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封笔大展
深秋的北京,阳光还有暖意,风却已像温柔的刀子。中国美术馆庄重典雅的建筑前,车水马龙,人流如织。“笔走龙蛇六十载——吴宾翃先生书法艺术封笔大展”的巨幅海报在阳光下格外醒目,吸引着无数艺术爱好者、文化名流和媒体记者。
今天,是这位被誉为“南吴北王”、中国当代书法界泰山北斗的人物的封笔之作公开亮相,并正式捐赠给中国书法协会的日子,堪称文化界的一场盛事。
展厅内,灯光精心调试,聚焦着一幅幅或雄浑磅礴或清雅飘逸的墨宝。这些都是吴宾翃六十年艺术生涯的结晶,记录着他从青涩到巅峰,再到如今返璞归真的艺术轨迹。空气中弥漫着墨香、宣纸的独特气息以及一种肃穆的敬仰。
吴之遥暂时将意大利的伤痛掩埋在心海深处,全力投入到协助这次家族盛事中。傅匀声有事未能参加开幕式,这也让他的心情稍微舒缓了一些。
他身着苎麻质地、云锦镶边的高定中式开衫套装,与姐姐姐夫一起,负责接待父亲在艺术界的故知。连周铭也赶来帮忙,跟着四处招呼。
若邻今天穿着一身素雅的月白色中式立领长裙,长发挽起一个椭圆髻,显得既庄重又清新。作为本次展览的策划人,她的压力不言而喻。
从展陈设计、文案撰写到媒体宣传,她投入了不少的心血,尤其是在傅匀声介绍了国内顶尖的展览执行团队协助后,整个展览的呈现效果堪称完美。爷爷奶奶,尤其是爷爷吴宾翃,对孙女的这份孝心与才华赞不绝口。
她穿梭在宾客之间,从容应对,脸上带着得体的微笑。只是在与舅舅目光偶尔相遇时,那笑容会微微僵硬,随即迅速移开。自佛罗伦萨那未解的误会后,两人之间仿佛隔了一层薄而韧的冰幕。
捐赠仪式被安排在下午三点,展厅最核心的区域。媒体区的长枪短炮早已严阵以待。中国书法协会的主要领导、文化界的耆宿、各大媒体的记者以及众多来宾,将这片区域围得水泄不通。
吴宾翃老先生身穿一袭深灰色中式长衫,虽已年届七十,鬓发如霜,但精神矍铄,目光清亮。在儿子吴之遥和孙女若邻的陪同下,他走到台前。墙上,预留出了一片最尊贵的位置,等待着他艺术生涯的“封笔”之作入驻。
“感谢诸位莅临,”吴老的声音洪亮而沉稳,带着历经岁月沉淀的从容,“老夫习书六十载,今日,借此机会,将最后一幅拙作——《江山如画》,捐赠给中国书法协会,聊表对推动书法艺术发展之绵薄心意,亦为我个人书写生涯,画上一个句点。”
全场响起热烈的掌声。闪光灯如同密集的闪电,瞬间照亮了整个大厅。
两名戴着白手套的工作人员,小心翼翼地将一个紫檀木长匣抬了上来。吴老亲自上前,神情庄重地打开匣盖,与协会会长一同,缓缓展开了这幅被赋予了特殊意义的作品。
那是一幅六尺整张的狂草巨制。“江山如画”四个大字,酣畅淋漓,气势恢宏。笔走龙蛇间,仿佛能见到群山巍峨,江河奔流。落款处,“吴宾翃”三字及一方鲜红的印章,赫然在目。
“好!”
“不愧是吴老封笔之作,神完气足!”
“宝刀未老啊!”
赞叹声此起彼伏。协会会长紧紧握住吴老的手,激动地表达着感谢。吴之遥看着父亲脸上欣慰而释然的笑容,心中也涌起一股暖流和自豪。若邻站在爷爷身侧,看着这幅她亲眼见证爷爷耗费心神完成的杰作,眼眶微微湿润,所有的辛苦在这一刻都觉得值得了。
按照流程,作品将在会长和吴□□同手持下,悬挂于预留的墙面,供所有来宾欣赏。
当那幅《江山如画》被稳稳地悬挂在墙上,在专业的射灯光线下,其笔墨的细节更加清晰地呈现在众人面前时,最初的赞叹声渐渐平息,人群中开始出现一些细微的、带着疑惑的窃窃私语。
“咦?这线条……感觉似乎……”一位站在前排的老书法家扶了扶眼镜,眉头微蹙。
“落款的气韵,跟吴老往常的好像有点微妙差别……”另一位资深评论家低声对同伴说。
“你看那‘画’字的飞白处理,是不是过于刻意了?少了点吴老那种浑然天成的随意……”
声音虽小,但在逐渐安静下来的展厅里,却显得格外清晰刺耳。
吴宾翃原本带着笑意的脸,渐渐凝固了。他一生与笔墨为伴,对自己的作品熟悉到如同自己的指纹。那些议论声,明显扎进了他的神经。他不由自主地向前走了几步,凑近那幅刚刚悬挂好的“封笔之作”。
他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紧紧盯着纸上的每一道墨痕,每一个转折。
突然,他的身体猛地一震!脸上霎时血色全无!
“不可能……”他喃喃自语。他突然回头,对身边的工作人员急促地说道:“放大镜!快!给我拿放大镜来!”
现场的气氛瞬间变得诡异而紧张。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不明所以地看着这位突然失态的老艺术家。
若邻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一种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蛇,缠上了她的脊椎。吴之遥也察觉到了父亲的异常,快步走到他身边,低声道:“爸,怎么了?”
吴老没有理会儿子,一把夺过工作人员递来的高倍放大镜,几乎是扑到画前,颤抖着手,从第一个字的起笔开始,一寸一寸地仔细查验。
大厅里鸦雀无声,只能听到老人粗重的呼吸。
终于,他直起身,手中的放大镜“啪嗒”一声掉落在光洁的地板上,发出清脆的碎裂声。他踉跄着后退了一步,被吴之遥及时扶住。
“不是……这不是我写的!”吴宾翃的声音嘶哑,难以置信的震惊和屈辱让他眼神闪烁,“这……这是一幅赝品!一幅仿造得极其高明的……赝品!”
“轰——!”
整个展厅仿佛被投入了一颗炸弹,瞬间哗然!
“赝品?吴老的封笔之作是赝品?”
“天啊!这怎么可能!”
“是谁干的?在这么重要的场合!”
记者们瞬间涌了上来,话筒和镜头几乎要怼到吴宾翃和若邻的脸上。刺眼的闪光灯再次疯狂闪烁,记录下这戏剧性的一幕。
“吴大师!请问这是怎么回事?您的封笔之作怎么会变成赝品?”
“吴老,您是否因为年事已高,无法再创作出精品,所以找了代笔?这赝品是您授意制作的吗?”
“所以,您才选择事先写好,而不是在展览上现场创作?”
一个尖锐的声音格外刺耳,矛头直指一旁已经呆若木鸡的若邻:“吴大师!据说本次展会的全程策展人是您的孙女吴若邻女士!她从小跟您学习书法,也获得过不少奖项,模仿您的笔迹足以以假乱真!请问这幅赝品,是否是她为了某种目的仿造,而您是为了捧红她才默认这是您的封笔之作?”
另一个记者更是语不惊人死不休:“吴大师!您选择在捐赠给中国书法协会的仪式上使用赝品,是否代表着您对书协有什么不满,想要借此传达某种特殊的‘意义’?”
一连串不负责任的恶意揣测,如同毒箭般射来。
吴宾翃一生清誉,何曾受过如此奇耻大辱?他看着眼前晃动的人头和刺眼的灯光,听着那些诛心之论,以及对孙女的污蔑,气得浑身发抖,花白的胡须不住颤动。
他想辩解,想说这作品他亲手完成,亲手放入匣中,绝无代笔,更与孙女无关!可铁证如山,悬挂在那里的,确确实实不是他的亲笔!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真迹去了哪里?这幅足以乱真的赝品又是何时,如何被调包的?
年迈的身心被巨大的困惑、滔天的愤怒,和当众揭穿的羞愧冲击着,摇摇欲坠。
“你们……你们……”他指着那些记者,手指颤抖,嘴唇哆嗦着,胸口突然袭来一阵剧痛,他眼前一黑——
“爷爷!”
“爸!”
在若邻凄厉的惊呼和吴之遥焦急的喊声中,吴宾翃老先生直挺挺地向后倒去,晕厥在一片混乱的镜头和惊呼声里。
“快叫救护车!”徐州反应极快,一边大吼着,一边和吴之遥一起奋力隔开拥挤的人群。
现场彻底失控了。惊呼声、议论声、相机快门声、工作人员的维持秩序声……
若邻呆呆地站在原地,魂不守舍。她看着爷爷倒下的身影,看着奶奶和舅舅焦急的面容,看着爸爸妈妈投来的不解和担忧的目光,周围那些或同情或好奇或幸灾乐祸的神情,还有那些依旧不依不饶想要捕捉她“丑态”的镜头……
爷爷倒下了,在她精心策划的展览上,因为一幅诡异的赝品,因为那些恶毒的指控。而其中最伤人的,是指控她仿造爷爷作品,指控爷爷为她造假!
黑洞般的恐惧将她彻底吞噬。她站在那里,好似一尊脆弱的白玉雕像,在喧嚣混乱的中心,体会着孤立无援和灭顶之灾。
吴之遥在混乱中回头,看到的正是若邻这般失魂落魄的模样,仿佛整个世界都在她眼前崩塌。他的心,亦是紧得无法呼吸。之前的猜忌、隔阂,在这一刻显得如此不值一提。他只想冲过去,将她紧紧护在怀里,挡住所有伤害。
然而,眼前的混乱和昏迷的父亲,让他分身乏术。
墨香犹在,盛会却已成闹剧。吴家几十年的清誉,若邻初绽的事业光芒,都在这个秋日的黄昏,被一幅来历不明的赝品,染上了浓重得化不开的阴影。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