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长春—孝贤皇后

　　离永琏逝世，时隔将近一月，眼见着就要到了正式下葬的日子。天公仿佛也知道人间愁事，大雨连绵不断了好几日。十一月的天本就寒，冬雨里的紫禁城每日都黑沉沉的。

　　”皇后娘娘万福金安。”

　　这日黄昏时分，雨仍是磅礴直下，若妍只待了贴身侍女到长春宫，收了伞换下了外氅才进屋向皇后请安。屋里虽燃着熊熊炭火，寒湿之意却挥之不去。

　　雨晴裹着一件厚厚的貂绒大氅，抱着手炉坐在灯下看内务府正月预算的账目。听若妍问安，并不抬头，只淡淡开口，“坐吧。”

　　“娘娘歇歇吧，烛火昏暗，易伤了眼睛。“

　　”这又是寒又是雨，妹妹不在景仁宫好好呆着…“雨晴有些不耐烦地合上账本，“皇上让你来的？”

　　若妍不慌，也不答是否，只改了称呼道，”姐姐，你如今虽是皇后，却在我心中，永远先是姐姐。即便皇上让我来，我也只会对你说心里话。“

　　雨晴听她这样说，也卸了几分防备，”罢了，你有什么话，就直说吧。“

　　“二阿哥已去，姐姐心里难受，皇上也好不到哪儿去。你这样生皇上的气，只会苦了自己。”

　　雨晴不禁冷笑。失子之痛，哪里是”生皇上的气“那么简单就可以一笔带过，于是又开始看账本，不理她。

　　若妍轻叹道，”姐姐，你到底怨皇上什么？“

　　”我怎么从前不知道你这么爱替皇上说话？“雨晴反问道。

　　”我这么多年算是看明白了，”若妍上前拉住她的手，恳切道，“皇上和姐姐，从来都不仅仅是夫妻，更是…挚爱。这些年，什么坎坷没走过来，若姐姐就这样不肯走下去，我都要替你不值。”

　　雨晴听了她的话，心中顿时觉得酸楚不已，终于痛心道，”他有那么多女人为他生孩子，可我有什么？我如今只想护好玉瑶，别无他求。“

　　”姐姐——”

　　“纯妃，不必说了，”雨晴却忽然把手从她手中抽走，掩去一瞬前痛楚的表情，面色再次平淡如水，冷冷道，“本宫还有事，你跪安吧。”

　　”臣妾告退。“若妍也知道再说无益，只心想，不愧是夫妻，如今真是和皇上一个脾气，让人说中了痛点便耍威风、端架子。

　　出长春宫的院门时，天色越发昏黑，若妍差点撞了傅恒个满怀。抬眼站稳时照了明瓦灯才分明可见，他往日眼中的沉稳如今只有沉痛。

　　“纯妃娘娘。”

　　“你快进去吧，“若妍急着打住他，心中只想着雨晴，也顾不得和他尴尬。

　　”嗯。“傅恒小心翼翼地步入殿内，命人不要通报，只兀自换下雨衣。见彩云恰好端了药进来，把药碗从她手中接过道，”你们先下去吧，这里有我。“

　　”你来做什么？”雨晴心想，才送走了若妍，又来了个劝诫的，声音中满是疲惫、苛责。

　　“姐姐。“不是皇后，不是娘娘，此时她只是姐姐。傅恒把把药端到她跟前。”来，该喝药了。”

　　同若妍分辨了半晌，她只觉得心累，不耐烦地接过药碗，一句好话也没有，“你们都叫我喝药，不就是怕我死么？“说罢，因药喝得太急，一阵咳喘。

　　傅恒比谁都了解她的脾气，又见她憔悴的样子十分心疼，不急不缓地坐到她身侧，顾不得忌讳，将她握着手炉却依旧冰冷的双手覆在自己手中，”不怕。姐姐这样强硬的人，哪儿就那么容易死？“

　　雨晴淡淡道，”你也是皇上派来的吧。“

　　傅恒不置可否，只顿了顿道，”姐姐，无论如何，皇上也有他的苦衷。“

　　见她如此，雨晴越是冷嘲，“纯妃也罢了，连你如今也胳膊肘往外拐！”

　　”我也劝了皇上，不可置理亲王于死地。军机处的大臣无不如此进谏。”

　　雨晴冷笑道，“你不必一味替他辩驳。“

　　”姐姐，”傅恒也急了，“皇上是天子啊！他为了二阿哥，辍朝五日，每日心中并不比你好受多少。他那几日处理理亲王逆案，哪一刻不是殚精竭虑？“

　　雨晴已不想再听傅恒替弘历分辨，索性不再言语。

　　此时傅恒忽然从怀中拿出一个细长的匣子，放到桌上，恳切道，“姐姐不听我的话也好，不愿谅解皇上也罢。春和只求姐姐一件事，好歹看看这里头的东西，可好？“

　　雨晴不答话，只用方才打发若妍的语气道，”本宫乏了，你回吧。“

　　直到晚间，雨晴才略不情愿地缓缓打开傅恒留下的匣子，只见里面是一封奏折，纸边泛黄起了褶皱，显而易见是已有了年头的。灯火昏暗，那字迹却是再熟悉不过的行草。读着读着，字迹却越来越模糊，擦了擦眼角才意识到是自己止不住的泪。

　　“永琏乃皇后所生，朕之嫡子，聪明贵重，气宇不凡。皇考命名，隐示承宗器之意。朕御极后，恪守成式，亲书密旨，召诸大臣藏于乾清宫’正大光明‘榜后，立为皇太子。”

　　落款处盖着御印并写着日期：乾隆元年正月十九。

　　她颤抖的手紧攥着里立储的密旨，跌坐到冰冷湿寒的地板上，泪如雨下。

　　其实她何尝不知道，弘历对永琏的爱，一点也不比自己少，只是倔强地待他名言罢了。可眼前的密折，读了数十遍，却一字字确认了她心底最深处的惧怕。帝王的爱，这就是最明了的表白，但它不可能是平淡的，到了浓处只能来势汹汹，强烈到能使一切化为灰烬。

　　雨晴不知自己在地上颓然跪坐了多久。紫兰、彩云、李玉相继进来又是好言相劝，又是费力搀扶，她都不肯起。

　　直到弘历沉重滞呆的脚步声响起，明黄常服映着烛光给昏暗的屋子里照了几分亮，强劲的臂膀将她拔地而起，丝毫不顾她百般推搡挣扎。“起来，地上湿凉，你身子受不住。”

　　弘历耐着性子，直等她累得不再动弹，无力地倒在他怀中。他身上也是湿寒的，龙檀香夹杂着雨雾的气味。

　　“晴儿，是我不好，不该让你一个人承受…”多日未见她，久违的身躯贴在自己身上，弘历只想极力抚平她心中的伤痛、苦处，全然没了帝王的抱负。

　　”弘历，“她将头重重地埋在他怀里，泪水瞬间打湿了他的前襟。”是我错了，都是我错了…一直以来，都是我错了…“

　　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弘历只得一手紧紧拥住她，另一只手一下下抚着她颤抖的背脊。”别这样说…你没有…”

　　雨晴却摇头，轻轻推开他，双眼红肿，擦着泪，抽咽却出乎意料得冷静，”皇上，我错在…你的爱，恕我终究…承受不起。“

　　”你说什么？“弘历闻言心中一震，诧异地往后退了一步。

　　她毅然地撩开衣摆，又硬生生跪下，此时她因哭了半日，发髻半散在脑后，外氅滑落在地，一身素素的衣袍显得隐约有几分脱簪待罪的意味，低着头道，”臣妾求皇上日后不要再来长春宫了。”

　　”晴儿…“弘历不懂她在做什么，却见她异常坚定，也不敢擅自上前去拉她起来。但她的话一出口，他才怒火纵生，”你胡说什么？“

　　“臣妾只是为了皇室开枝散叶着想。太医说了，臣妾自打生了玉瑶，便落下了病根。如今这一病，日后恐怕…不好生养。“

　　弘历一听她风马牛不相及的话语就恼了。“那又如何？朕不管！”说着，霸道地将她揽到身前。

　　雨晴忽然看见他腰带间系的荷包，是自己两年前万寿节时送的，也不解释就毫不留情地扯了下来。她觉得此时自己已不由自主，拿起架子上的剪刀就去铰那荷包。

　　“你干什么？”弘历几乎吼叫着。忙回身去抢，“晴儿，饶了它，也饶了我罢！”

　　雨晴将剪子一摔，一个劲儿拭泪。过了半晌才又跪下道，“臣妾有罪，请皇上责罚。”

　　弘历这下却想明白了，她故意激怒他，又做出一副卑微的样子，无非就是为了将他气走，置他于千里之外。他下定决心，不会让她再次得逞，伸手将她一把拉起来，箍住她的手腕，迫使她看着自己，“不要在这儿跟朕打哑谜，你恼什么，就直说！”

　　雨晴却只扭头不看他。
　　弘历极力耐住性子道，“我只想听你的心里话。”

　　她不再抗拒，缓缓又推开他，开口时憋屈、哀怨，”当真想听？那好，我说给你听。“

　　”这么多年，从我阴差阳错嫁入宫中，先是四福晋，如今是皇后。要把一堆女人往你怀里推，儿女夭折要强颜欢笑，还要受人凌辱嘲讽…当了皇后，哪个妃嫔侍寝找我盖凤印也罢了，第二日还要受她们请安洋洋自喜…待她们怀了孩子，要替你周全、照看她们的胎儿、甚至受她们的讥讽，还要说，恭喜四爷、恭喜皇上喜得贵子！…背叛了我的宫女上了你的床，还要大度地替你收房…从我入宫那一刻便注定，女儿要远嫁、儿子小小年纪就要背负起家国的大任…这都罢了！”

　　雷声轰响，豆大的雨点下得越发急了，重重打在窗上。

　　雨晴将手中已经被她几乎铰碎的荷包掷在地上，咳了几声接着说，“这些其实我都见惯不怪了。生在富察家、嫁入宫，这便是我的职责、我的命。再说，我为了你，就是心里滴满了血也是心甘情愿的，我这些年，什么都做得到，什么都忍了…可如今，儿子要遭人暗算以致丧命，还要受着你的猜忌…恕我承受不起！“

　　“我更怕，我真的怕，永琏即便活了下来，会像世祖康熙的废太子一般，让你因爱生恨…一生不得安宁！”说到最后，她双颊滚着热泪。

　　弘历震惊得良久说不出话，颓然坐到椅子上，最终只红着眼眶幽幽道，“这么多年，我虽知道苦了你，但我竟不知道，你的怨、你的惧怕有多深。”

　　“我真的没有怨，”她抽泣道，”这么多年，我真的已经习惯了。我只是，承受不了同时还要爱着你的痛。“

　　弘历心中既感慨又痛楚，却仍不甘心，“你我之间的情意，你就肯这样轻易地不要了么？”

　　“不是不要了，是要不起了。江山社稷，负载不起一份儿女情长。“

　　“你是不是觉得，你入宫嫁给我，从头到尾都是错？“弘历还是问出了他最不敢问的。

　　雨晴极力摇头。”那是命，逃不掉的。我错在…不该爱。“说罢，连她自己心都凉了。

　　”我…“弘历拳头紧攥，眼角是湿润的，轻咳一声道，”我不想让你再为我流泪。”此时，他能做的，只是减轻她的痛苦而已，即便此时要做的是他最不情愿做的——放开她的手。

　　雨晴不顾他的阻拦，再次缓缓跪在他面前，郑重道，”今后，臣妾仍会做好一个皇后该做的事，你大可放心。“

　　”朕知道。“

　　雨晴颓然倒在地上，痛哭失声。再次抬眼对上他的目光是，却见他双颊淌下两行清泪。男儿有泪不轻弹，更何况，眼前的男儿是天子。

　　弘历本能地跪坐到她身侧，不顾仪容尊严，她却扭头不看他。良久，他才忍着心撕碎般的痛楚，将她轻软憔悴的身板托起来，待她站稳了，才哽咽道，“那朕走了。”

　　沉重的脚步走到门口，顿了顿，才随着那人步入雨中而消逝，似下定了决心要一去不回。直走到长春宫的外门，刚要跨过门槛…

　　”弘历！“她没穿雨衣也没打伞，不顾身后一群宫人的阻拦，向他奔去。

　　还未等弘历回身，那已淋湿的身躯就重重地贴了上来，颤抖的手臂攀上他的腰、游走至他的前胸、下颚，最终攥紧了他腰间的系带。很快，身后的人已泣不成声。

　　还能做什么？他本能地转身将她整个人抱起，边往屋里飞快地走，边疯狂地、痴缠地亲吻她半是因雨半是因泪而湿漉的眉眼，与那冰凉的唇瓣纠缠，仿佛要将她彻底吞噬。

　　进了正殿，弘历急切地将两人的衣衫扯去，肌肤紧贴才能让她冰冷的身躯感受到自己的滚烫…手臂渐渐酸麻，床榻又太远了，眼前却有个书桌…长手一挥，笔砚、镇纸、甚至价格不菲的瓷器都乒铃乓啷落了一地，迫切地将她往桌上一推。她的身子那样轻，压上去，几乎要将她整个人融入骨血。

　　两件湿粘的衣服在地上纠缠，正如烛火映在窗上难分难解的两个身影。一个男人的重量，让人窒息。雨晴死死地扣住他的后背，仿佛一旦松开了手，他便会消失得无影无踪。

　　最后一夜的痴狂，如死刑前最后的放纵，从来没有如此痴缠不舍，直到天明，每一寸紧贴的肌肤都苦诉着彻骨的心痛。恰如多年前，在富察府的屋顶上一样，之所以表现出不舍，是因为已铁了心，要舍得。她的指尖在他背上带下丝丝的红、他肆意得丝毫没有怜香惜玉；仿佛只有身体上的痛才会使心中的痛才能得到片刻的缓解。

　　幽幽转醒时，他自然已不告而别。四肢百骸的酸楚、满地狼藉、以及床榻另一侧仍带着几分余温的寒衾，都使她心中百感交集。还爱他么？不知道。没了感觉，只有钻心的痛，为永琏，也为他。

　　那日皇上离开长春宫时，宫人们见一室零乱、皇上面色铁青，只求助似的看向吴书来。吴书来却是最处事不惊的，只严肃地说，长春宫昨夜大门一关，里面无论发生什么事都是皇上皇后夫妻间自己的事，不可嚼舌根子。

　　可不出两日，宫里便传遍了消息，皇后宣布，除了料理六宫事物，她这两个月欲闭门为二阿哥抄经祈福，连妃嫔每日的请安都免了，又说不宜伺候圣驾，初一十五也不例外。

　　就在这一两日，景仁宫也传来了消息，嘉贵人有了身孕。这是皇上登基以来头一个妃嫔怀孕，皇上自然是大喜，下旨晋封为嘉嫔，挪去启祥宫居住，一时荣宠无人可比。

　　喜事悲事凑到了一块儿，又过了几日就到了皇二子永琏正式下葬的日子。皇上公布了密立永琏为皇储的旨意，赐谥号“端慧太子，”按皇太子之礼举丧，又亲临祭奠。

　　到了腊月、正月，紫禁城上上下下过了一个最不寻常的，悲胜于喜的年节。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