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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见
“前辈果然厉害,这野藤茶在京师可真真算得上是稀罕物。”白术轻抿一口,眼中泛起惊喜的涟漪。
上一次品尝还是在杏山幽谷之中,那叶片看似平平无奇,却在日光下流转着若有若无的蓝晕。取枝头最嫩的芽尖烹煮,茶汤初入口时带着山泉般的清冽,旋即化作绵长的甘甜。自打他过了大江,便再未见过这般滋味了。
听白术提及野藤,池霏恍然顿悟,如数家珍般将这些年间搜罗的珍奇药材娓娓道来。这话匣一开,白术也顾不得什么初次见面的礼数,与他就着药茶之道畅谈起来。从菊花性寒到枸杞明目,越说越是投机。
池霏兴致盎然,引着他穿过月门,但见庭院中错落摆放着数十个药架,琳琅满目的药材在暮色中泛着莹莹微光。
“这竟是金铁锁?前辈能采得这许多,想必费了不少功夫。”白术穿梭其间,目光流连忘返,指尖轻抚过药材的脉络。
“哈哈哈,那是自然……咳咳,白神医过誉了。”池霏险险收住险些脱口而出的得意,将那份江湖气尽数敛去,端出温文尔雅的姿态,只是袖中微微发颤的指尖泄露了他的激动。
周望舒斜倚门廊,望着白术在药架间忙碌的身影,唇角不自觉扬起清浅的弧度。他怎就忘了,有这些药材相伴,白术怕是比归林的倦鸟还要自在。
“随我来,还有更好的。”池霏引着白术转入一间静室,但见满墙书架林立,那些难得一见的医家孤本整齐陈列,墨香与药香在空气中缠绵。
“前辈竟连《滇南本草》都有……”白术指尖轻触书脊,眸中光华流转,恨不能即刻在此长住研读。
待二人畅谈尽兴,暮色已浸透窗棂。
池霏试探着望向周望舒:“天色已晚,侯爷若不嫌弃,不如在此暂歇?”
话是说与周望舒的,但目光却像是黏在了白术身上。他年少时也是个风流人物,露水情缘数不胜数,所幸始终谨记医家本分,从未留下什么牵绊。如今突然得知自己有个儿子,虽百思不得其解,却也在师兄的训斥下生了愧疚之心。
初见白术时尚未觉得,可那双酷似其母的明眸总让他想起十余年前的往事。如今见这孩子于医道颇有灵性,那份迟来的父爱竟在胸中悄然滋长。再看周望舒时不免忐忑,他昨日见周望舒确实心中有气,待人的礼数上算不得周到,而这位的身份地位,样样都是他招惹不起的。若是他要把人带走,只怕……
“有劳先生安排。”周望舒微微颔首。
夜深时分,别院厢房内烛影摇红,白术仍在对灯翻阅方才所得的医书,周望舒立在廊下,望着窗内那个专注的身影,眼底沉淀着化不开的温柔。
白术得了两本医书珍本,如获至宝,就着烛光趴在小榻上津津有味地读了起来,读到精妙处,猛地一拍大腿,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妙啊!”
周望舒早已靠坐在床边,眼巴巴地看着烛光下那个沉醉的身影,又瞥了眼身旁空荡荡的床铺,心头莫名泛起酸意,仿佛自己还比不上那几页泛黄的纸张。
“小白术,夜深了,该安歇了。”他放柔了声音。
“嗯嗯,小侯爷你先睡,我看完这一页,就一页!”白术匆匆抬头,送上一个安抚的眼神,随即又埋首书海,再无回应。
周望舒还是头一遭被白术如此彻底地忽视,禁不住反思,是否不该让池霏这么早将藏书暴露出来?至少也该等到明日,或者后日?见他愈发兴奋,恨不能整个人都钻进书里去的模样,小侯爷心中那股无名火夹杂着委屈蹭蹭往上冒——这没心没肺的小子,究竟知不知晓他们相守的时日已然无多?哦,是了,他确实不知。
小侯爷郁闷了。
这成了一个除白术,周围人都心照不宣的秘密,且众人皆默契地守口如瓶。
“小白术,夜深露重,寒气侵体,还不快来给你家主子暖床?”周望舒换了个策略,嗓音里带上几分刻意拿捏的虚弱。
奈何白术心神全然被书中世界吸引,这娇撒给了空气。
是可忍孰不可忍!周望舒默念三遍,最终还是……忍了。
他悻悻然躺下,却觉身下床板格外坚硬,硌得他浑身不舒坦,翻来覆去难以入眠。
“小白术,你那一页……未免也太长了些?”他支起上半身,眼巴巴地望着那背影,语气幽怨。
“唔。”白术含糊应了一声。
随即,“哗啦——”清脆的翻页声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
“……”
周望舒暗自磨了磨后槽牙,脑中闪过夺书藏起的念头,转瞬被自己这幼稚想法噎住。
“白——神——医——”他拖长了调子,婉转缠绵。
“白术。”他又唤,带着点正经。
“白!先!生!”最后几乎是字正腔圆,带着点咬牙切齿的意味。
可惜任他望穿秋水,也动摇不了那颗沉浸在医海中的心。
就在第二声翻页响起的刹那,周望舒倏然起身,动作快如闪电,一手精准地抽走白术手中的书册,另一手则穿过他膝下,将人整个打横抱起!
“睡觉!”他语气坚决,带着不容置疑,细听之下,还带有几分咬牙切齿的味道。
“嗯?小侯爷,你再容我片刻,就片刻……”白术下意识求饶,妄图施展缓兵之计。
然而话音未落,所有未尽之语便被骤然封缄——周望舒低头,以唇堵住了他那张此刻只关心医术的嘴。
什么医书典籍,什么奇花异草,在这一刻都变得模糊而遥远。白术先是僵住,随即凭着本能生涩地回应起来,脸上热意如浪潮般层层涌上,却远不及周身被点燃的温度滚烫。
周望舒更是发了狠,环抱着他的手臂不断收紧,仿佛要将怀中人彻底揉入自己的骨血之中,如此,便再不必担忧那即将到来的分离。
“唔!”
唇上骤然一痛,周望舒闷哼一声,吃痛地退开些许,指尖轻触,沾染上一丝鲜红,竟是被人不小心咬了一口。
“小侯爷!对、对不住!我……我去拿药!”白术回过神来,看清那抹血色,顿时满脸羞愧,手忙脚乱就要起身。
“不必了!”周望舒没好气地将他重新按回床上,顺手一挥,精准地用指风扫灭烛火,彻底断绝了白术再靠近医书的任何可能,“睡觉!”
黑暗中,白术脸上的热辣缓缓消退,心中的愧疚却如潮水般蔓延开来。而周望舒则感受着唇上细微的刺痛,一边在心里记了池霏一笔“乱献殷勤”的账,一边将怀中温软的身体搂得更紧了些。
至少此刻,人在他怀里。
两人静静躺了好一会儿,白术才怯生生地开口:“小侯爷,你唇上的伤……真不要紧吗?”
黑暗中,周望舒沉默了片刻,久到白术以为他已经睡着了。
直到一声悠长的叹息在枕边响起,周望舒松了手轻声问道:“你觉得今日这位池先生,为人如何?”
“池先生博闻强识见多识广。于医道一途,见解尤为精深。无论《内经》藏象之玄理,还是《千金》方剂之精微,他皆能洞悉毫芒,发前人所未发。谈及药性之幽微、脉理之精妙,更是鞭辟入里,令人茅塞顿开。先生之医术,已臻化境。”提起池霏,白术毫不吝啬自己的夸赞,“小侯爷何时结识了这般高人?”
周望舒避而不答,反而问道:“若是让他做你的老师,你觉得如何?”
“啊?”白术一个激灵撑起身子,“当真?”
“他定然是求之不得。”周望舒在黑暗中挑了挑眉。
“可我已经有师父了。另拜师门,岂不是对师父不敬?”杏一陪着他这么多年,这份亦师亦父的情意绝对不是他人的一面两面可以取代的。
“说得也是。”周望舒颔首,想起白术待杏一如师如父,如今亲生父亲近在眼前,反倒不便明说了。
“小侯爷是从何处寻到这位先生的?”白术忍不住追问。
“就……路边偶遇的。”周望舒摸了摸鼻子,转身背对着他。
“路边偶遇?”白术蹙眉,若池霏是个不知底细的人,他怎么会安心与之同住一个屋檐下?还时值年节。
他忽然想起日间池霏莫名的亲切,还有那与自己有些相似的容貌,心中灵光一现。
“小侯爷,”他声音轻颤,半开玩笑地道,“这是把我亲爹找来了吧?”
周望舒身形一僵,喉间像是被什么堵住了。
“我是学医的,父子之间总会有几分相像。”白术轻声嘟囔,重新躺下时声音有些发哑,“小侯爷,多谢了。”
周望舒如释重负地轻笑,转回身来:“你能明白就好,我还担心你会误会我查你身世。”
“我们同生共死这些回,我若还疑心你,岂不是太没良心了。”白术嘀咕着,悄悄往周望舒的方向瞥了一眼。
周望舒低笑出声,又凑近些:“那你……喜欢这个父亲吗?”
“只是崇拜他的医术罢了,倒也说不上其他。毕竟,从小就没见过嘛。”白术说着也转过身来,不料正对上近在咫尺的容颜。
夜色朦胧,只能依稀辨出俊朗轮廓,偏这轮廓格外动人。
白术脸上发烫,下意识往后缩了缩。
周望舒轻轻拽住他的衣袖:“当心些,这可不是长公主府那张大床。”
“不打紧。”白术只觉脸上更热了,手足无措。
“这几日你先住在这儿罢。池先生这里医书草药齐全,比长公主府更适宜你研习医术。”
“嗯?”白术虽喜爱此地,心底却更想与周望舒在一处。
“我也在此小住几日。”周望舒轻笑,“那些文臣不肯放过我,递来的帖子都快堆成山了。”
“好。”白术不由莞尔,想起那些文臣围着周望舒的模样。
“想到往后要与这些酸儒共处一室,真是煎熬。”周望舒察觉他的笑意,又叹了一句。
白术轻轻搭上他的手,指尖温柔按揉:“小侯爷辛苦了。”
“是啊,当真辛苦得很。”周望舒享受着他指尖的抚触,语气慵懒。
“往后,我定会好好伺候小侯爷。”白术寻到他修长的手指,那骨节分明的触感令人眷恋。
“小白术,”周望舒忽然哑了嗓子,气息拂过他耳畔,“别乱摸。”
白术笑着松开手,还未来得及开口,便被炽热的气息笼罩。
周望舒紧扣他的手腕,感受着掌心下急促搏动的脉搏,再一次覆上那双温软的唇。不同于初次沾染的酒意,也不同于岁除烟火下的仓促,这一次的吻里,萦绕着白术身上特有的、清浅的草药香气,如同最惑人的蛊,让他沉溺其中,欲罢不能。
白术手上的力道霎时卸了,任由他禁锢着,先是生涩地迎合,随即便被满腔情愫驱使着,更热烈地回吻过去。眼前之人是他的心上人,仅此一念,便足以焚尽所有理智。他脑中空空如也,只凭着本能追逐着那份令人战栗的亲近,彻底沉沦。
恍惚间,这小小的卧房仿佛被地龙烘得灼热,蒸得两人周身都泛起薄红,体温燎原。
夜色悠然,连窗隙间溜入的寒风似乎都放轻了脚步,变得温柔缠绵。它卷动着庭前的细沙,发出低低的、絮语般的声响,如同在为这段情意无声地吟唱。
许久,周望舒才喘着粗气,勉强翻身躺到里侧,任由微寒的空气冷却一身的燥热。白术胸口剧烈地起伏着,眼眸里漫着一层氤氲的水汽,他蜷起身子向外挪了少许,贪婪地汲取着清凉的空气,试图让狂跳的心缓缓平复。
寂静在黑暗中蔓延。过了好一会儿,两人却像是心有灵犀般,同时侧过头。目光在昏朦的光线里交汇,不约而同地,唇角都漾开了一抹温柔而了然的浅笑。
周望舒伸手将他揽入怀中,仔细掖好被角,这才心满意足地阖眼睡去。
晨光熹微中,若白术在药架前翻阅医书,他便执一卷《史记》静坐一旁;午后暖阳里,若白术在院中侍弄草药,他便搬个小凳帮着分拣;夜幕降临时,若白术还想挑灯夜读,他便燃起一盏清茗为约——两炷香后,定要歇息。
这般岁月静好,让周望舒心底那份眷恋愈发滋长,每每望着白术专注的侧影,便觉时光若能停驻在此刻该多好。
"主子,陛下遣人送来了新制的朝服。"
孟春捧着从长公主府转来的书信,立在廊下回话。
周望舒知道,这悠闲时光终究到了头。他望向窗外正在细心研磨药材的身影,目光缱绻难移,轻叹一声:“难怪古人有云‘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
“还有一事,”孟春压低声音,“春杪来报,前日池先生见过的那人,我们的人查不到。”
“既查不出,便不必查了。”周望舒摆了摆手。
经过这些时日的相处,他对池霏也有了些了解,池霏有些江湖气,却并非奸恶之徒。尤其在白术面前,那份刻意维持的稳重,反倒透出几分真挚。
“那……白先生这边,何时启程?”孟春终究问出了这个谁都避不开的问题。
窗外风声簌簌,卷起几片零落的雪花,在庭院中打着旋儿。周望舒凭窗而立,目光遥遥落在正在药架前忙碌的身影上。白术正低头分拣药材,专注的侧脸在雪光映照下格外安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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