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太后秘史

　　前呼后拥地回到寺内，在东院堂屋内坐下，终于从从容容地饮上一口热茶，才觉出身上竟出了些冷汗，如今便有些湿腻腻地难受。岳乐等人还欲跪下请恕用人不查之罪，我忙摆摆手说道：“现下不是掰扯这个的时候，如今人既是放走了，这儿就住不踏实了，总得先回去再说。”
　　鳌拜躬身回话：“回禀太后，皇上，车马均已安排妥当，即刻便可启程回宫。”难怪福临看重他，倒底办事干练。
　　福临微微颔首，望向鳌拜目中颇有赞赏之意，转过身形问我：“皇额娘可要休整一番，再启程返宫？”
　　夏日衣单，看福临外衣有些贴身，便想到他应当也是有些后怕。如此思量片晌，我方言道：“如今已是敌暗我明，再微服回宫已无大用，倒不如直接派人取了天子銮驾，大张旗鼓地回去来得稳妥。”
　　众人闻言，均在思量，倒是鳌拜立即赞同：“太后所言极是，此时回宫路径绵长，防不胜防。全副天子仪仗，十步一岗摆在明面上，便是贼人有甚手段也极不便伸展。”他脑子转得倒快。
　　如此，便由安郡王着人去知会顺天府并步军统领衙门，安排天子仪仗与太后銮驾。其余人等自是去四下巡视，加强护卫。
　　福临还要问我是否受到惊吓之类，我急忙忙得让苏茉尔带皇帝去沐浴更衣，虽是年轻人身子壮，可倒底尊生贵养的，经不起磨挫。我这里也由吉祥侍候着扎扎实实泡了回子热水澡，出了些实汗，擦干了换了干爽衣服，才歪靠在藤萝圈椅上由着吉祥替我打理半干的长发。
　　如此一番收拾下来，皇帝再次清清爽爽地立在我面前时，已近傍晚，只是夏日天长，天色仍是明亮。我拉了他的手在靠窗方几两侧坐下，上下打量着他，倒把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了。
　　“皇额娘这样看儿子，莫不是儿子哪里不妥当了？这可都是苏嬷嬷给儿子打扮的。”福临现下着一身天青色粗布长衫束湖色腰带，配平底短靴，一根长辫子打得干净爽利，通体无甚佩饰，只用一颗明亮东珠压住辫脚。放眼望去便是一富家俊俏公子，只是眉眼间自有一股威仪。
　　我笑着摇摇头：“皇帝处事愈见稳妥，比额娘都要细密了，额娘是喜不自胜。”
　　福临听闻面上有些自得，口中却谦让：“是皇额娘教导的好。”
　　我手指轻摇：“皇帝这话，放在这儿咱们娘儿俩个说说听听就罢了，万不可带到外头去，不然，亦是话柄。”
　　福临面色一凛，这些年有些满州权贵，很不把小皇帝放在眼里，口里心里想得便是“养于妇人之手”这样的意思，尤其当年多尔衮将他带离亲娘身边里，打得亦是这样的幌子，福临自是深恶之，此时虽是颔首应下，却仍是回道：“皇额娘教训得是，儿子记下了。”
　　这个孩子有多聪明，就有多倔强。
　　今儿个下晌事多，便有些饥饿，刚想着传些点心，已见吉祥捧了食盒到外面侯着了，苏茉尔忙进来问到：“太后皇上可要用些膳食？吉祥备了口蘑汤和鲜菜饽饽。”我一边点头，一边好笑：“怎么你倒是钻到我肚子里去了，我心里正想什么你就知道什么？”
　　苏茉尔一边布置膳桌一边回话：“奴婢可没那么大福分，太后肚子里待过得可只有咱们皇上。”
　　这话说得，福临也坐不住，笑着起身，由着小内监服侍净了手，坐下用膳。
　　我见这侍候的人面生，不由问道：“这吴良辅如今倒有些托大，怎么也不随身侍候着？”
　　福临忙替他分辩：“他倒想跟着来透透风呢，是儿子给他另派了差事。”语气亲厚颇多维护之意。
　　我不由皱了眉头：“皇帝对他倒是亲厚。”
　　福临见我不快，亦有些急躁，待要出言分辩，却又忽尔平静下来：“额娘，这鲜菜饽饽倒是绿油油的，清香不腻，儿子吃着也香甜。”
　　我见状亦是一愣，复又一笑：“喜怒不形与色，孺子可教也。”
　　福临还在装傻充愣：“这口蘑汤喝着亦好，倒比宫里的鲜美，原还以为做皇帝别的上头受点苦就罢了，这吃食上总是好的，哪知竟不如这寺院里的好。”
　　我白了他一眼，只得配合他问到吉祥：“你主子问你呢，这汤到底是怎么做的呢？怎么就得了皇帝的缘法？”
　　吉祥抿了嘴笑着回话：“回皇上，这做汤的底子是奴婢看着小炉子大火滚了温火炖了良久的老汤，撇了浮油，滤了渣滓，只取浓白醇厚的汁，再加上这口蘑是亦安总管自山上移了下来，日日里清水养着的，要用时才采摘，与宫里的御膳房用料比起来，自然是新鲜了些。只是若寻常寺院里每日介净做这些，又哪得功夫念经呢。”
　　慈宁宫里的这几个丫头，多是我日常带在身边的，平日里走在外面变是受人抬举的多，遭人冷遇的少，即便是贵太妃跟前，有时也能抢白几句，偏是福临愿意担待，每每言语：“她们服侍皇额娘舒坦了，便是替朕多尽些孝道，正是要言语爽快些才多引得皇额娘笑笑”，长久如此，她们几个在福临跟前比别处的宫人便多了些体面，言语间少了些拘束。
　　福临却只含笑看着我，默然片晌才说道：“皇额娘总是不待见吴良辅，儿子已是嘱咐过他，等闲不要到皇额娘跟前来招惹皇额娘生气，只是吴良辅在儿子跟前，就好比--”福临看了眼跟前布菜的吉祥，待要言语，出口却是：“就好比额娘跟前的苏嬷嬷”，顿了一顿，又接着说道：“前些年，儿子年纪小，每每梦中不见了额娘，哭醒了再睡不着，是吴良辅整宿整宿地陪着儿子说话，给儿子讲笑话儿，儿子才能再安心睡下。有一次儿子睡着了又醒来，发现那吴良辅坐在床边睡着了，嘴里还念叨着‘那耗子忽就变了个仙女’，”许是想到那时的情形，福临嘴角带着柔和的笑意，须臾，福临面上带了诚恳之色，对我言道：“皇额娘，儿子知道吴良辅只是个奴才，侍候主子是他应当应份的。儿子亦读过明史，知道内监弄权之祸，只是，可否再等些时日，等他再老一些，等儿子心再硬一些，儿子再送他去荣养？”
　　良久，我无话可说，在这紫禁城里待久了，是会潜移默化的。那长长的宫墙圈成一条条巷道，便如迷宫一般，人在里面走得久了，便忘记了如何出来。这些时日，只想着如何防备，防备太监，防备和尚，防备福临那近乎偏执的爱情，边防边备，渐渐地只想着怎么做才是对的，忘记了怎么做才是好的，他还是个孩子啊，虽然是个做了帝王的孩子，心理已有些变态的成熟，可终究会依恋，会期盼，会难过，会伤感。
　　一时间出神想住了，倒不曾理会旁边立着的吉祥，冷不防她已经悄声跪下，自请责罚：“奴婢有罪，仗着太后平日里恩宠，出言无状，请皇上责罚。”
　　慈宁宫里的大丫头都是人精一样，最会的是察言观色，虽说宫规明令擅自揣测上意是死罪，可哪个主子愿意使唤个木头，聪明又不能太伶俐，最要紧是这当间儿的分寸。
　　有一次与苏茉尔玩笑：“你手底下这些个丫头太聪明，粘上毛就是猴子”，苏茉尔倒是淡淡一笑：“猴子算什么，就是猴子精，那猴尾巴也在太后手心里攥着呢。”
　　眼下这吉祥怕是以为我要发落吴良辅却不能落了口实，自觉自醒地便做了这个伐子，只是这次却用不着她。
　　我示意她起来：“皇帝刚刚提苏茉尔，就是要把你摘出来，你还自管往这里头钻，可不是辜负了皇帝那点小心思。再者说”，我又冷眼看了福临一眼，接着说道：“皇帝这次要比方的是吴总管，你的身份还够不上，带人下去吧，把这汤再热热，我们娘儿俩个说会子体己话。”
　　吉祥福了福身正要往外走，苏茉尔却悄声进来，轻声回话：“太后，神父和禅师回来了，在院外等着回话，鳌拜那边亦准备好了。”
　　我苦笑一声，叹一声气对福临说道：“看来咱娘俩个今儿是不能清清静静说会儿话了。儿子，你先记着吧，这事是额娘急躁了，再等等也好。咱们还是先把饭吃了，一会儿还有事儿呢。”福临欲语又止，想来也是明白这事不是三言两语能说明白的，亦取了碗筷用饭。
　　苏茉尔与吉祥忙上来添汤布菜，口蘑汤泡着小菜饽饽倒真是鲜美清淡。勿勿用过了，看着窗外天色已有些昏暗，一轮夕阳缓缓西落，映天霞云大火烧天般美得动人心魄，福临与我一时看住了，半晌，我才与福临说道：“如此美景，皇帝心里最想与谁同赏？”
　　却不理会他想答什么，只吩咐苏茉尔传那两个和尚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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