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舍身
在锋狼兵练军的时期,洪达大将军曾经这么对他说:
骑兵讲求兵将质素,同时也是人多欺人少的玩意。两军对上,一对三是苦战、一对五是死战。而以一对十不是战争,那叫屠杀。
——假如洪老说得没错,那么在他眼前的,无疑就是一场屠杀。
丘陵地连绵起伏不断,九玄剑芒是暗夜中唯一清晰而残酷的光。
银甲的少将纵马战场,左手缠著扎布,连握缰的动作都会痛得五指发抖;然而敌军一浪接一浪冲至,他不能有任何停歇,只能将挥剑的动作做到麻木为止。
——锋狼军的阵势早给冲散,这道剑光已是他身后士兵仅余的指引。
郭定疯狂策马向前,带着唯一还没瓦解的中军追上少年:
“再这么下去,我们……我们捱不过天亮﹗”
白灵飞浑然不觉身后有呼唤,九玄仍然不断直砍,郭定再次大喊:“少将﹗”
他将围攻少年的两个夏兵斩下了马,侧过头去,一瞥之下不禁骇然:
白灵飞的眼被温热溅上,双瞳竟有一下变成了赤红色﹗
利刃破开了虚空,白芒夺尽光华,直把鬼神都灼到化灰烟灭。
——最接近这队中军的三重夏兵,霎眼都尽皆斩於九玄之下﹗
熟悉的冲动、熟悉的剧痛。
右颈就如被铁烙一般、痛得无法言语,脑海中有把嗓音不断蛊惑著他、引诱著他:
杀吧。
你曾经是最强的刽子手——杀戮是属于你的世界……以血之名,杀遍天下异己之人﹗
“你年纪还轻……远远未懂杀人所负之罪。”
——所有念头在一剎那炸开了。
白灵飞睁著赤瞳,木然看着自己马前歪倒叠著的夏兵,忽尔剧烈地喘息起来。
郭定俯前去拉少年,“您怎么了﹗﹖”
白灵飞回过了头,脸色因剧战而惨白,定定望着他们身后被杀得人仰马翻的锋狼兵。
——与他朝夕相处了大半年的将士,每个人他都一一记得。
他曾和锋狼兵出生入死过,自然会用一生去记住他们全部名字。那是景言毕生想要练成的骑兵……而他们的荣耀还没开始。
“郭定,你接手中军,陆士南和张立真带着翼军……”少年抹一抹脸颊上的鲜血,嗓音已经非常虚弱:“看到有路就走,一定要逃回潟琊城。”
被点名的三个将领齐声高喊:“遵命﹗”
秏损真元去争得的空隙,转眼已再被无穷无尽的攻势淹没。
白灵飞咬破下唇,断然扯过马缰,一声清叱响绝旷野:
“亲卫兵,随我杀出去﹗”
剑脊肃杀似霜,被少年全身带动,疾速划出了一式“断水”。三百锋狼兵没片刻犹豫,随着他脱出中军、直往西边丘陵低地冲下﹗
“白灵飞在此﹗长孙晟,你敢否接我一剑﹖﹗”
夏军诸将显然都对御剑门主极为顾忌,被他一喝之下,几乎都将骑兵中的精锐抽调过来,全力围攻这一小队人马﹗
白光舞动一下比一下快,所有浴血的南楚兵都看见主帅以身开路,直往夏骑的帅旗所在驰去。
主持这场屠杀的将帅一见,冷眼湧上杀机,脸容在火把明光里隐有笑意。
他微微躬身,拔出掛在马旁的弯刀,一马当先,迎向那把斩破黑夜的利剑﹗
“谁能斩下白灵飞的人头,本帅重重有赏﹗”
十万精骑轰然响应,几乎所有夏军的马头都转到同一个方向。
张立真等将领仍在拼命向东/突围,见前方压力骤然一空,都骇然往相反方向回望:
他们的统领在以身诱敌﹗
自古以来只有弃车保帅,这刻白灵飞却在弃帅保卒﹗
银甲已然淹没於夏兵的浪潮中,三百亲兵在他身后一个接一个倒下,将头颅和热血都留给了丘陵之土。
坚忍的东海儿郎虎目湧泪,纷纷都怆然喊回主帅:
“少将﹗回来啊——﹗﹗﹗”
“別过去——﹗”
“少将﹗”
凤凰展开了羽翼,傲气怒放于上万锋锐下,甚至盖过刀枪剑戟的光华。
“全都回去﹗这是军令﹗﹗”
飞凰展翅,俯身投於血与火的战域,血在凤凰双翼愈积愈厚,它的光芒却愈来愈明亮——
这是一场多么壮烈的献祭,即使是静静望着凤凰焚於火中,也能感受到那一刻的绚烂和璀璨。
剑光在整个丘陵地纵横,一重、一重、一重……逆着锋狼军撤退的方向杀往长孙晟。
他已经无法数清身上中了多少刀,更无法不全力出手。
只剩意志支撑着他,就如那次冲上昆仑屠上光明顶一样——
他是不愿杀,但他再一次尝到杀戮得直要作呕的感觉。
渐渐地,他身边只有夏兵,不知何时开始、所有兵刃都全部往他攻去。
——他连三百亲卫兵都保不住了。
“小红……我死了,你记紧跑路去找那家伙……”
白灵飞脸上渐渐浮起苍白的笑,九玄绞飞了四把长/枪,却感一阵失血的昏眩。
——颈上烫烙的痛好像已蚀入了神经末端,使他也渐渐失了意识。
右肩忽然有些沉重,他往下一看,只见肩胛骨已被对面的将领砍中。
那个夏将武功显然高明,运劲将马刀拖拉,真气不继的白灵飞随即堕下马去。
他在丘陵中腰不断被拋飞翻滚,撞翻了战马,马蹄将他臂骨踏碎,又过了不知几下光景,才狠狠摔在山脚的尖石上。
有些东西从下而上贯入,瞬即止住他的冲势,斜斜悬在尸横遍野的山坡上。
围在四周的士兵瞬即探戟,先有两支戳入他腰腹、然后是胸口,铁头隐约似在他体内搅动着。
痛感开始模糊,连贯穿身体的兵刃也再无感觉,他想用剑撑起自己,却发现九玄落了地,剑柄离他指尖愈来愈远。
死亡很近,他这个刽子手,也终要如此祭奠亡魂。
除了颈间的烙印,他再也感受不到痛了。
——不想死吗﹖只要从凤凰身上继承诅咒,我可以给你力量。
谁﹖……谁要把他唤醒﹖
——你比凤凰更适合我……这一代的御剑门主,你才是真正为杀而生的人啊。
凰凰﹖……御剑门主﹖……为杀而生﹖
——你想死在这种地方﹖你有不得不生存的理由吧﹖
“小天……”少年艰难地睁开眼,他什么都看不到,却在一片血色中脱口低喃:“景言……”
——他有……他要回去陪小不点看梨树,他要陪那家伙一辈子。说好了的那些,已经失去了太多……他不可以再食言。
虚空中立时有一阵飘渺诡魅的低笑:
活下去,然后成魔吧,凰凰的继承者。
最后一支长戟正中心脏。
全身鲜血已经流干,在最后一分温暖都冷却的时候,白灵飞喉间动了一动:
景言……
“既然只得一次,我想将最好的风景偿给你。”
“我不信奇迹,但我信你。”
“我准你恨我一生,但我不许你死在我面前,明白了没有﹖”
“灵飞,我爱你。”
有些东西伴随剧痛,瞬间如怒海一样倒流回来。
“啊啊啊——﹗”
围在他身边想补刀的夏兵蜂湧后退。
——全身犹似被千万只虫蚁同时噬咬,钻入了四肢百骸,在脏腑撕扯著、碾磨著,痛得像是他走火入魔的初夜,却比那次将他逼得更加癫狂。
体内一个很深、很深的地方被戳穿了,仿佛灵魂中的某些脉动破开了封印,一直被压抑的东西挣脱束缚狂湧出来。
他凄厉的尖叫著,身体带着枪戟骤然弓起。
痛苦食透了所有血肉,还在往骨里剜,一下一下、永无止境的剜下去。
——那到底……是什么东西……
“景言……”
耳边依稀是夏兵接连不断的惨叫。
十指指甲都在草泥中掐断,剜骨的痛最后都聚焦在一处:
红铁烙在右颈上,覆上之前的烙印。他颈间流转绯红的暗纹,如蔓藤一样攀到脸上、胸膛,永恒地附生,不断向下侵蚀进去。
——到底是什么……
白灵飞在山坡上不断抖颤,忽然被横抄抱起,整个人从草地安然落到马上。
剑光暴现,全数夏兵被一招毙命。
——明明已经到手的功劳,竟然被人一手抢了去﹗﹖
那个将少年劈下马的将领杀得眼红,再度挥刀冲去:“小子﹗你竟敢——”
话未说完,已嘎然断气。
那骑直如天降战场的修罗,一手持剑、单臂稳稳抱住身上带戟的少年,一个眼神便镇得山脚的夏兵悚然成冰。
那个怀抱酷烈得灼人,白灵飞靠在他胸膛上,恍然的笑了笑:
“你……来了……”
“是我……我来了。”皇太子单骑从丘陵顶冲到坡下,一路上忍耐的情感终于决堤:
这个无所畏惧的军神,竟然在战场上湿润了眼。
“景言……”
白灵飞动一动唇,接着全身瘫软,已经再没法反应。
“灵飞﹗”皇太子的心直沉到底——
怀里的人伤得无可再伤,身体软到这个地步,他知道白灵飞的骨架已碎到拼不回去了。
而少年全身还在不断冷下去。
“挺住﹗不许死在我面前﹗”景言用将袍裹紧他,前一刻的温柔全部转换成戮意,狠狠盯着长孙晟的帅旗:
“全军突围——﹗”
西边的新月不露光芒,昆仑巅上的花海与圣殿、却是静静被纯洁的白光笼罩住。
镜湖底忽然一阵颤动,激荡起的涟漪也汹湧浮上来:
那股暗流竟然是赤红色的,本来烟雾萦绕的湖面,这一剎那都转化成血域。
怨魂开始狼嚎般的泣呼。
整个镜湖积聚四百年的邪灵,都被那阵骚动唤醒了。
——怨恨、仇视、憎恶……四百年来找不到出口,此刻终于能肆意发泄。
恶灵不断往湖底某处兴奋地扑去,用血爪刮下猎物,扭曲又满足的笑声回荡著整个光明顶。
在偏殿中骤然惊醒的烟岚披起华袍,赤著脚匆匆跑过镜湖边的回廊:
那不是武功的力量……这到底是什么﹗
任易凡从湖旁另一边掠到,也和她一起望着镜湖可怖的景象——
全部湖水都被血蒸沸了,水汽与烟雾一起忘形舞动,不断往湖底的某一处蚕食,重复的搅动着整股血浊。
“怎么回事……镜湖怎会有这么恶心的东西﹗”
他们骇然奔去祭坛上的圣殿,纯金大门却无风自动,缓缓往两人敞开:
“教王﹗”
只见扶光默默立在大殿尽处,北壁的墙窟满布巨型画像,而他却只凝神望着坛龛上的转轮。
——他用一指轻轻戳上圣殿转盘,在暗黑的阴影中悠然微笑。
“凤凰醒了。”
少年茫然睁开眼。
帅房的士兵连忙通报——“灵飞少将醒了﹗”
头痛得快要裂炸开来,白灵飞张着唇,嗓音却说不出任何一个字。
——活下去,然后成魔吧,凰凰的继承者。
“啊……”
人刚开始微弱的挣扎,便被另一只手按回去。
“殿下﹗”
抢先入房的皇太子焦急的制住他,不顾一切地低喝:“快叫墨大夫﹗”
“別动﹗是我﹗不要怕,先躺回去﹗”
他跟景言在咫尺之距,却连半根指头都动不了。
意识又再开始迷糊,他只隐约听到有人在床边不断说话,嗡嗡声轰得他神经剧烈地痛,只懂抖著唇去唤景言:
“我……呃啊﹗”
皇太子难忍心疼,俯身环住白灵飞,一遍遍低柔的唤他,又转头对挑选完银针、在药箱迅速拿出各种丹瓶膏药的少女问:
“怎么你师父不在﹖”
“殿下叫的是墨大夫,我和师父一样都是姓墨的,怎知您到底叫谁﹖”
“太医院的妙手怪医,难道真已将绝活都授予首徒墨莲华了﹖”
“您去看看外面躺了多少士兵,不是每个大夫都要为您的少将随时候命的。”
墨莲华将几瓶软膏倒落一个瓷碗,熟练的拿起木条调配份量。
到了白灵飞床前,她向八军统帅瞪了一眼,“把手拿开﹗不然我怎上药﹖”
房内的郭定、张立真等本来心急如焚,现在都一致看得眼珠掉地:
姑娘你在逗我﹖连皇帝都未这么呼喝过皇太子啊﹗
景言果断让开床头位置,对着她背影沉声问道:“他到底怎样﹖”
“您来看看不就知道吗﹖”
他实在被逗够了,当著麾下将领的面前就发了火:
“本殿下不想听你废话﹗你到底能不能救他﹖﹗”
墨莲华纤手也凝顿了,仿佛没料到传闻中冷静自持的皇太子会这么激动。
“恕我直言,他……他脏腑几乎全碎了,臂骨和手筋、还有整条背骨,我都驳不回来。”她摇头低叹,“他现在还能醒过来,只是靠自身的内力撑着,如果再过——”
“我不想听如果﹗”景言忽然失控大喝,冷音回荡整间帅房:“我要你救活他﹗他不能死在这里﹗”
少女被他喝得愕住了,缓缓放下瓷碗,站起来对景言道:
“你以为我不想救活他吗﹖”她左想右想,怎都想不到不会刺激皇太子的措辞,唯有坦白低说:“但是凭内力撑住已经很勉强,他脏腑还在不断出血,別说能不能活过今晚,就算真能活下来,他一辈子也只能是个废人——”
她再说不下去了。
房内几个战将都在仰天悲号,而唯一没有声息的皇太子、却是冷酷的过了份。
——天啊,她是去错了丧帐吗﹖
“我求你。”皇太子抓住她双臂,竟是平生第一次对人用上“求”字:
“我真的求你,无论如何都要让他活下来。”景言的手在止不住地颤抖,“全军的药任你来用,只要你能救活他,我可以答应你任何事……我求你救活他。”
墨莲华黯然点头。
“景……言……”
皇太子骤然回过头,瞬即掠到床边,却不敢再乱动他半分,只可以俯身听他说话:
“锋狼军……”
“他们是元气大伤,但还未全军覆灭,陆士南、郭定、张立真都在这里。”
三个副将激动得淌泪,“少将﹗”
“锋狼军尚余六千人,现在全在这座水石城中。”景言忍住哽咽,低低道:“他们都在等你,等你这个主帅起来领军。”
白灵飞费了半晌,终于将他的说话消化掉——
六千人……那么说,有四千儿郎就葬在山下了……﹖
他终究没把所有兵将都带离战场……一夜之间,他就将自己四千兵将丟了。
他们没能再回东海,那一片在他们眼中蔚蓝辽阔的天地,不是他们长眠的地方。
“对不起……我没……好好……”
少年呼的气比吸的还多,血开始随他说话渗出嘴外。
——他脏腑真的全碎了。
景言拼命摇头,止住他再说下去。
“你已经做得很好……真的,所有士兵都在盼你好起来。”
白灵飞心里一热,仅余的气力渐渐聚在指尖。皇太子愕然低眸,只见少年用尽意志将手指移了一寸,却是怎也搭不上他的手臂。
少年近乎梦呓的低说:“我……没事的……”
换了平时,铁定是要狠狠斥喝白灵飞,现在见了他倔强的笑容,却是疼惜得什么都骂不出去。
“九玄……”
皇太子猛然回神,张立真立即上前给他递上一把六尺青锋——
“您的剑在这里﹗”
他眼神仍然迷茫,景言立刻将九玄拿过,用剑鞘贴上他的手。
“放心,它没丟,我把九玄和小红都带了回来。”皇太子勉力维持上扬的唇角,吻上他发丝,温柔道:“听话,好好养伤,其他事都有我在。”
少年缓缓微笑,应话闭上眼。
墨莲华张口结舌,气愤的指著白灵飞——
血啊﹗那是你仅有不多的血啊﹗好歹也给我吞回去才昏啊﹗
几个锋狼副将怆然跪下,“殿下,末将愿拼死为少将和兄弟报仇﹗”
“战士要先懂求生,才有资格去冒死。”皇太子厉言道:“你们现在能站在这里,是灵飞用命换回来的,如果想要报仇、就不要把这条命浪费掉,知道么﹖”
众将齐皆应喏。
景言霍然而起,冷峻的眉宇染上狠意。
——白灵飞就这么废了。
他让他染了血、沾了污,舍却了原来的纯粹世界;
他以为等一切都完结,自己可以用一生的爱恋去偿他、宠他,将自由和澄澈都还给他。
然而路没走完,他却支离破碎躺在自己面前。
那只光芒万丈的飞鸟,再也无法展翼傲翔。
自己很快就要失去他了。
“长孙晟,我誓不让你活着回长安﹗”
插入书签
殿下始终是来迟了,没能从后妈手上抢救到小飞……
估计月千君是要统计小飞重伤的次数了,作者君忠告还是别数了,小飞这娃全篇没多少日子是毫发无伤的T_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