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剑天下平

　　“哒哒哒哒……”少年清脆轻快的脚步声去得远了，青年医者却还是呆呆站着端详着他刚才站过的地面，像是要一丁点一丁点勾勒出心爱少年不灭的容颜。

　　勿笑一生一缘桃花劫，天下将冻也莫管——他的一腔春意只为他绿了天上人间，然而晚风送来清凉，丝丝冷意却又吹跑了刚才一时缠绕不去的温暖热切。

　　平弃目送着红衣一角在夜色里翻腾着一闪而过，完全消失了，才垂下眼帘俯视一直在拉着自己衣摆摇晃的年幼孩子，柔声问道：“怎么了，小白龙，要问啥呢？”
　　池白龙拖着软诺诺的鼻音仰头问他：“大夫叔叔，是不是因为你刚才那么做，所以小舅舅他不好意思了，才会跑掉的？”

　　闻言，先是呆愣了一小会儿，接着才是慢慢舒展开眉目，“……呵呵。”平弃的笑声更加低沉沙哑，隐晦的夹带了七岁的稚嫩晚熟幼童尚还不能理解的情感。

　　他缓缓张合着浅浅泛白的嘴唇淡淡反问：“小白龙是那么觉得的么？”

　　不及等到孩子稚气的回应，青年医者就仰头去望向极远极远的远方——那深邃的星空，在土屋简陋的门扉间明亮闪烁的特别忧愁。

　　“——既是……也，不是吧……”意味不明的回答了孩子，青年又把宽大的手掌覆盖在孩子细软的发丝上轻轻巧巧摩擦着，唇边带着显而易见的温柔，眼角边上也皱起了几条绵长的笑纹。
　　他越加放柔了语气，暗沉迟缓的声线像是十五起伏流淌的明媚月光，平弃略有沙哑的嗓音低低荡漾在烛火昏暗的屋间：“——白龙，你……明白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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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许是平弃的低语的样子太过苍老茫然，池白龙甚至突然生出了一些：大夫叔叔他很寂寞，大夫叔叔他很恐惧，大夫叔叔他不知为了什么，在愧疚——
　　……大夫叔叔他有些渴望但又不敢期翼未来的感觉。

　　只可惜呵，当时年龄尚小的他还不能明白那些突然显现，又紧紧缠绕在青年医者身上的，类似于近乡情怯的矛盾与痛苦，到底是为了什么……

　　——即使有再多的铅华层层傅粉，即使有再多的沉默环绕其间，即使有再多在绝大多数人的眼里无懈可击的牵绊……
　　可是横在青年与少年他们之间的，其实也不过是一个普普通通暧昧不清的，但又是轰轰烈烈至死方休的……求而不得得而复失的，在青涩年华与苍老悲伤中被凸显得尤其绝望的，好似只能活在记忆里的故事。

　　“不，不明白……叔叔，为什么你说既是又不是啊？白龙不懂。”他眨巴着明润清澈的一双大圆眼面露疑惑。

　　“不明白么？……对啊，你这个年纪，本也不该会明白的。”已经说不清心里到底是欣慰还是失落，平弃脸上还是无懈可击的一派平静，只是在他深幽如井的两只眼中，却有光影在隐约波动，深深掩映着深意。
　　——到底是太小了，又有些天真晚熟呢！小白龙他还真的是不知道啊……

　　他宽慰着孩子：“好啦，这……本来就不是什么要紧的事，不懂就不要去想了。”平弃牵着他的手向里屋走去，“以后……你以后，自然会懂的。”

　　说着说着他有意无意的掩过了这一层流露的情意，反而谈起了另一件事：“叔叔马上也要去干活了，白龙一个人待会儿好不好？”
　　说完也不等池白龙有不愿意的表示，他又接着问道：“等会儿大夫叔叔有大事情要告诉你和舅舅，所以现在小白龙一个人休息好不好？”

　　讲着讲着，他又忍不住蹲下来整了整孩子身上厚厚的衣物，现出一个关爱无比的笑容，“叔叔知道白龙一定会很乖很乖的……是不是？”

　　青年医者根本还不清楚三人这些天的相处到底让自己有多快乐幸福——他那张历经了风吹日晒的脸庞上露出的笑容会是那样柔软：
　　——柔软到笑眯了的眉目一眼就能让人沉迷在他由内而发的喜悦中，如同悄然绽放的无名花，悉悉索索就忽然盈满了山野……在腊月里都能更胜过冬日严寒的温和暖人。

　　“叔叔……嗯嗯！”
　　七岁的池白龙比起顾剑引定力更差，在面前突如其来的温柔笑容中早被迷得不辩东南西北了，只知一味拍着小胸脯点头保证：“我一定会乖乖的！”
　　“呵呵，小白龙真是懂事。”平弃笑的更开怀，也引得池白龙更是乖巧。

　　说话间青年医者已经急走了几步把孩子领到了里屋床边，又给了他几样小东西玩着，就回出去洗碗刷锅子。

　　已经到了厨房，挽起了衣袖洗刷着盆瓢碗筷，青年淡然的脸色中才隐隐约约显现出一点点先前被强自压抑的红晕……

　　不过很快，就连那一抹红云也淡褪下去，平弃温和脸上恢复了一片平静。
　　一时间，屋子里只剩下了碗筷碰撞的“扑扑……”声，水花溅起的“哗哗……”声。

　　因为同一个无心的动作，一个掩饰的很好，一个却当场失态，当然这也是碍于历练没办法的事，但还真是可谓，一种相思，两处害羞：
　　“啪——！啪——！啪……”屋后的柴堆前一次次飘来声调平均，音色均匀，响度一致的木柴碎裂响动。
　　——看似平静无波，实则暗潮汹涌。

　　顾剑引发泄一般使出全身所有的力气拼命劈砍，木屑到处飞扬，可是不管他再怎么努力去想别的，充斥在脑海中的，依旧全部都是青年医者的手指放在嘴边，唇瓣一抿吞进那粒米饭的模样——莫名其妙的，这一幕一遍遍在他脑中回溯，越发显得清晰，连一些当时他似乎没有注意的细节也开始变得历历在目起来：

　　——橘红色暖烘烘的灯火照明下，迭得整齐的木头碗被摆在四方桌子上，一共三个，从下到上，从大到小一只一只套着。
　　顶上的小碗口上横搁着三双木筷，统共六支都是一色的长短，大体全是赭色的，被精心磨得圆滑顺手的表面像镀上了一层蜡，能够映的出火光焰尖的活泼跳跃。

　　平弃扶在碗沿的手指劲瘦修长，骨节微微凸起，指侧的肤色极为中庸，但又有好几个地方覆盖着坚硬的老茧，呈现出淡淡的棕黄。
　　沉重的老木与经年的茧子搭配在一起，入目是红红黄黄的斑驳，沉淀了温情自得，甚至比院落众多的顾府更让他有一种在家里的感觉。

　　再往上的衣袖卷皱着，手肘处臂弯里侧有一块小半巴掌大的阴影，接近深黑色，许是做饭时稍稍沾到了些木炭灰烬。

　　青年医者的身子侧立在桌边，略略扭头看着他，眼中漫延的是温润的目光。
　　脑后大把大把的又粗又长的黑发，大多松松扎了，尾端又撒开披散在宽阔的背上，活像把乌木小扇子。

　　而且又因为身量高挑的关系，青年肩头的布料照不到多少微弱烛光，所以它并不呈现白天里被洗得干干净净的米白色，而是有些深幽难测。
　　一股苍桑的气息源源不断的从那身洗了很多年的长衫里散发出来，就是让人无端的觉得他是个有故事的人，而且……不用说什么就足够坚强可靠。

　　最重要的是，那些笼罩在微妙的烛焰红色中的，屋里所有的东西……一切，都在那两瓣浅色的有些干裂的唇微微隙开的时候，成为了完全的背景——
　　灵巧的舌头露出一小截淡粉的舌尖，舔舐在食指指尖上，卷曲着带走了炒得油亮亮的米饭，又缩回嘴里——只剩下暧昧不清的气氛还环绕在房间里，久久不去。

　　思恋缱绻，风情旖旎，古井深幽，水波隐隐……说起来，这还是顾剑引头一遭对上平弃的双眼，无关生死，无关逼迫，无关威胁，只是静静看着那两个尤其黑得不寻常的瞳仁——凝神注视。

　　深井般的乌目仿佛有着难以抗拒的吸力，黑得如同深渊，盈盈像是清流，却又带着灼热的，万般不顾的，冲天的火焰——将把一切盯着的事物熔融。

　　被那双黑眸烧灼着的顾剑引浑身都热的发烫，他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觉得脸上热得快要化掉——明明只是被青年温柔得无以复加的目光注视着而已……

　　……想不通，真是想不通！当然更不想去想通！！
　　所以他只能更加卖力的劈柴，把难言的苦闷宣泄在体力的消耗上。

　　说是说在劈柴，可少年的手里并没有拿着平弃提供的柴刀，手上动作也不似常人似地一块木头都要先劈一下，再原地顿好几下才能弄成碎片。
　　顾剑引的动作本就比常人快速，再加上现在他是毫无保留的出力，惟一的结果就是身边的柴堆以令人瞠目的速度飞一般噌噌向上蹿，体积迅速增加。

　　他这样卖力的干活，导致的结果就是：等平弃手脚勤快的完成了洗碗刷锅，又升起了炉子，刚来到后院打算看看他的进度，再搬一些柴火时所见到的，却是一把乌黑的长剑在月初黯淡缥缈的星光里飞快挥动的景象——
　　顾剑引此时劈柴居然也是用的剑招，虽然比之白日里树林中的旋舞少了一些轻灵，却又更加多了几分干脆实用。

　　平弃站在他身后默默看了一会儿，才突然发觉原来少年这么些天来一直巴着自己唯一不会闯大祸的劈柴禾不放是为了什么——练习内力与招式的配合。

　　青年医者出神的猜测着：或许是因为少年的内力大不如前，所以想要借着这机会练练手，熟悉一下现在这大伤初愈陌生的身体。
　　当然，效果也是极为明显的——十天前他凌厉的剑气还会在地上毫不留力的划出道道沟壑，但现在却可以连碎几块木头而不伤到泥土地皮一丝一毫。

　　而且速度还这么快，青年医者有些惊叹的望着不远处已经堆了将近一人高的木柴垛子，暗忖道：习过武的就是不一样，自己大概要花个大半天才能弄那么多吧……
　　“小顾！”眼看木柴还有大肆增加直到再也堆不下了从柴垛上滚下来的趋势，他不禁出言叫住了正要再挥出一个剑招的少年，“已经足够多了，可以停了。”

　　“哎！——已经好了啊。”顾剑引又挽朵剑花削了几片木片，才听话的停了手，收剑向平弃走来。
　　院落间不过只有几步路的工夫，他却似乎还意犹未尽，不时回头瞟一眼还剩下的未经自己‘收拾’的粗木。

　　——漫不经心的无意的几眼，却又让那上挑的眼角淋漓尽致的显现出了孩童般的纯澈性情与少年人特有的意气风发。
　　他心里是怎么想的，表面就会怎么做，不加掩饰，不予借口，坦坦荡荡的，把全副心思逐一呈现在信任的人面前，丝毫不设防。

　　就像现在，若自己所料不错，他应该是在疑惑着这些木头的用途，马上就会大大咧咧的问自己的吧……
　　果然不出青年所想——“平大哥，今天你要用这些干啥呢？”顾剑引耐不住性子问。
　　并不感到惊讶，平弃一边弯腰去抱一摞劈好的柴禾，一边笑着解释道：“烧热水啊，咱们今天晚上可以好好洗一澡。”

　　“洗澡！今天？”顾剑引的又黑又密的长眉激动地跳了一跳，露出了满脸的惊异之色，“平大哥！你说的是真的？”

　　“那是当然！难道平大哥我还会诳小顾你不成？！”居然被怀疑了，青年医者佯作生气的板起了一张脸。
　　他还接着又把手里的木柴毫不客气的塞进少年怀里，催促道：“还不快帮忙！这鬼天气冷的很，烧热水还真不容易呢。”

　　“……真要洗啊！”顾剑引一边抱着木头还一边还在不可置信的呢喃着：小屋在高山，时节又是冬天，洗浴着实不是一件易事，他们这么多天来也只能用几小盆热水擦洗身子而已，正经的沐浴，好久都没想过了。
　　“太好了！”思及此，少年俊美的脸上顿时浮现起了期待的神色，嘴角噙着欣喜，凤眸回视青年医者。

　　——顾剑引喜极而欢呼的快乐，浅浅一瞥间的目光含情，更兼衣领间露出的脖子后面也晕染上了激动的粉嫩粉嫩的红色，一时慑了平弃心魄让他再移不开眼……

　　深山石峰，泥土小屋，闪烁星光，初冬的云端上若有人俯瞰，就能望见长山深处的一抹温情——看着紧抱怀中柴火，兴奋不已地奔向屋子的红衣少年欢腾的背影，一袭粗布白衫裹身的青年眉眼弯弯，莞尔而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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