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地宫深寒锁孤月人间已无俞修撰
地宫不知日夜,唯有壁上嵌着的夜明珠恒定地散发着清冷光辉。时间在这里失去了刻度,变成了无声流逝的窒息感。俞木帆躺在锦褥之上,望着头顶雕刻着繁复云龙纹的石板,那是他目光所能及的唯一“天空”。
起初,他还试图理清脉络,思考如何证明清白,如何揭露沈煜的阴谋,如何让朱由邺相信那些信是伪造的。但每一次石门开启,送来的除了精致饭食、汤药,便是朱由邺那沉郁莫测的注视与不容置疑的禁锢。他不听解释,或者说,他不相信任何解释。
“今日朝堂上,都察院为你‘枉死’之事,参了李瑾一本,说他治家不严,有嫌疑。”朱由邺有时会坐在地宫内的椅子上,像闲谈般告诉他外面的动向,语气平淡得仿佛在说别人的事,“太后震怒,反斥都察院捕风捉影。李瑾闭门不出,但暗地里动作不少。”
俞木帆沉默地听着。他知道,朱由邺说这些,并非与他商议,更像是宣告:看,没有你,朝局依然在朕掌控之中,甚至因为你的“死”,一些矛盾被激化,成了他可以利用的棋子。
“燕王…”朱由邺提到这个名字时,语气总会不自觉冷硬几分,“递了折子,请求回京…祭奠。言辞恳切,悲痛万分。”他嗤笑一声,“朕准了。倒要看看,他能演出怎样的情深义重。”
俞木帆指尖微颤。朱由恩要回京了…因为他的“死”。这消息像钝刀割在心口。
“沈煜,”朱由邺目光落在俞木帆脸上,审视着他的反应,“倒是表现得哀恸欲绝,数次在公开场合追忆你的‘知遇之恩’,甚至大病一场。如今朝野上下,倒有不少人赞他重情重义。”
俞木帆闭上眼。沈煜的演技,果然无懈可击。他越是表现得悲伤,就越能洗脱嫌疑,也越能赢得人心。那场刺杀,那些伪造的信件,究竟有多少是他的手笔?宫内的内应,又是谁?
“你就没什么想说的?”朱由邺看着他闭合的眼睑,那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面容上投下阴影,脆弱得仿佛一触即碎,却又带着拒人千里的漠然。这漠然比任何辩解或反抗更让他烦躁。
“陛下心中已有定论,臣…无话可说。”俞木帆的声音干涩沙哑,许久未正常说话,声带像是生了锈。
“无话可说…”朱由邺咀嚼着这四个字,心底那团怒火与不甘再次灼烧起来。他宁愿他争辩,哭诉,甚至咒骂,也好过这样死水般的沉寂。这沉寂仿佛在嘲笑他所有的掌控都是徒劳,他囚禁了一具躯壳,却永远触不到那颗心。
他起身,走到床边,阴影笼罩下来:“看着朕。”
俞木帆缓缓睁眼,那双曾经清亮如寒星、或温和如春水的眼眸,此刻一片空茫,倒映着夜明珠冰冷的光,也映出朱由邺此刻有些扭曲的面容。
“恨朕吗?”朱由邺问,声音低沉。
俞木帆看了他片刻,轻轻摇头:“不恨。”语气平淡无波,“陛下是君,雷霆雨露,俱是君恩。臣…承受便是。”
不恨。这两个字比最锋利的刀刃更伤人。因为不在乎,所以不恨。朱由邺感觉自己胸腔里有什么东西在碎裂,发出无声的脆响。他猛地俯身,双手撑在俞木帆头侧,将他禁锢在方寸之间,气息有些不稳:“俞木帆!你到底要朕怎样?朕把你藏在这里,保护你,让你远离那些明枪暗箭!你就用这副半死不活的样子回报朕?!”
他的气息喷在俞木帆脸上,带着龙涎香的霸道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惶恐。俞木帆静静地看着他近在咫尺的眼,那里面翻腾着怒意、痛苦、占有欲,还有深深的不安。他忽然觉得有些可笑,也有些可悲。
“陛下,”他缓缓开口,声音轻得像叹息,“您真的觉得,这里是保护吗?”
朱由邺身体一僵。
“这里没有刺客,却有比刀剑更冷的猜忌。这里没有阴谋,却有比毒药更蚀心的孤寂。”俞木帆的目光仿佛穿透了他,看向某个虚空,“您斩断了我与外界的所有联系,也斩断了我存在的意义。一个‘已死’之人,困于地底,不见天日…这比杀了我,更残忍。”
“残忍?”朱由邺像是被这个词刺痛,眼神骤狠,“那你与朱由恩暗中通信,将朕置于何地?你将朕的真心践踏,就不残忍?!”
“臣说过,那些信非臣所写。”俞木帆疲惫地闭上眼,“陛下不信,罢了。”
又是这种放弃般的姿态。朱由邺心头火起,捏住他的下巴,强迫他睁开眼:“看着朕!不许闭眼!你是朕的!生是朕的人,死…朕也不许你离开!就算你心里有别人,就算你恨朕,你也必须在这里,在朕看得见的地方!”
他的吻带着惩罚意味重重落下,不容抗拒,碾磨着俞木帆毫无血色的唇瓣,撬开齿关,攻城略地。俞木帆没有反抗,甚至没有任何反应,只是僵直地躺着,任由他索取,像一尊失去灵魂的玉雕。
这彻底的顺从比激烈的反抗更让朱由邺挫败。他喘息着松开,看到俞木帆唇上被自己蹂躏出的红肿,以及那双依旧空茫无物的眼睛,巨大的无力感和恐慌攫住了他。
他仓惶起身,踉跄后退几步,玄色衣袍在夜明珠光下显得格外沉重。“你好好休息。”他丢下这句话,几乎是逃离般转身,启动了机关。石门缓缓合拢,再次将内外隔绝。
石室内重归死寂。俞木帆慢慢抬手,用指腹擦了擦刺痛的唇角,触到一丝湿意,不知是对方的,还是自己唇上破皮渗出的血。他侧过身,蜷缩起来,将脸埋进冰冷的锦被。没有泪,只有无边无际的寒冷,从四肢百骸蔓延到心底。
地面上,俞府的“丧仪”草草举行。因是“横死”,且尸骨无存,并未大操大办,只在府内设了灵堂。俞谦仿佛一夜苍老十岁,他未必全信儿子已死,但帝王旨意、外界压力,让他只能对着空棺木老泪纵横。朝中同僚前来吊唁,神色各异,有真心惋惜,有事不关己,亦有暗自松一口气者。
沈煜一身素服,在灵前哭得几乎昏厥,感人至深,赢得一片唏嘘。他暗中观察着每一个前来吊唁的人,尤其是那些与宫中、与李家、与北地有关联的面孔。
朱由恩快马加鞭,昼夜兼程赶回京城。他直奔俞府,风尘仆仆,面色灰败,眼中血丝密布。在灵堂前,他盯着那具空棺,良久未动,也未发一言,只是袖中的手紧握成拳,指甲深深掐入掌心,渗出血迹。他拒绝了所有人的劝慰,在灵前枯坐了一夜,如同石化。
翌日,他入宫求见朱由邺。
养心殿内,兄弟二人相对。朱由邺看着弟弟明显消瘦憔悴的面容,以及那双布满红丝却依旧锐利逼人的眼睛,心中那股邪火再次升腾。
“皇兄,”朱由恩声音嘶哑,开门见山,“木帆…真的死了?”
“刺客狠毒,尸骨无存。”朱由邺语气平淡,指尖却在袖中微微收紧。
“刺客是谁?”朱由恩追问,目光如炬。
“正在查。疑与北地有关,亦不排除京城某些人借刀杀人。”朱由邺意有所指。
朱由恩惨然一笑:“皇兄是在怀疑臣弟?”
“朕只是陈述可能。”朱由邺面无表情,“你与木帆…交情匪浅,他之死,你悲痛,朕理解。但国事为重,祭奠过后,便回北平吧。北疆,离不开你坐镇。”这是逐客令,也是警告。
朱由恩深深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复杂至极,有悲痛,有质疑,有愤怒,最终化为一片深沉的冰冷:“臣弟…遵旨。”他躬身行礼,转身离去时,脊背挺直,却带着一种孤绝的意味。
走出养心殿,朱由恩望着巍峨宫墙,雪花再次飘落,沾湿了他的眉睫。他低声自语,声音轻得只有自己能听见:“皇兄,若木帆真是因你之故…我绝不会善罢甘休。”
他并未完全相信俞木帆已死。朱由邺的态度太冷,太稳,甚至…太急于打发他离开。这其中必有蹊跷。他必须查,暗中查。
地宫之内,俞木帆对这一切毫无所知。他的世界只剩下这方寸石室,以及偶尔降临的、带着沉重压迫感的帝王。他开始长时间地抚琴,弹奏的都是些清冷孤寂的曲子,琴声在地宫回荡,更添幽闭苍凉。有时也看书,朱由邺会送来各种书籍,经史子集,杂谈笔记,仿佛想用这些东西填满他余生的光阴。
身体在精心照料下逐渐恢复,甚至比以往更显清瘦白皙,带着一种不见阳光的脆弱美感。但精神却一日日沉寂下去,像烛火燃到了最后,只剩下一点微弱的光芯,在无边黑暗中摇曳,不知何时便会彻底熄灭。
朱由邺来看他的次数渐渐少了,停留的时间也短了。他不敢面对那双越来越空的眼睛,不敢承受那无声的拷问。他只能更紧地抓住手中的权力,更狠地打压太后一党,更严密地监视沈煜和朱由恩,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证明他囚禁俞木帆的决定是“正确”的,才能填补内心深处那越来越大的空洞。
然而,真正的危险,往往来自最意想不到的方向。
一日,地宫内用来通风换气的隐秘气孔,飘入了一丝极淡的、若有似无的异香。起初俞木帆并未在意,只当是送来的熏香或汤药气味。但渐渐地,他感到头晕乏力,嗜睡,偶尔心悸。
送饭的哑仆(朱由邺特意安排,防止泄密)似乎也察觉他脸色愈发苍白,比划着询问。俞木帆摇摇头,示意无碍。
直到某次朱由邺下来,在石室内待了稍久,亦感到有些胸闷气短,才猛地警觉。他立刻召来心腹太医秘密检查地宫空气,同时为俞木帆诊脉。
太医面色凝重:“陛下,俞公子脉象虚浮,似有中毒之兆,恐…”
朱由邺如遭雷击,猛地看向躺在床上面无血色的俞木帆。
中毒!
地宫如此隐秘,谁能下毒?这毒…是针对俞木帆,还是…连他朱由邺也算计在内?
恐慌与震怒瞬间席卷了朱由邺。他以为固若金汤的囚笼,原来早已被人渗透?
“查!给朕彻查!地宫内外,所有接触过的人,物品,空气水源!”朱由邺低吼,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颤抖。他紧紧握住俞木帆冰凉的手,这一次,是真的害怕了。
俞木帆在半昏半醒中,隐约听到“中毒”的字眼,混沌的意识里闪过一丝茫然的惊悸,随即又沉入无尽的黑暗与寒冷之中。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