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嫁——分房四年后

　　刚到家，我瘫坐在沙发上，像一具被抽空了力气的躯壳。我努力地深呼吸，试图平复那依旧在胸腔里翻腾的哽咽，试图调整脸上无法掩饰的崩溃痕迹。悠悠默默地回了自己房间。辉辉被动画片吸引，暂时转移了注意力。林烨则径直走进了浴室，传来哗哗的水声。

　　妈妈或许是看到了我红肿的眼皮，或许捕捉到了我眼角未干的泪痕和脸上挥之不去的凄惶。但她没有安慰，没有一丝一毫的关心，只是用那种惯有的、带着审视和不满的目光直直地盯着我，然后，一句话像一块冰冷的巨石，毫不留情地砸了过来：
　　“你确实不懂事！”

　　“轰——”
　　这一句，比任何指责都更具毁灭性。它来自我的母亲，在我最脆弱、最需要一点点理解和包容的时候。它把我刚才用尽全部力气、从黑暗深渊里挣扎起来的那一点点微弱的平衡，瞬间击得粉碎。我仿佛又被那无形的重锤狠狠砸中，猛地跌坐回去，灵魂再次被拖拽回那个不断下坠的、充满指责和吼骂的漩涡里。

　　我猛地站起身，再也无法待在这个令人窒息的客厅，逃也似地躲回自己的卧室。没有开灯，我蜷缩在床沿，黑暗中，眼泪再次无声地汹涌而出。那些刚刚被孩子暂时安抚下去的思绪，此刻变本加厉地反扑回来，像一个个沉重的包袱，接连不断地压在我那不断下坠的心脏上。一个，两个，三个……接踵而至，压得我喘不过气，也无法停止。

　　“啪嗒。”灯突然亮了。
　　妈妈走了进来，看到坐在床边默默流泪、浑身散发着绝望气息的我。她的眉头紧紧皱着，脸上没有丝毫心疼，只有一种近乎厌烦的不解，她开口道：“多大点事，你还需要这样……”

　　多大点事？
　　是啊，在你们眼里，永远都是“多大点事”！
　　可就是这数不清的、你们眼中“多大点事”的小事，从小到大，一件件，一桩桩，累积起来，已经快要将我压垮！我连为自己哭泣的权利都没有了吗？！

　　听到她这句话，我一直压抑的哭声终于冲破了喉咙，变成了悲恸的呜咽。

　　而听到我哭出了声，妈妈的反应不是安抚，而是被激怒了一般。她沉重的拳头，带着风，猛地砸了下来！第一拳落在我的脸颊侧面，力道之大，让我耳边嗡鸣，紧接着，拳头像雨点般落在我的右边肩膀、锁骨位置……这感觉如此熟悉，像极了小时候，每次爸爸离家出走后，她那些没由来的、宣泄般的殴打！

　　一拳，又一拳。
　　每一拳，都仿佛不是在打在我的身体上，而是在夯实我心里那些不断坠落的、沉重的包袱。一拳一拳，将它们砸得更加结实，密不透风地挤压着我的心脏，我的肺……压得我喘不过气，累得透不过气，心脏好疼好疼，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揪住、压扁、闷住……我几乎无法呼吸！

　　我的哭声更大了，里面充满了恐惧、痛苦和徒劳的躲闪，可身体却像被钉住了一样，无法挪动。

　　直到——
　　“妈妈！你怎么了？别打我妈妈！！”
　　一个小小的、带着哭腔和惊恐的声音在门口响起。悠悠站在那里，大眼睛里满是恐惧和泪水。

　　我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猛地伸手抓住悠悠细小的胳膊，像抓住救命稻草一般，将她拉过来，挡在我和妈妈之间。

　　妈妈的动作戛然而止。她喘着粗气，看到了站在女儿身后、正擦着头发、面无表情看着这一切的林烨。她的脸色变了几变，最终，什么也没说，退出了房间。

　　林烨就站在那里，看着这一切，一动不动，像一尊冷漠的雕像。

　　爸爸也闻声跑了进来，他看着哭泣的我、挡在前面的悠悠，以及房间里诡异的气氛，走过来，粗糙的手拍着我的背，语气带着惯有的息事宁人：“小事，都是小事，别哭了，别哭了……”他用指腹笨拙地擦去我脸上的泪水和可能是被打出来的湿痕，安抚着：“好了好了，早点休息。”

　　然后，他把还在抽泣的悠悠拽出了房间。

　　房间里再次剩下我和林烨。
　　我依旧坐在床边，身体因为刚才的殴打和剧烈的情绪而无法控制地颤抖，眼泪像决堤的洪水，不停地流。
　　林烨靠近了我一些，就那样看着我，看了几秒，他的眼神里有什么情绪闪过，太快，我看不起，也抓不住。最终，他还是什么也没说，转身，也离开了房间。

　　我没有再发出哭声，只是安静地、绝望地流着泪。但那种下坠感，那种心脏被揪紧、被压迫的生疼，丝毫没有减弱。我依旧喘不过气！

　　脑海中，像按下了一个失控的循环播放键，无数画面疯狂地回闪：
　　小时候，妈妈因为爸爸离家出走，将我当作情绪宣泄口，那没由来的责打，我无处躲藏，只能瑟瑟发抖；
　　童年时期，做错一点小事，哪怕只是一个碗没洗干净的碗，迎来的都是劈头盖脸的辱骂：“死女子！”“王八蛋！”“不要脸的东西！”“骂死你！”……
　　这四年，和林烨分房而居后，他那日渐冰冷的背影和丧偶式婚姻带来的无尽孤独；
　　公婆一次又一次的责骂、吼叫和挑剔；
　　为了悠悠辛苦付出这么多年，换来的却是她的不沟通、顶撞和指责；
　　亲戚们那些看似无心、实则伤人的议论，以及永远需要我们去背的“锅”；
　　还有，那个我比对自家爷爷还好，总惦记着给他买吃的、添衣服，关心他冷暖健康的，林烨的爷爷，他竟然也用那句“大学生不懂礼数”来指责我……

　　这些画面，像一部残酷的幻灯片，在我脑海里一遍又一遍地重复播放，永无止境。
　　心，已经沉到了最深的底，却还在一种虚空中漂浮着，依旧坠得生疼，依旧闷得无法呼吸！
　　眼泪一直在流，我已然控制不住。我在心里哀求它停下来，它却不听我的……
　　我真的，真的好难过。
　　感受不到任何关爱，这种难过，深不见底，弥漫在每一个细胞里，让在这个本该充满欢笑的除夕之夜，彻底迷失在了痛苦的荒原。

　　过了很久很久，久到窗外的零星烟花声都彻底沉寂下去，久到冬夜的寒气似乎渗透进了墙壁。林烨的身影再次靠近，他手里拿着一条温热的毛巾，默不作声地开始擦拭我脸上早已冰冷、却依旧不断涌出的泪水。

　　毛巾温热湿润的触感短暂地贴在皮肤上，带走一些泪渍，但新的泪水很快又漫溢出来。他擦了又擦，动作算不上温柔，甚至有些机械，仿佛只是在完成一项必要的清理工作。

　　“你躺下来吧。”他的声音在寂静中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我动不了……”我边哭边说，声音嘶哑破碎，全身的骨头仿佛都被焊住，被那种沉重的绝望钉在了床沿。

　　他沉默了一下，然后放下毛巾，俯下身，用手臂环住我的肩膀和腿弯，有些费力地、几乎是强行地将我僵硬的身躯掰动，放平在床上。

　　身体躺平了，但泪水依旧没有停歇。它们顺着我的太阳穴滑落，流进鬓角的头发里，湿漉漉、痒丝丝的，还有一些径直流向耳朵边缘，积聚在耳廓里，带来一种微弱的、被淹没的错觉。

　　辉辉不知道什么时候悄悄爬到了大床上，他显得异常乖巧，甚至有些小心翼翼。林烨帮他脱掉外衣，他就默默地蜷缩在床的另一边，离我不远不近的角落里，背对着我们，一动不动，很快传来了均匀而轻微的呼吸声——他睡着了，或许是以这种方式逃避着房间里令人不安的气氛。

　　又不知过了多久，时间仿佛失去了意义。林烨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近乎无奈的决断：“给你吃颗安眠药吧。”

　　“……好。”此刻，任何能让我逃离这无休止的痛苦、这幻灯片般循环播放的噩梦思绪的东西，我都愿意接受。

　　他拿来药片，放在我嘴边。我张开嘴，将那颗小小的白色药片含入口中。但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干燥而紧缩，尝试了几次，药片只是粘在舌根，无法咽下。

　　这时，林烨含了一口水，俯下身，凑近我的嘴唇，将水渡了过来。温热的水流混着药片，带着一种陌生的、属于他的气息，强行冲开了喉管的阻滞，将那片唯一的“救赎”送了下去。

　　然而，世界并没有立刻变得黑暗。
　　我就这么一直睁着眼睛，盯着天花板上被窗外微光勾勒出的模糊纹理。泪水依旧时不时无声地滑落，浸湿枕巾。脑海中那些画面——母亲的拳头、婆婆的怒吼、爷爷的指责、亲戚的审视、林烨的冷漠、悠悠的恐惧、辉辉的乖巧……依旧像设定好的程序，一遍又一遍地无情闪过。

　　安眠药的效力似乎在缓慢地弥漫，但它似乎只是麻痹了我的身体，让四肢更加沉重，却无法立刻关闭我疯狂运转、充满痛苦的大脑。我就这样，清醒地承受着精神的凌迟，盯着那片虚无的黑暗，好久好久……直到药物的浪潮最终，或许，暂时拖入一个未必安宁的、短暂的空白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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