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夏秋冬

　　“说吧，想要哪个？我给你打。”
　　夜市摊上，扛着玩具枪的姜嘉蔚叉着腰，一副老大的神气架势。
　　穆正熙抄着兜，用下巴指了指墙上挂着的泡泡机，“我想要那个。”
　　“泡泡机吗？”
　　“嗯哼。”
　　“没问题～”
　　姜嘉蔚扭头问老板，“叔叔，这个泡泡机要打中几个？”
　　“十发七个。”
　　姜嘉蔚微侧身，举起枪，眉眼沉静如水，风吹起发丝勾绕，扣动扳机，干脆利落的连续射击如蜻蜓点过水，砰砰砰的气球炸裂开，十发十中。
　　打出了个Z字母。
　　穆正熙握拳抵在唇上，惊奇的瞳孔映着灯光亮晶晶，真情实感地哇哦了一声，拍了拍手。
　　姜嘉蔚放下枪，朝他弯唇一笑。
　　老板说打中十个可以选择一个小熊玩偶，姜嘉蔚道：“不了，就要那个泡泡机。”
　　“好的。”
　　“给。”
　　姜嘉蔚将那个泡泡机递给穆正熙。

　　“想不到嘛，姜嘉蔚你还有这技能。”
　　“小意思啦～”背着手的人脚步轻快，马尾随着她的步伐摇晃。
　　走出几步后又停下，勾了勾手指，“告诉你个秘密。”
　　穆正熙很是配合地低下头，“什么？”
　　“以前我妈妈也摆过这种摊子。”
　　噢原来是童子功～

　　蓝色海豚的泡泡机，扣动扳机会唱小星星，飞出的子弹其实是一碰就破的彩色泡泡。

　　“诶都黏在我头发上了！”
　　姜嘉蔚挥手阻挡着朝她纷飞的泡泡。
　　“那谁让你矮。”
　　姜嘉蔚拉起校服外套罩住头，出奇不意飞快地跑走了。
　　“喂姜嘉蔚！”
　　“姜嘉蔚！”
　　追赶着跑出了喧嚣的夜市，姜嘉蔚喘着气放慢下脚步，求饶，“我跑不动了，不行了。”刚想随便往旁边的花圃一坐，就被穆正熙一把拉了起来。
　　“诶脏死了。”
　　“那你刚刚朝我吹泡泡怎么不说脏。”
　　“那反正你回家还不是要洗澡。”
　　“那不是一样。”
　　“那不一样，泡泡又不会弄脏衣服。”
　　“嘁……”
　　马路对面有小卖部。
　　姜嘉蔚：“去买水喝吧。”
　　“我赌你等一下一定不会买水喝。”
　　穆正熙低头在她耳边丢下这句话后，插着兜抬脚走在了前面，另一只手拎着一只已经歇菜的海豚，和此刻他冷酷的黑色背影结合一块儿有点违和也有点搞笑。
　　“干嘛呢？姜嘉蔚。”
　　回头看了眼站在原地的人。
　　路灯下，蕴着笑意的脸庞线条又是温柔的。
　　姜嘉蔚：“来了。”

　　“猜错了吧。”
　　姜嘉蔚摇了摇手上的矿泉水。
　　穆正熙视线转向她另一只手上的冰淇淋，用眼神询问那这是什么。
　　姜嘉蔚如是说：“吃雪糕又不影响我喝水。”
　　穆正熙呵呵假笑了两声，懒得拆穿她，好心地帮她拿过手上的矿泉水，好拆包装。

　　秋天，其实才是最适合吃冰淇淋的季节。
　　风吹来，咬一口冰凉的雪糕，整个人一激灵，通体的舒畅，全身毛孔都打开了。

　　除了夜市和零星的几家店铺外，这个点很多商店都已经关门了，街道上的车辆也不多。
　　可以听见脚踩过落叶的细微声响。

　　穆正熙低头发现，水泥地面上同样并肩前进的影子稍微往后退一步，可以笼罩住整个姜嘉蔚。

　　黑色的奔驰车在保持着缓慢的匀速跟在马路边的两人身后，车后座的曾媛凝视着再熟悉不过的背影，脸上没有什么情绪的波澜起伏。
　　直到看见穆正熙张开手臂，虚抱了抱地面上的影子，曾媛收回了视线，将车窗升起。

　　吃掉最后一口尖尖脆筒的姜嘉蔚将手上的垃圾扔进了垃圾桶。
　　转身的时候，变回拽哥的穆正熙已经恢复了插兜姿势，右手手腕上挂着个白色透明袋子，站定看着突然就不走的姜嘉蔚。
　　“怎么了？”
　　穆正熙疑惑地回头看了眼自己的身后，什么也没有。
　　然后他听见姜嘉蔚说。
　　“要再给你个拥抱吗？”
　　站在面前的人大方且坦然地张开手臂。
　　血液直涌上大脑，失衡紊乱的因子在身体里横冲直撞，让穆正熙一下子不是很能思考这句话的字面意思是什么。
　　姜嘉蔚走上前一步，直接了当地抱住了迟迟不回答的木偶人。
　　“如果…感觉不是很好的话也没关系，也不用假装已经好了。”
　　咚的一声，姜嘉蔚没喝的那瓶水连同穆正熙的滚落在地，左肩胛骨被宽大的手掌紧紧地按住。
　　这样的过程姜嘉蔚也曾经经历过，明明她还在，明明她都还在呼吸，但事实是每一次的心跳都是分离的倒计时。
　　爱与死亡的人生第一课都来自同一个人，没有什么比这来得更加残忍的安排了。

　　曾媛仔细回想穆正熙与长青这座县城之间可能的联系，却想不出半点眉目。但比起这个更让她感到心惊的是航空公司发给她的那一长串来回往返的记录，她知道穆正熙来长青，却想不到次数竟然如此频繁。
　　不管是在学校还是平时的朋友往来，曾媛都没见过甚至没听说过穆正熙身边有什么同龄女性走得比较近，她这个儿子，似乎除了足球外对别的什么都提不起太大的兴趣。

　　第二天一早。
　　来按响穆正熙房门的不是客房服务，而是应该远在汉阳的一张面容，曾媛的助理。
　　他只用了几秒时间就迅速反应了过来，不知道该不该对他妈说声感谢，至少还让他睡了个安稳的一觉。
　　穆正熙其实对此一点也不意外，猜忌与防备是他们这个四口之家的必修课，一直悬在头顶上的这把达摩克利斯之剑终于落下。
　　时间点完全符合他的猜想，申请大学的材料已经全部提交完毕，秋后算账，是他们惯用的伎俩。

　　推开窗户，淅淅沥沥的声音果不其然是下雨了。
　　姜嘉蔚拉着校服拉链，越是赶时间越作对，拉链卡住，好半天才拉了上去，提起椅子上的书包要跑下楼时餐桌上的姜嘉一喊，“姐拿伞！”
　　差点忘了。
　　又折返。
　　顺便抄走餐桌上的一瓶牛奶和一颗鸡蛋扔进书包里。
　　“我走了。”
　　“嗯。”

　　“爸我去学校了。”
　　“好，慢点啊。”

　　出了早餐店，迎面而来的秋风凉得人一哆嗦，姜嘉蔚走进雨幕之中。

　　“姜嘉蔚！”
　　在校门口喊她的穆正熙没有撑伞，斜飘的雨丝打湿他的头发，洇湿灰色的卫衣。
　　她回身快步走了过去，“怎么了？你怎么没有带伞？”
　　“我要回汉阳了。”
　　“现在吗？”
　　“对，现在。”
　　不知道是急促的预备铃声，还是变大的雨势，亦或是晚起后紧张的时间，神经系统如同一副被打乱的拼图，冥冥之中的第六感清醒地感知到应该讲什么，快点讲些什么啊，快点啊。
　　“其实我，姜嘉蔚其实我—”
　　正式上课铃声打响。
　　姜嘉蔚扯过穆正熙胸前的衣领将人拉进伞内，将伞柄塞在他的手上。
　　她讲。
　　“下雨天要撑伞啊笨蛋。”
　　“我上课迟到了。”

　　眼泪坠落在雨水中。

　　“正熙。”
　　助理撑着伞在身后开口。

　　穆正熙握住伞柄的手指指尖发白，敛起眼皮，舌尖舔过嘴唇有咸湿的味道，顶着一侧腮帮，调整了几下呼吸。

　　车轮碾过路边积起的水洼，封闭的车厢气氛如窗外压低的乌云，被潮湿冰冷的水汽所萦绕。助理将拆封开的毛巾递了过来，曾媛接过手，往身旁的人身上一扔。
　　毛巾砸到撇过的侧脸掉落。
　　穆正熙没有捡。

　　曾媛瞥了眼落在他脚上的那条毛巾，其实在今天早上之前她原本想只要穆正熙乖乖地和她回汉阳，她就不打算和他计较关于他在长青的一切，就当作是一次让他放松的旅途好了，但显然她的儿子并不领情。
　　“这就是你五月份考试没考好的原因吗？”
　　带着奚落口吻的质问，真是久违了。
　　“原因？”穆正熙轻笑了一声，将头往后背一靠，看向曾媛，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吊儿郎当样，“原因就是，能力就只有这样而已有什么办法。”
　　“你没有羞耻心的吗穆正熙？”
　　“我向来没有这个东西，你不是一直都知道的吗。”露出一个无邪笑容的人轻佻地喊，“妈、妈。”

　　“怎么认识的？”
　　穆正熙冷下脸，“这超出你对我的关心范畴了，妈。”
　　曾媛拿出包里打印出来每一趟的飞行记录单子，这次是真的甩到他脸上。
　　“那这份账单属于什么范畴！”
　　曾媛努力按耐住燃烧起的怒气，想起昨晚的那一幕，以及早上站在人家校门口淋成现在这副落汤鸡模样，抱在怀里淌湿衣服的破伞，尚未褪红的鼻尖和眼眶，种种都在加剧她眼神流露出的鄙夷重量。
　　“你很有能耐穆正熙，谈恋爱谈到这里来了。”
　　“那肯定还是比不上我爸和穆正霆五湖四海的能耐。”
　　滚着戏谑的声音针锋相对。
　　清脆的巴掌声响起，力度是脸颊上的肉有些微发麻的程度。
　　两双一模一样的眼睛里倒映着彼此八分像的脸庞。
　　一团流火落入死寂的湖水，火灭了，水也蒸发了，谁也没落着好。

　　机场到了。

　　同桌的手肘碰了碰姜嘉蔚，低着头小声提醒，“老师在看你。”
　　回过神来的人开始抄写着黑板上的笔记。
　　脚步声停在桌旁。
　　地理老师弯身温声询问，“身体不舒服吗？”
　　姜嘉蔚连忙摇摇头，“没有。”
　　伸手一摸，发现她的校服外套是濡湿的，但因为颜色是白色的，所以看不出来。
　　“衣服怎么都湿了？”
　　姜嘉蔚不好意思道：“早上忘记带伞了。”
　　地理老师有些无奈现在孩子的毛毛躁躁，摸了下她的头发，“回去换身衣服吧，我记得你家很近，就在校门口对面是吧？”
　　“不用了老师，我—”
　　“快去，别感冒了，笔记等会让同学借你抄一下，下一节是数学课，你这样湿着衣服没法听课。”
　　同桌也对她点头示意，并提醒，“我的雨伞是后面挂着的绿色那把。”
　　“好，谢谢老师。”

　　周六上午的补课，学校就有两个强基训练班在上课，楼梯间回荡的只有自己的脚步声。

　　这个时间点的店里人正多，许多是来避雨顺便吃饭。
　　“爸爸。”
　　“诶。”
　　打着豆浆的姜伟超听到声音条件反射一应，以为是忙出了幻觉，但扭头一看，确实是自己的女儿不假。
　　“嘉嘉，怎么回来了？”
　　“我回来换个衣服。”
　　姜伟超也就没说什么，以为是女孩子的生理期。
　　“老板，再来碗豆浆。”
　　“诶好，马上。”

　　背脊抵住房门关上，缓缓下滑蹲下身。
　　从教室回到家花掉七分钟的时间，距离下课还有五分钟，再加上课间的十分钟休息，她要在十五分钟的时间里换好衣服回到班级，所以可以花五分钟的时间缓冲情绪。

　　拉起卫衣帽子盖住半张脸的穆正熙阖着眼眸，异常的安分状态一直保持到下了飞机，甚至被没收了手机和身份证也依旧一言不发。
　　曾媛抬眼看见他左脸上还留有浅淡的红印，提着包的手指紧握了握。
　　“你—”
　　漠然从她身侧而过的人上了车。

　　门铃按响。
　　王茹萍将睡着的儿子放在床上后，走去开了门，有些错愕来访的客人，“嘉蔚？”
　　嘴角拉起笑容的人带着歉意说：“王老师，不好意思打扰你了。”
　　王茹萍笑了下，随即招呼道：“来，快进来，外面雨下这么大吗？”
　　“不用了王老师，我来是想跟你说上次你说的那个比赛，我想参加。”
　　“嗯？”
　　“你说的那个英语演讲比赛。”姜嘉蔚看着她，带着不安不确定地问：“报名的日期我记得是月底截止的对吧？”
　　“是。”
　　得到肯定回答后，姜嘉蔚脸上露出松了口气的表情。
　　“你确定可以吗？”王茹萍宽慰她说：“如果觉得有压力的话，不想参加也没关系的，我知道你们强基班的作业多。”
　　这个21世纪杯的演讲比赛，学校让她安排高二年级和高三年级各两个学生去参加试试，王茹萍就先找了之前参加过英语素养的几个，高三的三个都拒绝了，全是强基班的，没有时间参加。
　　“没关系的，我可以安排好的。”姜嘉蔚抬起头坚定地对她道：“王老师，我想参加。”
　　“那好，我晚上准备一下资料，你明天下午来我家找我。”
　　“好，谢谢您。”
　　“要不要进来坐会？”
　　“不用了，我先回家了。”
　　“路上慢点啊。”
　　“好，老师再见。”
　　“嗯，再见。”

　　穆正熙关上房门，靠在门上，从口袋里掏出了另一把手机。

　　桌上的手机手机屏幕亮了亮。
　　姜嘉蔚一秒放下手上的笔，立马按了按键打开。

　　【刚刚到家】
　　【早上照顾我外婆的阿姨突然打电话来，不过现在已经没事了，不用担心】
　　【是不是吓到你了？】
　　【对不起，姜嘉蔚，这次也原谅我吧?? ???????】

　　双手握住手机抵住额头，姜嘉蔚垂下眼眸，白色作业纸上的黑色签字笔写下的解字被凝结在一滴透明水滴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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