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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以身入梦
章邺迟迟不肯将月盈下葬。
早已建成的合葬墓,月盈却先要住进去。那里又冷、又无聊,章邺怎么舍得。
他一直烧着纸钱,不肯烧任何一样关于月盈的东西。
皇帝派人将雪参送到王府中,张格叫醒章邺,他才前去迎接。
他接过雪参,谢过皇帝,总算去偏殿看了月清明一眼。
而月清明也依旧没有苏醒的迹象。
大夫将雪参分成小份,加进月清明每日服用的汤药中。
每天雨墨会给月清明喂药、喂饭、擦洗身子。
所幸月清明有轻微的吞咽反应,不然做这些只会更加艰难。
他希望月清明下一刻就会醒来,睁开眼睛,和他说话。
希望……希望……希望没有实现,便一直期望。
他开始偏执地想,如果把殿下曾为我煮过的粥,都煮一遍喂给他吃下去,是不是他就能醒过来。
喂过最后一口,月清明没有醒。
雨墨又想,现在没醒,是不是等到今天过去,明天就会醒?
等到了子时两日交替,月清明没有醒。
他又想,是不是明日日出的时候,他就会醒。
等到了日出,月清明没有醒。
后来,慢慢就不再去想,不再期望什么了。
人的耐受力是很强大的,在糟糕的境况中,雨墨渐渐接受了这些事实,他觉得月清明只要活着就很好了。
他每天都过着非常安稳幸福的时光,早上起来和心爱的人依偎在一起,盖着同一个被子,灰灰窝在他们腿间,见雨墨醒来,它也懒懒打个哈欠。
这一切都和往常一样,除了身边的人没有任何反应,像死了一样。
但不是死了。浅浅的呼吸,温热的体温,跳动的脉搏,意味着他还活着。
所以雨墨日复一日,照顾着他。
没什么不好的。
章邺偶尔会来看望,但往往停留不到一炷香的时间。
小鱼会带着清源来玩耍,她歪歪斜斜走着,走两步不是摔个屁墩,就是磕到膝盖,但是她有厚厚的棉花垫保护,即使摔了也不会太痛。
走累了就干脆开始满地爬。
她扒上月清明的床沿站起来,断断续续,指着月清明奶声奶气说:“哥,哥……”“哥,哥!”
雨墨便会蹲下来慢慢对她说:“对,这是哥哥。清源,你叫哥哥起床好不好?”
她不甚明白,但是听话地模仿那两个字的发音:“起……床……”
“清源叫你呢。”雨墨回头看看月清明,轻声说道。
但他还是没有醒。
这么些日子下来,清源也明白兄长会一直沉睡,来了也就看一眼,然后扯着雨墨的手,让他陪自己在院子里玩儿。
时间通常不太久,清源便会说自己饿了,要去找点吃的。雨墨便把她送到嬷嬷那里,自己烧完热水回来给月清明擦身子。
而那变成灵堂的厅室,不管何时经过,都能看到章邺驼着的背影。
第二十天,故人自远方而来。
阿泥走进灵堂之中,站在章邺身后。无论一年四季,仍是披一件长长带兜帽的斗篷。
她把帽子向脑后摘去,双手交叠放在胸前,躬身行使巫礼。
章邺听到她的脚步,但并未有一丝一毫反应。
他的头发全白了,身形也像被抽干了一样,蜷坐在那里,哪有当年半点威武大将军的模样。
阿泥双手合十,闭上双目,过了半炷香时间才缓缓睁开双眼。
她操着不标准的中原话,对章邺缓缓开口:“圣女大人说,她不曾后悔。”
哦,原来是那个被盈儿收留的疯子。
“她来到人世间,经历人世百态、喜悦忧愁,赐予孩子生命,给予人们善意……现在她已完成自己的修行,回归到至高之神的身边。”
她说完了,章邺并未回音。不知道他到底听到了没有,听到了什么。
沉默又继续蔓延,阿泥见他仍不说话,便离开了。
天气即将入夏,北方的衣服不适合这里,阿泥头上冒出汗珠。
她来到月清明房间内,却感到异常阴凉干燥。
看着躺在床上的人,和守在他身边一动不动的雨墨,阿泥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仍是无悲无喜。
脚步声传来,雨墨疲惫地转身,“阿泥……?你来了。”
“是的。”
她行一礼,随后摆出姿态,裙摆像被微风吹拂,跳起一支巫舞。
忽而旋转、叩拜,手持银铃发出轻灵的响动。像人们在无边的黑暗中凿出第一个火苗时,围在一起祈福跃动的样子,质朴而原始。
一舞后,铃声渐息,阿泥对雨墨说:“他会好起来的。”
“……谢谢你,阿泥。”
凡人妄想与天地、神灵沟通,便为他们筑起神像、描绘出具体的模样,通过巫师祭祀,以求实现人们的愿望。
雨墨想,殿下现在算是睡着吗?殿下现在,会做梦吗……
月清明不知道那算不算梦。
在昏迷期间,他的神识又来到那片黑暗之中。和他上一世被白砚杀死后去到的地方一模一样。
他是又一次,死去了吗?
这次,他想要见雨墨,他在脑海中反复叫这个名字,想着他的模样,但是没有任何东西出现。
是不是因为雨墨并没有死,所以自己见不到他呢。
他一直走了很久,四处都没有尽头,只有漫无边际的黑暗。连走马灯都没有了。
他突然顿在原地,恍然大悟。
原来自己根本就没有重生过,根本没有再来一世。一切都不过是自己死前的一场梦罢了!
是自己因为对雨墨心怀愧疚,而产生的一场春秋大梦!
一切都是想象、幻觉,所有的所有……和雨墨在一起,牵手、出游、亲吻……那些缠绵温情的瞬间,全部都是他死后的臆想。
哦,原来如此。
是啊,哪有那么好的事情。后悔了,还能给你一次重新来过的机会。
自己早已在这暗夜中万劫不复。
“嗯?你怎么在这里?快点回去!”
这个声音好熟悉,是……母亲?
在哪?
他一转身,月盈出现在他面前。
月盈手叉着腰,眉目蹙起,歪着脑袋把月清明全身上下观察了个遍。
月盈好像不认识他了一样,凑近左右看着他的脸,最后无奈道:“好吧。你不该来这,我送你回去。”
月盈往前走,月清明跟着她。
“去哪?”
她听到月清明问话,转头理所当然地回答:“回去啊!”
她又叹口气,抓起月清明的手,示意他快点走。周围出现了七彩色的光点,像雨滴落下,像流星滑落一样从月清明脸旁身侧飞驰而过。
他们穿过黑暗,又进入到一片白茫茫之中。
月盈转身,背着手对月清明说:“那孩子每天都许愿,每天都许同一个愿望。心愿太强烈了,所以我不能不帮他实现。”
“接下来,你自己走吧。”
月盈消失了。没有她引路,月清明不知道自己要去哪,他也很累,不想再继续向前。
白色的空间中,他的脚旁有一条流淌不息的河流。
他在这虚无中,第一次听到外界的声音,是这水的潺潺流声,他曾经在哪里听到过的。
一盏河灯缓缓飘到他的视线之内,成为这片白色中唯一的色彩。
他看到上面写着一行字:
——月清明,朝朝暮暮,平安健康,喜乐无忧,一生顺遂。
这是那年的中秋佳节之夜,雨墨点亮的那盏河灯。
原来他写了这个啊,这极简单,又有些难以实现的愿望。
朝朝暮暮,朝朝暮暮。不仅这一天,每一天他都这样许愿。
他听到脑海中,无数个雨墨的声音,希望月清明一生平安幸福。
外面下雨了,而他们在安全的房间里。
月清明倦到趴在书桌上睡着,雨墨仍为他念完整首辞赋:妾在巫山之阳,高丘之阻,旦为朝云,暮为行雨。朝朝暮暮,阳台之下……
河灯渐渐随水波远去,月清明注视着它,直到变成一个小小的光点,直到再也看不见。
他的脚蹚进河流之中,水立刻淹没他的脚踝。他继续向前走,但每走一步都是剧痛。
而退后,便又感到浑身舒展放松。
他犹豫不决,看着水流从自己脚面上不断流过,带着星星点点的回忆远逝,一不小心,就忘了自己是谁,一直在脑海中惦念着的是谁,刚才带着自己来这的,又是谁……
他想要转身回到岸上,可就在抬头一瞬间,看到对岸站着一个人。
一个瘦瘦的,穿着黑衣服的人,朝他伸手,像洁白宣纸上的一点墨韵。在这空无一物的地方,让月清明不再孤单一人。
是……是雨墨啊!想起来了!
他感觉雨墨想去够他,但雨墨过不来,他在对岸等着自己呢。
过不来,我便过去吧。
他向前走,每走一步,身体就会变得更疼,周身像被万根针刺一样,折磨得他抱住自己的双臂,紧缩身体。
对岸的人还在,每时每刻都向他伸着手,眼睛里满是期盼、忧愁、急切的泪水。
月清明想见他,拉住他的手,拥抱他,不忍他在对岸一个人,忍受寂寞和孤独。
河流很宽,迈一百步,才感觉前进了一步。一步之遥,却又遥不可及。
他仅有一个念头支撑着自己向前走,如果能跨过这条河,他就能回去了,有人等着自己呢。
他的身体逐渐变得越来越沉重,最后每迈出一步都要耗尽全身力气。
但他觉得没什么能难倒自己的,不就是疼么?不就是远吗?总会到的,一定会到的。
最后一步了,雨墨就在他面前,月清明伸出手,想要拥抱他。
下一秒——
膳房告诉雨墨,这是最后一包雪参粉末了。
雨墨点点头,将它洒进药里。
雪白的粉末进了汤药,很快就被黑褐色的浓汁淹没殆尽。
他将月清明上半身扶起,喂他服下汤药。
有些药渍从嘴角渗出,便拿布轻轻擦干净。
喂完以后,便趴在床边,灰灰的尾巴一下下扫着雨墨的手,雨墨笑笑,百无聊赖,手抚摸了一会月清明的胳膊,便闭上眼睛想要午睡一会儿。
这又会是一个平常的下午。
不知睡了多久,不知是不是在做梦,雨墨感觉手下的胳膊在缓慢移动。
他头还埋在自己臂膀里,心脏就开始狂跳。
倏地,直起身子,他看到月清明闭着的眼皮下,眼球在轻动。
他双唇轻启,不断喘着气,头脑眩晕,不断期盼着……
心已经跳到嗓子眼,雨墨却连呼吸都不敢……
他看到月清明苍白发青的眼窝上,眼睛如蝉翼般震颤,终于慢慢,慢慢地睁开——
“殿,殿下……?殿,下?”
不可置信般,带着哭腔试探着小声唤他。
月清明的眼睛缓缓转动,终是停留在雨墨的脸上。迟钝的思维第一个想法便是,他怎么哭得这么伤心啊。
月清明想应,只是发不出声音,只能无力地张张嘴。
可这已经足够让人欣喜若狂。
雨墨猛地起身站立,然后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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