊同为上仙，舜华你和师父比起来就是一只仙宠！”

　　话音未落，身后的舜华已经咬牙切齿向我扑过来，我忙躲到师父长长的袖子后面，笑着躲开他，舜华不依不饶，跑过来追我，我大喊了一声——“师父救我！”便拼命地往栈道尽头跑，两旁云雾缭绕，渐渐看不清彼此了，我刚想停下来歇口气，便被身后追上来的舜华抱了个满怀。

　　我忙警告他：“诶诶，这可是在我阿娘阿耶面前！你可别想欺负我！”
　　舜华笑着放开我，无赖道：“那正好啊！我们一起去见阿娘阿耶！”
　　“死狐狸你真是厚颜无耻！”
　　我羞红了脸，气得过去打他，捶了几下，自己却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九】
　　忽闻身后咳咳两声，原是师父已悠哉游哉踱过来了。
　　他看着我们，微笑着摇了摇头：“别闹了，进玄宫看看吧。”
　　而后，便负手先走进了玉龙玄宫。我看到舜华朝着师父的背影做了个鬼脸。

　　玉龙玄宫可不止外面看到的这样。
　　好吧师父说对了，我真是吃惊地连话也说不出了。

　　这哪里是一座矗立山间的绝妙宫殿，分明是，一座回忆里的长安城。
　　这座城池，属于大唐，属于盛世，属于日升月落晨钟暮鼓里，一次又一次的漫长眺望。
　　千门万户，繁华如故。

　　我路过坊前低悬的茜纱灯笼，看到晚归的孩童，我穿过金吾不禁夜的熙熙攘攘，置身于来往的行人，东西市集商贾旅客叫卖声连连，有穿着鲜艳的妙龄女子结伴出行，杏黄衫子，新绿襦裙，眉目掩于团扇之后，顾盼皆风流，有青袍墨发打马而来的官家儿郎，于阑珊中邂逅一段晴光潋滟，有梳着双垂髻的小姑娘，渭水边许一盏河灯。

　　万户捣衣声里啊，红纱幔帐的车马出了城，马蹄声声如长安的流水，一程更一程，渭水西风，坊外的胡姬压酒劝客，说书楼里醒目一声休，驿馆外的梅花又开了一季，斗酒独酌，鎏金飞仙鹤纹的银茶罗子里，素手又添来一段胭脂香。

　　一次次入梦来的那个长安，此刻便在我的眼前，四季来去，繁华升平。

　　师父轻轻开口：“现在你明白了吧，我为何说你该佩服的人是你耶耶。”
　　“陛下用玉龙子建成这座玉龙玄宫，待他百年之后，我施法将他魂魄召回，他便可与皇后永生相伴于此了。”
　　“这座长安城，没有战事，没有痛苦，没有生老病死，甚至没有天子，他们会像一对寻常百姓家的夫妇，在这玄境里长生。”

　　“这是玄境？”
　　“是，这便是玉龙子倒影出的凡间。”

　　置身其中者，并不知所见所闻，皆是倒影。

　　我突然觉得眼睛有些酸楚，这样真实的一座长安城，便是耶耶梦里的模样么，他许诺过的太平盛世，一直到死也舍不得放下。

　　我听过太多奢求长生不老的故事，不死的仙丹，海上的仙岛，石棺里紧锁的，不朽的身躯，故事里的帝王，总想活得久一些，幻想自己死后也可以权倾天下，可是我的耶耶，他留下了一座长安。

　　“你知道你耶耶为何要这样做，而我又为何要帮他吗？”
　　我看着师父，不解地摇头。
　　师父看着眼前的玄境，面上露出一个笑：“既然时辰还早，不妨慢慢讲给你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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