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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58 章
铅灰色的天空再也承受不住暴雨的重量,大颗冰冷的雨滴狠狠砸向地面,冲刷着一地的血迹。手冢勒住险些累毙的战马,跳下地面就向着满地的尸体奔去。所有的人都穿着平民的衣服,个个惨不忍睹,场面过于惨烈,手冢险些呕吐出来。
“把元帅找出来!”宍户一声令下,跟随来的士兵立刻分散开去查看。手冢从一个尸体看到下一个尸体,连看了几个都不是忍足。他说不出自己的心情究竟是好还是不好,他多希望忍足不在这群死人之中,但他又是何等恐惧,如果忍足不在,他该怎么办?
“元帅在这里!”不远处突然有人高喊了一声,手冢头脑一震,如同灵魂出窍一般忽然失去了动弹的能力。不,忍足在这里,不,他不能死。
“手冢!”听见喊声奔过来的宍户用力摇晃着一动不动的手冢的两肩,“你给我振作一点!”
“手冢国光!!!”宍户心一狠,扬起手来左右开弓,震得他自己掌心发麻的两巴掌终于让手冢的眼神恢复焦距。手冢动作快到宍户抓都抓不住,大步就直朝忍足跑了过去。
“侑士……侑士!!!”看见忍足的一瞬间,手冢只觉得双腿都失了控制,嗵地一声,两膝狠狠地砸向地面,他却全然不觉得疼痛。
膝上痛楚怎抵他心中伤痛的万分之一,忍足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头歪向一边,浑身浸透了血迹。狰狞的伤口翻卷,布满全身。
“侑士————!!!”
二十年,整整二十年,手冢从未感到过如此寒心彻骨的悲伤,不只是心,身体内的每一处都仿佛被凌迟一般疼痛,痛得无法形容,痛得超出想象。
暴雨之中,手冢紧紧抱着忍足,滚烫的眼泪夺眶而出。怀里的忍足通体冰凉,瘫软着身子毫无气力。围站在旁边的士兵看着手冢悲痛欲绝的模样,一个个也红着眼眶别开头去。
“等等!他还没死!”宍户的一句话让在场的所有人都惊了一下,手冢猛地转过头来,通红的双眼写满复杂。“我能救他。”宍户看着手冢的双眼,口气坚决,他必须给手冢勇气,“他的脉象虽弱,但还摸得到。”
“马车!”宍户一声大吼,士兵赶忙将带来的马车拉来,冲着忍足打开车门。
“抱住他的上身,不要震了他的胸口。”宍户抱着忍足的双腿,口中喊着“三,二,一!”,和手冢一起将忍足抬起,平放入马车车厢。士兵纷纷翻身上马,宍户关上车门,马车立刻移动起来。
“擦干他脸上的血迹,撕掉易容的人皮。”先让忍足吞下一粒药丸,宍户一边指挥手冢一边动手扯开忍足的衣服,雨水冲刷,身上鲜血被融,没有粘在伤口上撕不下来。掀开药箱取出毛巾交给手冢,宍户一边翻找外伤药一边说,“身上的伤口都要擦拭,不要用力过大再伤了他。”
“我知道。”手冢逼迫自己冷静下来,狠狠握了握拳阻止颤抖的双手,这才按着宍户的指示小心翼翼地帮忍足撕掉假面,擦净血污。
宍户已经掏出御用的伤药倒在掌心,“这药猛烈,他可能会忍不住疼而挣扎,按住他的肩膀,千万不要让他乱动。”手冢咬了咬下唇,移动身体找了个能牢牢按住忍足的位置,双手扶上忍足的肩膀。宍户给手冢一个眼神示意,手冢点了点头,宍户掌心一翻,白色的粉末直接覆上了胸口最深的伤。忍足一个激灵险些将手冢掀倒,冷汗几乎是瞬间就覆满了额头。手冢使尽力气死死按着忍足,不忍去看忍足此时痛苦万分的表情。宍户不敢耽搁时间,手上速度飞快地将止血药涂遍忍足上身所有伤口,汗水顺着额角滑下,他也顾不上擦一把。
处理了上身的伤口,宍户探了探忍足的脉,还好。“把他翻过来,抱紧了他。”手冢配合地调整姿势,小心地将忍足翻转过来,让忍足的头靠在自己肩膀上。宍户脱掉忍足的上衣,从右肩到左侧腰间一道一尺半还长的伤口让阅伤无数的宍户也觉惊骇。手冢扣着忍足的手臂将忍足固定在一个稳固的位置,向宍户点头示意,宍户得了示意,擦去伤口周围的污血,将止血药涂了上去。刚刚才消停了一点的忍足再次开始挣扎,手冢紧紧抱着忍足不敢松一点力气,究竟是痛到何等地步才能在失去意识的境况下挣扎成这样,光是想想,手冢就觉得自己的胸口痛得像要爆裂了一样。
“这里没有干的衣服给他穿,只能抱着他尽量让他少着凉。”药箱里装着暖身的烧酒,但忍足浑身是伤,既不能喝也不能擦。冬日凄寒,又受了重伤,若不是忍足身强体健,恐怕早已经死去。宍户帮着手冢把忍足又再翻转回来,让忍足的背可以靠在手冢怀里,又扯掉车上坐垫放在忍足怀里以尽量减少暴露在外的部分。宍户将食指横在忍足鼻下,呼吸虽然依然微弱,却趋向平稳,不管怎么说,能够活下来就已经是不幸之中的万幸。
“手冢,跟他说话,让他知道你在。”宍户吐了一口气,看着手冢的双眼认真地说,“我能做的只有这些,剩下的,就全靠你了。”
飞驰的马车微微颠簸,忍足的头枕在手冢的肩膀,微弱的呼吸几不可闻。宍户取出药布,从血肉模糊的左手开始包扎。手冢看着忍足沉默许久,才轻声开了口。
“对不起,侑士,我来晚了。”包扎的动作激得忍足手指蜷曲,失去意识可以少一些痛苦,但身体的反应永远是最真实的,忍足的反应只让手冢觉得心里一抽一抽地痛。
“如果不是我轻信,你也不必要受这样的苦。”经历了半年多的历练,手冢以为自己已经足够成熟,能够沉稳地处理一切,但结果证明,他还是太天真了。
“我应该早点察觉到,带兵的那个人不是真田的。”那人的破绽那么明显,他怎么能拖拖拉拉一场仗都打完才发现。两个时辰,那是两个时辰啊,如果他早一点发现,是不是就能够早些赶到忍足身边,甚至是避开这场劫难。
“对不起。”手冢看着宍户将忍足的左手掌心包扎完毕,眼睛被指上深深的刀痕刺得剧痛。他不忍心想像却又无法停止想象,锋利的刀刃划破忍足的皮肤,妖艳的血液争先恐后地涌出,顺着刀身流淌,那一刀,哪里是割在忍足身上,分明是剜在他的心上。
“手冢,别这样,这些都不是你的责任。”许是手冢低沉的声音徒增了悲凉的气氛,宍户皱着眉头打断了他,“换个能让他感到高兴的话题吧。”
“嗯。”手冢帮着宍户抬起忍足的右手方便他包扎,深吸一口气换了稍微轻快些的语气。
“那天你问我,如果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会不会依然选择这样的生活。如果真的有那个机会,我依然会做这样的选择,因为,”宍户低着头静静地处理忍足手上的伤口,手冢转过头看着忍足紧闭的眼睛,语气平静,“我唯一的愿望,就是和你站在一起。”
“……”宍户的动作稍微顿了一下,手冢没有注意,或许注意到了也不会去理会吧。
“丞相府的一切对我来说都不可触及,包括夫人,包括你,甚至包括父亲。”一边说,手冢一边忆起初入丞相府时的生活,他独自居住在原本荒废的偏院,不喜与他人往来,只把院中花草视作真心之交,用心去打理浇灌。“虽然叫你作兄长,我却只把你当成与我毫不相干的人,直到,你替我出头,还帮我疗伤。”
忍足从来没有说过,但手冢却隐约觉得,忍足苑囿忽然在奈支都不知道的情况下回府与忍足有关。说不定,就是他瞒了府中上下人等,好让奈支再不敢欺侮自己。
“入宫之后,发生了很多事,我的诸多过失,你一一替我弥补周全,你说那是理所当然,我却不那么认为。”每次想要表达感谢,忍足就会笑着摆摆手,说兄弟之间不言谢,也许忍足没有把这些放在心上,但手冢却一件件记下,累积于心。
“你是亲切温柔的兄长,是我所尊敬的人。”右手也被包扎完毕,手冢拉着忍足的手腕将他冰凉的手指包裹在自己的掌心。“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想要变强,帮你分担,和你比肩。”
“我想靠近你,每一天都是,我希望能和你一起面对一切,而不是在你身后被你保护,给你添麻烦。”
“我一直对你怀着这样的憧憬,似乎只要和你在一起,无论多远的地方都能抵达,无论多少的苦难都能战胜。”
“你说我和你一样有太多放不下的人放不下的事,但我直到刚刚才发现,我所执着的一切,除了你,我全都可以放开手。”
“……手冢……”察觉到手冢异样的宍户抬起头来,那双注视着忍足的凤眼,满溢的尽是深沉的情意,那与凤看他的眼神一模一样。不,还要更深刻,更专注,更认真。
“我在你身边,以后也会,一直在。”手冢收紧手臂抱着忍足,闭上眼睛将自己的头和忍足的头靠在一起,垂下的额发遮挡了他的表情。
“答应我,活下来,然后,我们一起回家。”低沉的嗓音混了浅浅的哭腔,手冢努力勾起嘴角,眼泪却从脸颊滑下,滴到了忍足的手背上。
宍户一手掩着嘴唇,别过头去不想打扰两人。视线一瞥,宍户突然发现忍足的左手动了,像是在摸索着什么。
“手冢,他听到了!”手冢看着宍户,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也发现忍足的手在动。
手冢立刻伸出左手轻轻握住了忍足的左手,忍足的手继续摸索,直到十指纠缠在一起,忍足才心满意足般停了动作。
“……”
发现忍足的嘴唇轻微翕动,宍户赶紧凑上前去,手冢也将耳朵贴在忍足嘴边。
他说,“国光,别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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