稚御山河

作者:皮不笑就个乐翻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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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十八回试期定策推盐法风雪惊传边报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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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盐铁方议试期成,
      朝端争竞未休声。
      谁知风雪寒夜路,
      驿骑飞来急报鸣。

      皇后含笑看向昚:“陛下也很聪明,就像今天还知道国事重要。”

      向昚被她一夸,眼睛亮了亮,挠头笑道:“皇后你除了不会给我讲故事,其实你人还挺好的。时间也不早了,我该回明章宫。”他转头吩咐:“张公公,去朝房把丞相叫来,到明章宫,我有事要告诉他。”

      张贵祥躬身应道:“诺。”随即高声道:“起驾,回明章宫!”

      张贵祥前往朝房,只见孙丞相伏案处理国事,奏疏堆叠如山。他上前躬身道:“传皇上谕,请丞相即刻前往明章宫一叙。”

      孙丞相闻言,停笔起身:“遵旨。”又拱手问道,“不知陛下召臣所为何事?”

      张贵祥笑道:“陛下今日心情甚好,方才去了慈圣宫与皇后小叙,聊到了盐法与汪康年的七策。”

      “哦?盐法?”孙丞相眉梢微蹙,似有所思,“看来陛下……是想把盐务整饬的事定个章程了。”他略一沉吟,又道,“陛下既已留意盐之利弊,想必心中已有分寸。臣这便随公公入宫,听候圣裁。”

      孙丞相迈着四方步稳健而去,来到明章宫外,先整了整朝服,理了理冠带,又微微调匀气息。他知道这位天子少年心性,兴致一来便不拘小节,也不知今日又要闹出什么新鲜花样。待跨进宫门槛,他躬身一礼,沉声道:“臣孙幽古,觐见陛下。”说着便要下拜。

      向昚一听是孙丞相到了,连忙从殿内迎出来,见他要跪,忙摆手道:“哎,别别别,冒着雪还跪什么?这宫里的人怎么总喜欢跪来跪去的?”他上前一步,虚扶了一把,“你起来吧,这么大年纪了,膝盖骨哪禁得住这么折腾?再说朕这儿又没那么多规矩,快请进来暖和暖和。”

      孙丞相顺势起身,拱手谢过,随天子入殿。暖阁里炭火正旺,桂香与松烟墨香缠在一起。向昚坐回御座,望着孙幽古,忽然直眉直眼地问:“丞相,你是不是跟朕一条心啊?”

      孙幽古一愣,随即躬身道:“臣自然与陛下一条心。”

      “那你既是一条心,”向昚皱起眉,“朕觉得汪康年那七策挺有道理,你干嘛反对?”

      孙幽古忙道:“臣并非反对其策,臣只是以稳为先。汪康年资历尚浅,未历州县与盐务,骤授司鹾卿,恐难服众,亦乱用人之规矩。”

      向昚挠了挠头:“哦……哎,皇后是怎么说来着?”他转头看向张贵祥,“张公公,你知道皇后怎么说的吗?”

      张贵祥连忙上前,低声提醒:“陛下,皇后娘娘说,不必直言问‘是不是一条心’,应问‘如何可行’。她还说,先授汪康年为‘盐法整饬使’,给一年试期,御史台、户部、刑部会同办理,考其盐课增收、私盐敛迹、民心安稳等实绩,再论司鹾卿不迟。”

      向昚一拍大腿:“对,就是这个!那你说,这试期一年怎么设考成?”

      孙幽古眼中一亮,拱手道:“陛下若允,臣请立三条考成:一,盐课比去年增收一成;二,私盐大案减少三成,各口岸验票不致疏漏;三,常平盐仓按期籴粜,市价不致暴涨。若一年之内三事皆成,臣便奏请拜汪康年为司鹾卿。”

      向昚听着一阵糊涂,皱眉道:“你说什么呢?丞相,怎么又什么盐课、又什么三成、又什么不致暴涨?跟我说的是一个意思吗?我心中的想法就是——让盐便宜、别让盐价飞、别有人偷卖盐、把钱收上来,别让官儿乱来。”

      孙幽古连忙笑道:“臣与陛下一条心,自然说的是一回事。臣刚才说的‘盐课增收一成’,就是把该收的钱收上来;‘私盐大案减少三成’,就是不让人偷卖盐;‘市价不致暴涨’,就是让盐便宜、稳得住。”

      向昚“哦”了一声,恍然道:“原来是这样啊。”他忽然想起什么,随口一问:“丞相,你今天吃盐了吗?”

      孙幽古一愣,随即躬身:“回陛下,臣吃盐了。”

      “朕也吃盐了。”向昚点点头,又犯起嘀咕,“那老百姓能吃得起盐吧?能吃得起盐,干嘛还要管这么多?盐到底贵不贵啊?”

      孙幽古耐心道:“回陛下,盐贵不贵,得分地区。海边、盐场近的地方,盐就便宜;内陆远、路不好走的地方,盐就贵。遇上天灾、战事,盐价更容易涨。所以要设常平盐仓,青黄不接时平价卖盐;还要验票查私盐,不让人趁机抬价。”

      向昚忽然问道:“丞相,你当了多少年的官啊?”

      孙幽古一愣,连忙躬身:“回陛下,臣当了三十五年的官。”

      “三十五年……”向昚掰着手指,像是数不过来,又问,“那你见过几个皇帝?”

      孙幽古笑道:“臣一共就见过两位,一位是先帝,再就是陛下您。”

      “哦?”向昚眼睛一亮,又问,“丞相喜欢吵架吗?”

      这话一出,殿里的太监都憋着笑,肩膀微微发抖。孙幽古也失笑,拱手道:“臣不喜欢吵架。”

      “那你不喜欢吵架,为什么老在朝堂上吵?”向昚一脸认真。

      孙幽古敛色道:“回陛下,那不是‘吵架’,是‘议事’。朝堂之上,各有主张,把利弊摆透,把话说尽,陛下才能兼听则明。臣争的是是非曲直,是法度与民心,不是为了声音大。”

      向昚“哦”了一声,似懂非懂:“原来如此……那以后你们还是把话说明白些,别吵得朕头疼。”

      翌日,承光殿内朝会方启,钟鼓未歇,孙幽古出班,将昨夜与陛下议定之事一一道来:先授汪康年为“盐法整饬使”,专司推行七策;御史台、户部、刑部会同办理;立三条考成——盐课比去年增收一成,私盐大案减少三成,常平盐仓按期籴粜、市价不致暴涨;试期一年,有成则拜司鹾卿。

      话音刚落,右班一位白发老臣出列,声如洪钟:“臣以为不妥!司鹾卿历来由老成持重、久历实务者居之,汪康年翰林出身,未历州县与盐务,骤授专司,恐难服众,亦乱我大周用人之序。”

      左班随即有人应声:“臣亦有疑!七策虽美,然‘官督商办’与‘地界专卖’并行,若不设限,恐生官商勾连、盘剥百姓之弊,与我大周‘宽商惠民’之意相悖。”

      又有一位武将出班,沉声道:“盐课系边储,边军冬衣、军饷皆仰赖于此。试期一年,若盐课不稳,边地恐生哗变。臣请先稳旧制,再图新法。”

      亦有新进言官上前,朗声道:“臣以为可试!如今私盐猖獗,盐课流失,河工赈济皆受其累。汪康年之策,明码标价、设卡验票、重罚私盐,若能推行,实乃救时之方。老成者可辅之,不必拘泥于资历。”

      更有掌刑的御史出列:“臣请立‘考成与问责’并行之制!若一年之内三事不成,不仅汪康年不得升迁,主荐者与监办诸司亦当连坐,如此方能杜侥幸之心。”

      孙幽古待众臣声浪稍歇,上前一步,语气沉稳而有力:“诸位同僚,臣等争的不是‘人’,是‘事’;不是‘资历’,是‘实绩’。汪康年之策,若细究其实,无一条不是对症下药——定地界,是为止私盐越境;官督商办,是为堵偷漏;设卡验票,是为明法度;以‘引’计税,是为公开透明;常平盐仓,是为稳市价、安民心;专司查账,是为防官商勾连;宽商严官,是为奖善罚恶。此七策,条条指向‘循名责实’,何来乱用人之序?”

      他目光扫过右班那位白发老臣:“李大人言‘司鹾卿当用老成’,臣深以为然。正因如此,陛下与臣才议‘先试后升’——不授司鹾卿,只授‘盐法整饬使’,给一年试期,以盐课、私盐、市价三事为考成。若成,再拜要职,百官自服;若不成,臣愿与诸司共担其责,何来轻率之嫌?”

      又转向那位忧心边储的武将:“张将军所虑,臣不敢忘。然旧制之弊,正在于盐课流失、私盐横行,边储久仰而不丰。若不整饬,边地哗变之虞,不在‘试新法’,而在‘守旧弊’。试行七策,正是为了让盐课实实入库,边储年年充盈。”

      他话音一收,侧身望向班中:“汪学士,此事因你而起,你也说说吧。”

      汪康年应声出列,青衣素带,神色坦然:“诸位大人,臣不敢以‘奇才’自居,只敢以‘实心’对国事。七策非臣臆想,乃臣遍历盐场、走访商户、询问百姓所得。海边盐贱,内陆盐贵,百姓苦私盐久矣——私盐看似便宜,实则夹带兵器、通边私易,隐患无穷;而官盐价高,皆因层层盘剥、规矩不明。”

      他抬手一拱:“臣愿以一年为期,推行七策。若盐课不增、私盐不敛、市价不稳,臣甘受罢黜之罚;若三事皆成,亦请诸位大人放下成见,共扶国事。臣所求,非一官半职,乃天下盐法清明,百姓安居乐业。”

      “不可!”右班一位老臣猛地出列,须发戟张,“陛下切不可听汪康年之言!此子翰林出身,未历州县,不知民间疾苦,只凭一纸空文便要乱我大周盐法!官督商办,必生官商勾结;地界专卖,必致百姓买盐不便;重罚私盐,更恐激起民变!此乃误国之策,陛下万不可行!”

      另一位老臣附和道:“李大人所言极是!祖宗之法,岂容轻易更改?司鹾卿之选,当循旧例,择老成持重、声望素著者,方能稳朝局、安民心。汪康年资历太浅,若授以专司,恐难服众,反乱了法度!”

      向昚听得眉头一拧,忽地站起身,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劲儿:“我是皇帝,你们听不听我的话?”

      此言一出,承光殿内瞬间安静。文武百官齐齐躬身:“陛下乃天子,天子的话,臣当然听。”

      向昚愣了愣,随即咧嘴一笑:“哦?原来天子这么管用啊。”他摸了摸下巴,像是发现了什么新鲜事儿,“我原以为天子就是在朝堂上听你们吵架的,哈哈。”笑了两声,他转头看向班中,“齐王,你说说。你是推荐汪康年的,你说说吧。”

      齐王出列,拱手道:“陛下,臣举荐汪康年,非为私交,实为盐法。”他声音沉稳,条理分明,“汪学士虽出自翰林,却曾遍历两淮盐场、走访数十州县,对盐道之弊、私盐之害、百姓之苦,知之甚深。其七策,看似新异,实则对症——定地界,是为杜绝越境私盐;官督商办,是为厘清权责、堵住偷漏;设卡验票,是为明法度、防夹带;以‘引’计税,是为公开透明、减轻商户负担;常平盐仓,是为平抑市价、安抚民心;专司查账,是为防官商勾连;宽商严官,是为奖善罚恶、激励奉公。”

      向昚听着齐王滔滔不绝,虽多半没听懂,却见他神色严肃、言辞恳切,只觉“应该是有道理”。他一拍御座扶手,笑道:“哎,齐王说的有道理。朕今日也挺不错的——给你们看个好东西!”

      说着,他从案上取过一卷纸,扬了扬:“丞相,你先看看。”

      孙幽古上前接卷,展开一看,只见雪浪笺上歪歪扭扭、大小不齐的字迹,墨点斑驳,勉强能认出“管仲”“齐桓公”“盐铁官”等字样。他先是一怔,随即躬身笑道:“陛下,您写的是管仲辅齐桓公、整盐铁之法的事。字句虽简,意思都在——‘相地而衰征’‘官督商办’‘三选之法’,都记上了。”

      “那是自然!”向昚得意道,“太傅魏良才让朕写的,朕觉得颇有意思。你们知道管仲吗?丞相,你知道管仲吗?”

      孙幽古拱手:“臣知道。管仲相齐,先安百姓、再富国库,以盐铁之利强邦,以‘尊王攘夷’会盟诸侯,是春秋名相。”

      “对!”向昚眼睛一亮,把纸卷往阶下一递,“拿去给百官看看。”

      内侍接过,在朝班中传阅。认得字的官员凑近细瞧,忍着笑点头称是;老眼昏花的眯着眼看了半晌,心里嘀咕:“这什么字啊……笔画忽粗忽细,‘廪’字还少了一点,‘攘’字歪得要倒似的。”嘴上却只道:“陛下用心了,字句皆有典故。”

      向昚见众人传阅,更觉得意:“朕写了半个时辰,手腕都酸了。太傅说了,朕写得工整,他就接着给朕讲故事。你们看,朕这字是不是比以前强多了?”

      孙幽古含笑道:“陛下大有进步,一笔一画都透着认真。更难得的是,陛下能把‘盐铁官’‘相地而衰征’写在纸上,足见心里已把盐法放在了心上。”

      向昚挠头道:“我虽然知道是管仲,但是我也不知道他是干嘛的。谁能给我说说管仲这个人啊?齐王,你说说吧。”

      齐王一本正经出列:“臣为陛下解答。管仲,字夷吾,春秋齐人,相齐桓公,定‘尊王攘夷’之策,行‘相地而衰征’,设‘盐铁官’,立‘三选之法’,修水利、整军备,数年间齐国仓廪丰实、甲兵强盛,遂会盟诸侯,为霸主……”

      向昚听得直眨眼:“你说的是……什么东西呀?怎么就之乎者也?”他转头问旁边一位中年官员,“齐王说的是不是真的?”

      那官员躬身:“回陛下,齐王说的是真的,管仲就是如此。”

      “是吗?”向昚更糊涂了,“朕怎么听得糊涂啊?丞相,你能不能把话说清楚啊?”

      孙幽古苦笑,侧身对齐王低声道:“齐王,你也太耿直了。这皇帝明明没读过多少书,你非要跟他讲这么之乎者也的东西。”随即转朝天子,拱手道:“臣为陛下说得明白些。”他清了清嗓子,用大白话讲:“陛下,管仲本是齐国的一个读书人,年轻时家里穷,跟鲍叔牙一起做过买卖,也当过小吏,可说是从底层摸爬滚打上来的。他有本事,但性子直,说话不绕弯,年轻时还替人打过仗,可惜总不太顺。”

      “后来齐国乱了,老国君去世,公子纠和公子小白争着回国继位。管仲当时站在公子纠这边,还奉命去拦小白。他一箭射过去,正中小白的衣带钩,小白急中生智,装死躲过一劫,连夜赶回齐国,先当上了国君——这就是齐桓公,也就是您说的‘小白’。”

      “小白即位后,本来想杀管仲报那一箭之仇。可鲍叔牙劝他:‘您要想把国家治好,就得用有本事的人,管仲的本事在我之上。’小白听了,不仅没杀他,还把他请来做宰相。管仲也不含糊,放下旧怨,专心辅佐小白,先定‘尊王攘夷’,再整盐铁、定赋税、选贤任能,几年就把齐国带成了霸主。”

      向昚听得直乐:“好家伙,一箭没射死,反倒成了宰相?这也太有意思了!”

      向昚灵机一动,眼睛亮晶晶的:“管仲以前是小白的对手,还没当过官,对吧?后来被鲍叔牙一推荐,就当宰相了。那他之前有没有什么当官的履历、或者干过什么拿得出手的实绩?”

      他转头就点名:“汪康年,你说说。”

      汪康年出列,拱手道:“回陛下,管仲起于民间,年轻时与鲍叔牙为商,也曾为小吏,虽无显宦履历,却在市井与基层之中通晓赋税、盐铁、水利之利弊,能识人、能办事。他被荐入相,并非空凭一纸空谈,而是以‘先安百姓、再富国库’的实绩,一步步把齐国治得仓廪丰实、甲兵强盛。”

      向昚一拍大腿:“我就说嘛!”他笑得眉眼弯弯,像个得了趣的孩子,“原来没当过大官也能当宰相,只要能干、能把事儿办成!那汪康年你也别怕,朕给你一年试期,把盐法整明白,你就是朕的‘管仲’!”

      这话一出,殿里的人都忍不住弯了嘴角。向昚又兴冲冲地补了一句:“你们都别老拿资历说事,谁有本事谁上!朕要的是能办事的人,不是只会吵架的人!”他说到这儿,还调皮地眨了眨眼,“要是汪康年真能把盐价稳住、把钱收上来,朕就给他写一幅大字,比朕写的管仲还工整!”

      孙幽古忍着笑,躬身道:“陛下圣明。臣这便拟旨,授汪康年为‘盐法整饬使’,明定考成,令其放手去办。”

      汪康年眼中一热,叩首道:“臣谢陛下信任!臣必以实心办实事,不负陛下所托!”

      向昚给张贵祥使了个眼色。张贵祥会意,高声道:“退朝!”

      话音刚落,孙幽古却上前一步:“陛下,容臣再请片刻,臣尚有一事。”

      向昚一愣:“你还有什么事?不是都办妥了吗?”

      孙幽古躬身:“陛下,事虽定,奏疏还需陛下亲批。”

      向昚瞪大眼:“奏疏?你是说堆成小山的那些?”

      “正是。”

      向昚挠挠头:“能不能……丞相你帮朕办了?”

      孙幽古苦笑:“陛下,臣虽总揽百揆,可奏疏批红乃天子之权,臣不能代劳。不过臣已将可行之策分条拟好,陛下只需圈定即可。”

      向昚沉默片刻,小声道:“这当皇帝好累啊……我想回家了。”他耷拉着眉梢,像被功课压垮的学童,“当皇帝好累啊……退朝退朝,不好玩。”

      张贵祥连忙打圆场:“陛下,天色已晚,寒气又重,奏疏之事,容明日再议。”

      孙幽古亦道:“臣遵旨。明日臣将奏疏按轻重缓急呈进,陛下圈定即可,不致劳累。”

      向昚这才松了口气,摆摆手:“行吧,那就明日。退朝!”说罢转身便走,脚步轻快,像终于从课堂里逃出来的少年。

      向昚坐在御辇上,掀帘望着外头飞雪,忽然冲张贵祥道:“老皇帝一定是累死的。”

      张贵祥一愣:“陛下何出此言?”

      “那么多奏疏,就让皇帝一个人批,他肯定是累死的,我敢打赌。”向昚说得一本正经。

      张贵祥连忙笑道:“陛下,群臣辅佐,陛下垂拱而治,非虚累也。先帝在位时,亦非因劳累,而是染疾。且先帝临政,多以‘知道了’三字批之,纲举目张,令百官各司其职,并非事事亲力亲为。”

      “啊?‘知道了’,就三个字啊?”向昚瞪大眼,“他真的不是被累死的?”

      “臣不敢欺陛下。先帝常言,用人以专、治事以简,故能不累。”张贵祥低声道,“陛下,当皇帝本就不易,奏章如山、权衡在胸,非好玩之事。但有贤臣辅弼,陛下只需定其要、察其成,便不至于过劳。”

      向昚默然片刻,把脸一垮:“哦……我原以为皇帝是什么好当的,原来这么累。”他把头一歪,像被功课压垮的学童,“我还是想回家……不当皇帝,好像更好玩。”

      张贵祥忍笑劝道:“陛下,明日臣将奏疏按轻重缓急呈进,陛下圈定即可,不致劳累。今日且回明章宫歇息,暖炉与点心都备好了。”

      向昚“嗯”了一声,把帘放下,望着里头昏黄的灯影,小声嘟囔:“当个轻松的皇帝……也挺好。”

      到了晚间,齐王府内灯火通明。廊下挂着的羊角灯被风一吹,暖黄的光在地上轻轻晃。齐王一身素色常服,亲手给汪康年斟了一盏热茶,笑道:“子美,坐。此次前往扬州,你定要为国把盐法整饬起来,把钱袋子守好。”

      汪康年起身一揖:“多谢王爷。若非王爷力荐,臣不过是翰林院里抄抄写写的书生,哪有机会去做这等实事。”

      “你有本事,我只是做个顺水人情。”齐王放下茶壶,神色沉了沉,“我大周经百年立十一朝,法度早有定规,只是近年积弊渐深,盐道尤甚。当今陛下又是这般少年心性,眼里容不得沙子,也不爱听空话,只认‘把事儿办成’。”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朝堂上老臣多,成见也多。你去扬州,必有人掣肘,也必有人看笑话。可你记住——陛下要的是实绩,百姓要的是稳价,国家要的是盐课。你把这三样抓住,谁也动不了你。”

      汪康年握着茶杯,指尖微热:“臣明白。此行不求名声,只求把七策推行下去:定地界、验盐引、整盐仓、查私盐、平市价、严考成、宽商严官。一步一步来,把规矩立在明处,把好处落在实处。”

      “好。”齐王点头,“我给你留一道手令,遇事可便宜行事;户部与御史台那边,我也打过招呼,让他们配合。你只管放手去做,出了差错,我替你担一半。”

      汪康年眼眶一热,又要下拜。齐王抬手止住:“不必多礼。你若能把盐法整明白,便是给陛下、给天下做了最大的事。”他笑了笑,“等你回来,我请你吃扬州的狮子头,再给你写一幅字,比陛下那幅还工整些。”

      汪康年却对齐王说道:“当今陛下虽是少年稚童心性,却尚可调教。若以实绩为镜、以故事为引,循循善诱,他必能明是非、知轻重,成为守成之君。”

      齐王一怔,随即失笑,指了指案上一卷纸:“你瞧瞧他写的字。”

      汪康年展开一看,只见歪歪扭扭的“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墨点斑驳,笔画忽粗忽细,忍不住也笑了。

      齐王苦笑道:“你看这字,稚气未脱,却偏要装出老成模样。他能听进道理,却耐不住性子;想把事做好,却怕繁怕累。你说他可调教,我信。可这‘教’字,得慢慢来,还得顺着他的性子来——他不爱听之乎者也,你就用大白话;他怕累,你就把难事拆成小事。”

      他顿了顿,神色又沉了沉:“但你要记住,他是天子,骨子里有股不服输的劲儿。你把盐法整出实绩,他自然会敬你、信你,到时候不用你教,他自己就会往‘明君’的路上走。反之,若你办砸了,他那点少年意气,怕是会一下子冷了下去。”

      汪康年收起字卷,拱手道:“臣明白。臣去扬州,不仅要整盐法,更要让陛下看到‘做事’的样子——不吵不闹,不玩虚的,一步一个脚印,把事办成。”

      齐王点头:“好。我等着你的消息。”

      窗外风雪正紧,屋内烛火摇曳,两人的心思,都系在了那位少年天子与千里之外的盐道上。

      饮罢此酒,汪康年起身告辞。他对随侍小厮道:“今夜不坐马车,我要踏雪而行。”

      门外雪落无声,街面铺着一层薄薄的白。汪康年一步一脚印,像是把心里的烦忧与期盼都踩进雪里。走到大街中段,万家灯火尽灭,行人早已归宅,唯有风卷着雪沫在檐下回旋。他望着这一片清冷,忽然想起《诗经》里的句子,不由得低声吟诵:“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吟到“雨雪霏霏”四字,一阵疾驰的马蹄声自远处滚来,像惊雷破夜:“八百里加急!八百里加急!八百里加急!”

      那声音急促而沉厉,一声声打破了汪康年所有心绪。他侧身立于街旁,只见三骑快马裹着风雪呼啸而过,马蹄踏碎薄冰,溅起雪水与碎光。为首一骑腰悬驿牌,披风上满是霜雪,直奔皇城方向。

      快马一路奔至朝奉门,报信官勒缰下马,声音嘶哑:“八百里加急!有军情急报!速开宫门!”

      守门官见驿牌与火漆封口,不敢有片刻耽搁,立即传令开门。报信官复又上马,直驰至外城门内的丞相值房,翻身下马,踉跄上前:“八百里加急!有事呈报!请即刻引我觐见丞相!”

      值房内侍见状,忙引其入内。此时孙幽古尚未歇息,正对着灯烛批阅条陈,闻报抬眸,神色一凝:“呈上来。”

      报信官解下背上密匣,双手奉上。孙幽古接过,指尖一顿,启匣取信。火光摇曳,映得他眉眼沉沉——边关急报四字,像一块冰,骤然落进了这雪夜的暖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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