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烬燃

　　闫屿看着萧琮远去的背影，气得后槽牙都快咬碎，心里狠狠骂了几句“竖子猖狂”，才将翻腾的火气压下去，整了整衣冠，走进门户大开的书房。

　　谢砚冰垂着眼，没了冰鉴的酥山在暑气侵袭下已经开始融化，他用小银勺拨弄着，听闻动静抬眸瞥去，见是他来，不阴不阳地说：“闫大人还未回去啊？”

　　逐客之意显而易见，但闫屿装作看不懂，觍着脸向他道谢：“方才多谢国师解围。”

　　谢砚冰收回视线，不再看他：“贫道既然与闫大人投缘，这点小事，顺手罢了。只是贫道既然替闫大人挡了祸事，大人是否应该也让贫道掂量掂量您心里的鬼究竟有几斤几两？”

　　闫屿心想：投什么缘，和黄白之物投缘吧！这些日子他日日好吃好喝地供着，珍惜古玩不要钱似地哄着眼前这位，今日总算是派上了用场。

　　他仍保持着笑，装傻充愣：“下官愚钝，听不明白国师在说什么。”

　　酥山在银勺的糟蹋下发生了小小的雪崩，一点点浸没在融化的甜水里。

　　谢砚冰说：“行了，别装了。这偌大宦海里，能有几个真正清清白白、一文不贪的？不过五十步与百步，贪少贪多之分罢了。闫大人不会真当贫道蠢得看不出来这别苑是你的家产吧？事已至此，总得同贫道交个底吧？”

　　闫屿脸上的笑意散去，默然不语。

　　谢砚冰放下银勺，对房外守着的宁福说：“将门合上，全都退至院外，贫道同闫大人有些私事要聊。”

　　宁福应了声，合上门立刻退远了，番役犹豫一瞬，也依言退下。

　　待脚步声远去，谢砚冰再次看向闫屿，柔声问：“闫大人自永熙十二年到任雍州就破格连任至今，渭河工程的款项，您到底动了多少年？”

　　闫屿仍闭口不答，谢砚冰也不强迫他，又拿起勺子去蹂躏不成形的酥山，直将山彻底搅成了水，他才用勺子沾了点甜水，抿了点味尝尝。

　　闫屿在细碎的瓷器碰撞声中沉默了许久，最后挤出两个字：“两年。”

　　谢砚冰面上看不出信或不信，只嘲道：“两年的假账都做不明白么？”

　　闫屿有苦难言。

　　萧琮一到雍州，就以协助调查之名，将州工房、河泊所等相关衙门的官吏尽数扣押在行辕，他的人根本接触不到，无从知晓底下那些人究竟吐露了多少，萧琮手中又究竟掌握了多少铁证。更何况根本不止两年的账目有问题，饶是那假账做得再天衣无缝，他也不敢赌萧琮能否从中看出端倪。

　　他又当了会哑巴，才艰涩道：“账目倒也是做好了的，只是实在不敢交出去。”

　　“为何不敢？”谢砚冰状若不解，“萧大人如今日日寻你麻烦，不过是焦躁于找不着头绪。你这般藏着掖着反而徒惹他疑心，让他更纠缠不放。”

　　说罢，他仿佛失了兴致，将银勺往碟边一搁，放过了那滩不堪入目的浑水，抬手做了个送客的手势：“罢了，大人久居官场，深谙其中关窍，想必自有打算，贫道不多置喙了，大人还请回吧。”

　　*

　　又过几日，韩凛带着第二批赈灾物资和两百名从精锐赶到雍州，恰好接续上了赈灾的物资供给。

　　他跟着引路的扈从到了东校场内的主营房，萧琮正埋首于案牍，听见外头通传，扬声道：“快请进来。”

　　韩凛走进来，行了个礼：“世子多日未见，在雍州可还顺利？”

　　“都好，就等你这批物资和人手来接替了。”萧琮朝他招招手，“正好你来了，快过来看。”

　　韩凛走到他身边，低头看去，案上摆着雍州府的河工程款项细目，一条一款，数据详尽，乍看之下，竟寻不出半分破绽。

　　“很厉害吧？”萧琮冷嘲道，“若非孙先生和工部的同僚从堤坝溃决的残骸里看出了门道，真要被他这账目蒙混过去，上回见到这般厉害的假账，还是在去岁的兵部。”

　　韩凛点头：“难怪先帝在位时科举非得加考数算一科，原是用在此处。”

　　二人又说笑几句，问了问近况，便一同出去指挥人手安置物资，一直忙碌到夜幕低垂。

　　刚要回营房，一名面貌平凡的男子就寻了上来，目光在韩凛身上略微一顿，露出询问之色。

　　萧琮说：“无妨，肃之不是外人，不必顾忌。现在来找我，可是前些日子查探的事情有眉目了？”

　　男子放下心，压低声音回道：“大人，我等按照您提供的线索暗中探访了共计五处地点。最终在其中两处发现有大量人员聚集操练的痕迹。一处在城北的山林，另一处在城东乱葬岗后的荒滩里，两处加起来约莫有三千之数。”

　　萧琮蹙眉：“只有这么多？”

　　男子语气肯定：“目前只找到这两处，人数估算或有出入，但应不会超过五百。”

　　“好，辛苦了，继续盯着。”

　　待那男子离开后，韩凛问：“这是谢公子的人手？”

　　萧琮点点头，说：“他要演同我不和的戏，现在住在闫屿安排的别苑里，又有西厂的人护在周围，两重监视之下，只好将这队人交给了我。”

　　韩凛松了口气：“那就好，今日未在你周围看见谢公子，我还当你们又吵上架了。”

　　萧琮轻咳一声，将话题拉回正轨，从平昌驿遇刺开始，将账目猫腻、工部勘验的结果、以及私兵的踪迹，一五一十地讲给韩凛听。

　　韩凛听罢，面色凝重：“又是死士，又是私兵……仅是五年河工款项就足以蓄养近万甲士，这三千人很可能只是冰山一角，还有更多或许隐匿在西厂耳目都难以触及的暗处。”

　　“不止这些银两，还有官仓的存粮。”萧琮补充，“这次水患，雍州府衙开仓放的粮食寥寥无几，只对外宣称官仓已被洪水冲毁，难以赈济灾民。”

　　韩凛眉头紧锁：“世子眼下有何打算？此事牵涉太大，已非寻常贪墨，若无万全把握，还是不要妄动为好。”

　　萧琮叹道：“且等等吧，能不能捅雍州这个马蜂窝，要看京中的决断了。”

　　*

　　晋阳，宫城。

　　永熙帝难得来御书房一趟。

　　奏折大多已被司礼监与内阁按处理完毕，只余下寥寥几封需要他最终圣裁的，已由高忠仁这个掌印太监理好放在御案上。

　　他随手拿起最上方一封，是弹劾萧琮在雍州行事酷烈、矫枉过正，意图裁撤雍州府属官，逼反地方官员的折子。

　　永熙帝看罢，朱笔未提，随手将这折子丢到了一边。

　　下一封是来自雍州的密奏，萧琮与孙垣及几位工部官员联名合署，直言渭河堤坝溃决主因在于常年失修，而工程账目却显示款项物料充足，参劾雍州官员官商勾结，贪腐工款。

　　永熙帝仍未处置，将这封也搁置在一旁。

　　再往下是栖云国师的密奏。先依例问候了陛下圣体安康，继而提及钦差行辕在雍州地界竟遭刺杀，行刺者虽伪装成山匪，实则皆为训练有素的死士，其背后之人想必与雍州官场藕断丝连，不欲让钦差活着查清此案。

　　看到此处，永熙帝心头火起，将这封奏折重重摔在案上。

　　高忠仁忙上前劝道：“皇爷，莫要为了这些琐事动怒，仔细伤了龙体啊。”

　　“一个个的都各有各的说法，各有各的心思！”永熙帝指着那堆奏折，骂道，“朕日日看着这些，都不知道谁在说实话，到底该信谁！”

　　高忠仁安抚道：“陛下乃九五之尊，自然是您觉得谁对，谁忠心，谁就是对的。”

　　永熙帝深深吸着气，待呼吸平复后，又拿起国师的密奏看了两眼，随后瞥向高忠仁：“你手底下那些人又是如何回报的？”

　　高忠仁禀道：“回皇爷，底下番子方才来报，在雍宁城外发现了些不同寻常的车辙印记，纷乱密集，不似寻常商队，倒似有大队人马暗中调动的痕迹，只是暂时还未摸清具体去向。”

　　永熙帝问：“依你之见，该如何处置？”

　　高忠仁答道：“奴才觉得，雍州毕竟离京畿不算太远。如今虽只是些捕风捉影的影子，然则钦差安危、地方稳定，皆马虎不得。”

　　永熙帝沉吟片刻：“既如此，着你立即行事，调拨一万兵力至雍州，以策万全。具体如何调度，你好生安排。”

　　“奴才遵旨。”

　　*

　　几队身负密令的西厂番役自京城快马驰出。十日后，徐州、豫州的驻军以支援鄞州前线的旗号踏入必经途上的雍州境内。

　　与此同时，雍宁。

　　谢砚冰从档头手中接过能够调动这一万官兵的令牌。

　　他端详着令牌上的纹路，眉眼弯弯地笑：“收回先前的话，还是高公待贫道好。”

　　档头依然不知道该怎么接这话。

　　又听他念叨着：“……可是贫道又哪里懂这排兵布阵之事呢？”

　　档头心说：不是你自己要的令牌吗？

　　国师叹了口气，像被赶鸭子上架地看起桌上的雍州舆图，装模作样地思索着。

　　良久，他研墨提笔，洋洋洒洒地写好令信盖上印，将令信和令牌一道给了档头。

　　档头低头扫了一眼，没想到他竟然真能瞎猫遇上死耗子地写得头头是道，脸上浮现出转瞬即逝的震惊，领了命出去了。

　　待他出去后，谢砚冰从袖中取出今日宁福带回来的信件。

　　他垂眸阅完，随后依旧将其焚烧殆尽。

　　在他一而再再而三的帮助和催促下，沈世宜的水师也已成型，兴高采烈地来信询问他要何时发动。

　　他再次提笔，所书尽是倾覆王朝的杀机。

　　——要收的不止这一处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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