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那外人
2019年。
世界游泳锦标赛女子4x200米混合泳接力决赛现场。
“中国队加油!中国队加油!”
“Go,Team USA! Go,Team USA!”
“Come on,Australia! Come on,Australia!”
看台上的观众激动挥舞着各国国旗,振臂呐喊声不绝于耳。
比赛进入到白热化阶段,第三棒触壁,中国队仍居第二,与领先的美国队相差半个身位。
中国队第四棒应声入水。
运动员身形修长,水中的伸展流畅,每一寸肌肉线条都蕴含着青春的活力与爆发力。挥臂间,水花轻柔地掠过她匀称的手臂,展现出一种力量与优雅交织的独特美感。
前100米,美国名将凭借强劲的爆发力将差距拉大至一个身位,悬念似乎即将终结。
转折在最后50米到来!
自由泳考验的是长久的耐力和冲刺阶段烧灼肌肉的瞬间爆发。
最后一棒的节奏丝毫未乱,她纤细而有力的双腿加速打水,像人鱼摆尾,推动身体破浪前行。优雅的身姿此刻化为利刃,开始一寸寸撕裂对手的优势。
现场沸腾了!她与对手的差距在肉眼可见地缩小。
最后15米,并驾齐驱!
最后5米,中国运动员优雅而决绝地完成超越,率先触壁!
电子计分屏瞬间定格。中国队的名次跃升第一位,成绩后面出现了醒目的CHN和金色的NO.1!
夺冠瞬间,乔念浮出水面,大口喘气,胸口起伏。她用力地拍打水面,溅起阵阵水花,摄影机捕捉到水珠顺着她清晰的下颌线滑落,滴落其中,乘风破浪。
“中国队,冠军!中国队,冠军!”
人潮的呐喊声持续迸发,世界将会铭记今夜,一颗泳坛新星的诞生!
“7分34秒08!让我们恭喜这四位姑娘,她们打破了记录!”
“这是中国游泳队历史上首次在世锦赛女子接力项目中夺冠,打破了美国、澳大利亚等传统强队对该项目的垄断,她们创造了历史!”
解说员的声音已经嘶哑。
四位女孩拥抱着欢庆、流泪。
她们一同来到混合采访区,记者早已等候多时,现场气氛热烈,甚至采访的麦克风还时不时能收录进看台观众挥舞国旗的风声。
“教练另辟蹊径不拘一格,最后时刻安排上场的年轻小将顶住压力,在最后一棒完成了惊人反转,恭喜你,恭喜你们,创造了历史!姑娘们现在心情怎么样?”
乔念从发言完毕的队友们手中接过话筒,她激动到有些哽咽,直勾勾地凝视着镜头,笑着说:
“累!真的很累!我能听到全场的声音,也知道对手遥远到似乎无法触及。几乎是靠着本能和意志力冲到了最后。触壁后看到成绩,我才敢相信我们真的赢了!”
“这次胜利对中国游泳意味着什么?你们想对国内的粉丝和支持者说些什么?”
“这意味着我们中国女孩在接力项目上同样可以站上世界之巅!
这枚金牌证明了我们的团队力量。我们想对所有支持我们的人说,谢谢你们的信任!这枚金牌属于每一个为中国游泳付出的人!未来,我们会继续努力!”
“现在我只想回家躲在妈妈怀里睡大觉啦!”
现场一阵哄笑,为这个青春恣肆,明媚而不加掩饰的女孩。
不,是女人。
“都多大的孩子了还在镜头面前撒娇。”
顾知微在后台更衣室,替乔念擦拭半干的浓密长发。
她捏捏乔念的鼻尖,“说,今年几岁了?”
乔念嘟嘟囔囔的:“十八,永远十八!”
“二十二了还淘气,你看看,现在热搜评论区全是你的表情包,你不嫌丢人——”
“我不嫌啊。”
“我还嫌……”
“你不许。”
乔念把脑袋毛绒绒钻进母亲怀里,长发缠在颈侧,又痒又绵。
少女湿热的体温和沐浴过后的馨香透过心跳传递,顾知微没好气地又抱怨了几句,手指还是不停,穿过乔念的长发,把那些细而小的发结理顺。
“站直,手臂伸长。”
游泳队要求记录最新的身体数据,好给乔念这个意外上场的替补队员做新的队服。
接力赛一般为了保存决赛正赛时的运动员体力,都不止一套冲奖的班底,乔念是常年的预赛选手,今年第一次意外出现在决赛的赛场上,顶住压力,一举成名。
乔念不能在采访中告诉记者,告诉全国人民,她是盯着游泳壁上的换水洞冲刺的,说出来就是亵渎心里的母亲。
她站直身体,挺起腰背。
母亲的手指拿着软尺,一寸一寸贴着肌肤挪移。
乔念被摸的发软,发痒。
有细汗沿着腰腹垂落到圆小的肚脐。
母亲蹲下身体去量女儿匀直的长腿,手指刚碰上,乔念陡然一颤,“别动,站好。”
“有点痒嘛。”乔念嘴上没所谓的撒娇。
双.腿绷得润直,脚背弓起,顾知微看见那些青色的经络在乔念白皙的皮肤上交缠,像夏日里杂乱生长的爬藤类植物,她想起老家经常爬在水管上、湿漉漉的瓷墙上的风车茉莉。
三到七月花期,进入夏季成熟。
顾知微拿出手机点开备忘录,命名为小乖的那个,记录好乔念成熟期的身体数据,小的肌肤有些粉,再望过去,眼睛有些湿。
乔念眼尾潮红,湿黑的羽睫颤动着,让母亲很容易就想起另一个很长时间都没联系一次的“陌生人”。
不许长得这么像。
“你怎么了?”乔念套上外套,连忙拍着顾知微的背。
母亲不知怎么突兀地咳喘起来,喉间一耸一耸地跳动着,扶着墙边咳边欲呕,脸色胀红,像是想到了什么很恶心的东西。
“吃坏东西了。”
乔念一愣,这话怎么断句?
吃坏,东西。
吃坏东西?
吃什么了?今天母亲和自己一起来的赛场,早上是队里配的营养餐,是不是太清淡了不太适应?
乔念打了一杯热水,看着母亲小口小口地啜饮。
时光在女人身上留下了沉淀过后的美丽,三十二岁仿佛才应该是生命的起点,不然为什么她在母亲身上看见了万物竞发,明珠蒙尘?
原先不觉得母亲凉薄,但岁月赋予乔念剥开母亲独有的温情,近距离,又远距离观察母亲的权利。
那些精心乔装过后的冷情随着年岁渐渐涌现,使得母亲的温柔触手可及,母亲的美丽又摇摇欲坠。
顾知微的五官生的素净又精致,咳到潮粉时,具备浓烈的、迟钝的色.情。
乔念遏制住杂念,她想说如果现在组委会安排检测人员来测自己的药检,一定过不了吧,看见母亲这样,她和吃了兴奋剂也没什么差别。
“好些了吗?”
母亲这几年来偶尔就会这样,盯着自己看一会,然后莫名地陷入呕吐。
乔念有时候也会怀疑,是自己做错什么了?还是有什么不得体的地方显露了心迹?
但母亲的症状往往很短一阵,似乎是长期饮酒带来的胃病。
“没事了,老毛病,喝点热水就好了。”顾知微理顺了呼吸,把乔念那些数据发送给教练。
忙完孩子这边,她还要赶到武展去,今天是华中地区最大的科技美学展,Prism联合外地的技术公司打造了一个数据森林和机械江豚联合的未来景观展位,顾知微要到现场负责人员调度事宜。
展在下午两点开始。
顾知微瞟了眼手机屏幕上的时间,12:42分。
“妈,你去忙吧,一会我跟队去训练,晚上的飞机,去北城。”
“就不回家了。”
顾知微对北城两个字过敏。
乔念那倒霉姐姐,自己那倒霉的大女儿。
不对。
顾知微几年前已经和那倒霉的大女儿做了抚养权更替,准确来说是那个倒霉的外人,就在北城念书。
那外人走的第一个月,去美国交换游学。寄来几封明信片,还退回了顾知微寄给她的两沓现金。
顾知微拆也不拆,明信片是美国发来的,拍的东西也和别人家正常的乖小孩出国玩不一样,什么科技展,什么实验室一日游,什么名校打卡,里面好像还有那外人的照片。
真是稀了奇!
从来不让自己拍照的,野鸭子长翅膀她要飞天。
去了国外就野了性子,不仅要拍照,拍照还会笑,笑了还寄给自己看。
妥妥的挑衅。
顾知微不看,把照片撕了个角,脑袋剪下来,扔在垃圾桶里。
后来乔念坐母亲的车,看到挂着姐姐报纸剪影的平安福,贴上了姐姐的大头贴。
那外人走的第二个月,清大入学,那外人接受采访,记者问:“什么原因让你放弃国外的橄榄枝,选择在国内耕耘?”
那外人说:“为母亲。”
顾知微把电视砸出个雪白的显影斑纹,六十五寸的屏幕裂在画面正中心偏上方的位置,从此以后看电视,只要出现人影,脑袋就是花的。
那外人走的第一年,回了江城一趟。
那阵子过年,顾知微和小的在家吃年夜饭。
吃完年夜饭下楼放烟花,乔念玩加特林,对着天空嘭嘭嘭地放炮,顾知微摇仙女棒,手臂摇晃,恍惚间好像看见一个人影。
“念念,玩完了上楼吧。”
“妈,那个冲天炮不放了?”
“明天再玩。”
乔念上楼念念不舍,顾知微一回家就把窗帘都拉起来。
露台上阴戚戚的,那夜下了一场大雪,顾知微在卧室里牵着窗帘露出一个小缝,往楼下看。
十五楼的距离,按理来说什么也看不清。
但大年夜,周边放烟花的人太多,天空忽明忽暗,顾知微看见小区里,刚刚放烟花的空地上,孤零零站着一个生动的雪人。
“妈,你干嘛去?”
“我下楼喂流浪狗。”
“咱们小区哪儿来的流浪狗?”
“谁知道呢。”
“妈,你有狗粮吗?”
“我喂狗饭。”
“这狗这么能吃?把年夜饭全给它了明天我吃什么呀。”
“……再做新的。”
顾知微把打包的饭在微波炉里转了转,拿下楼时还不忘包了一个红包,红包外手书几个字:岁岁平安。
“妈,怎么慌慌张张的。”
“乔念,给我一把伞,我忘拿了。”
她拿好伞下楼,空地上只剩一个没鼻子有眼睛的小雪人。
雪人围着手织的围巾,围巾上插有一张贺卡:送您的,新年快乐。
字很眼熟,顾知微气的咧牙,把那贺卡撕得粉碎。
上楼已经是一小时后,肩膀上落了雪。
江城的雪忽大忽小,顾知微在雪落的最深时下楼,眉毛都冻住。
“妈,狗不吃饭吗?怎么又拎上来了。”
顾知微点开微信界面的对话框,把外人拉黑。
“挑食吧。”
手机扔进沙发深处,电视里春节联欢晚会在唱难忘今宵。
已经是凌晨倒数过后的一点钟,主持人脸上是裂开的雪影和花纹,看不清脸。
那外人走的第二年,顾知微和乔念去国外度假,唯独不在江城过年。
玩了两个礼拜,春假休年假,玩的乔念的性子都呆不住了:“妈,马尔代夫也是天天游泳,我都要泡烂了啦!回江城回江城,我要吃热干面!”
回江城是在一般大学都开学以后。
顾知微带着小的高高兴兴回家,乔念一回家就脱了鞋撒丫子满屋跑:“金窝银窝不如自己家的狗窝~妈,你说是不是?”
“越长大越念家呀?”
乔念:“是啊,姐……”她吞下另一个字,囫囵的。
姐姐给她发了微信,说今年不回家。
顾知微在门口收拾乔念的冬靴,和积攒的快递。
快递盒里有一个特别显眼,顾知微刻意不看。
一堆粗糙的瓦楞纸中,一个包装完备的新年礼盒。
乔念也疯完了,过来一起拆快递。
“妈,那是什么——”
“诶,烂掉的棉花糖和必胜客?”
“谁会寄这种恶作剧的东西来啊!”
“好讨厌,上次吃棉花糖的时候还小呢,我还记得是刚搬到这里来的时候,妈妈你来接我和……放学的时候,买给我……们的!”
“嘿嘿,那棉花糖好甜。”
“诶诶,妈你去哪?”
门关上了,闷重的。
顾知微到楼下买酒喝。
大冬天的,酒瓶都冻的发凉。
电线杠上结了冰,顾知微莫名其妙想到小时候,如果再小一些的时候,自己也在念书的时候,那些和她一样大,也和自己收养的孩子们一样大的小女孩,玩闹,笑作一团。
没有什么娱乐用具的年代,取悦自己的方式,取悦冬天的方式都很简单。
伸出舌尖舔电线杆,舌头沾在上面拿不下来。
笨拙,涩痛,红彤彤。
笑声,闹声,如此快活。
快乐可以很简单,也可以很复杂。
那外人走的第三年。
顾知微去北城出差,联络策展事宜。
冬季去北城,好像和记忆里,和影视剧里看到的都不太一样。
北城西站很拥挤,拖着行李箱走到地面,五步路就是一个卖冰糖葫芦的,十步一个路肉火烧。
顾知微想那外人每天就吃这些长大了,有自己做的饭好吃吗?
她一样买一个,吃了一路,吃到撑得吃不下。
北城好冷。
冷到冬季开梅花。
冷情又凉薄。
那外人的性格也是如此,在外面会受欺负吗?
乔念此时打来电话:
“喂……妈,出差给我带故宫周边的国创口红喔,我要001色号的!”
小的已经会打扮,明艳不可方物。
那外人又长成了什么样?
顾知微想到家里那只长寿龟,比刚养的时候长大了好多。
龟且如此。
那外人走的第四年……
2019年。
13:48分。
“喂,顾策,你到现场了吗?”
“我马上到!在进展厅的……”
“喂……喂?喂?!”
天和科技具身机器人展台现场。
“创始人看这边~看这边~”
“这个角度给几个POSE~多谢~”
“我x太漂亮了啊,这是人类能有的颜值吗”
“你觉不觉得她和最近大热的那个游泳明星,叫什么来着……”
“叫乔念的,好像!”
……
顾知微心跳轰鸣。
“好像!”
那外人跃过人群,挑眼看她。
隔山隔水,顾知微看见那外人唇色很亮,微张,微张。
【顾、知、微。】
是她的形状。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