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镶边
“送给谁啊?”
王蔺辰缠着谢织星问了大半天,她就是不吭声,直到下午把第二窑出的完好瓷器都送到了铺子里,这才松口:“我遇到和三叔那支金钗配一对的另一支了,目前还不知道对方到底什么来头,但给我留了地址,就投石问路去看看。”
正好,这瓷塑和三叔也神似。
王蔺辰感到惊奇,“那金钗居然是一对的?对方留的什么地址?”
“诚中街,谭府。”
“看来还挺有钱,三叔的老情人是个高门贵户的大小姐?”
“谁知道呢,等送去看看,对方总得有点反应吧。”
留下王蔺辰在铺子里忙活,谢织星独自带着瓷塑前往诚中街谭府,府宅门口并不打造得十分气派,仅摆放了一对素净的石柱,门廊上也不见花里胡哨的雕刻纹样,应门的是个面容憨厚的中年男子。
听明白她的来意后,对方友好客气地回复道:“恐要叫小娘子白跑一趟,这会儿郎君不在府中,小娘子若方便,可到院子里喝杯茶且等一等。郎君出门总是时间不久,应当小半个时辰左右,也该回来了。”
谢织星放不下铺子里的活,就把装着塑像的木盒递给他,“劳驾您收着这盒,先前我同谭郎君说好了,这盒子是要交给他的。”
“这……可郎君未曾有过嘱咐,小娘子可否留个名姓去处,也好叫我家郎君知晓。”
“我姓谢,若是要找我,就到文定街的天枢斋。”
天枢斋的牌匾经过修复后已经悬挂妥当。
缺失处点缀的金漆星辰在日光下熠熠生辉,直接闪瞎了王蔺石的一双斜眼,他撩起车帘看了看这新铺门面,冷哼道:“那小子倒有点傻人傻福的意思,出这么档子事,掌柜的不罚他?”
站在车外的仆使躬身道:“这铺子就没几个人,我看进进出出就那么两三人,瞧着是准备卖瓷,却也没见摆上多少货。”
王蔺石捧着手炉靠回到车内的软垫上,“继续盯着。”
王蔺辰早就发现他大哥派了眼睛来盯梢,故而每次小推车运货到店都用苫布盖得严严实实,那些货品也不都摆出来,堆到库房存放,等待开业前一天再集体亮相。
他装作没看到那几双不怎么伶俐的眼睛,自顾自挑了个纹饰清晰的罗汉碗,直接塞到衣服里撑出一个怪模怪样的肚腹,整体就是一副脑子不太聪明的样子,大步流星地往外走。
谁知正巧遇上谢织星回来。
她表情复杂地看了眼他胸腹处那个碗,“你这又是什么乐趣?”
王蔺辰原先是不怎么在意形象这回事,要不也不能得个“憨傻”名声,可今时不同往日,“我……我提前预演下腰缠万贯的感觉,你看我,这么个罗汉碗,还网不住我的腹肌呢。现在,至少有六块。”
谢织星皮笑肉不笑地哼了一声,“你看起来更像个怀了瘤子的倒霉蛋。”
王蔺辰默默地把碗取出来,飞快转移话题,“我准备去趟金银铺子,联系看看包银边的事儿,你瞧瞧这碗,够格么?”
她瞄了眼那个外壁刻划了莲纹的大碗,“挑得不错,能卖上价,你去吧。”
“诶等会,你那个诚中街的谭府怎么说?见到人没有?”
谢织星见他神色关切,莫名心念一转,负手在后,脚步轻巧地走上楼梯,“不告诉你。你赶紧去金银铺办正事,等会天色暗了,人家就得关门了。”
这事儿有什么值得卖关子的?
王蔺辰捧着碗来到金银铺,不怎么费力就见到了掌柜,并被邀请到看货的小隔间内详谈,主要原因是他的需求不仅新鲜,还有一定的数量。
给瓷器口沿镶嵌一圈银边,如有必要,后续可能还会有镶金边的活儿。
钱掌柜把王蔺辰带来的罗汉碗用双手托起,细细端详,他不怎么懂瓷器,但打眼一看便觉得这碗烧制得很是精细,外壁绘有疏密相间的莲纹,枝叶与花朵相缠,一直连缀到碗内壁,于靠近口沿处装饰了一朵将落未落的残荷。
更有意境的还要算碗内壁底心处,一张若隐若现的荷叶周围散着几片凋落的荷花瓣,花瓣中间又有个新的花苞探头探脑,露出一线生机。
时下的大宋还不像明朝那时候,把各类纹饰作为一种成式,彼时绘瓷的师傅都倾向于在瓷器上绘制表意吉祥的图案,寄托美好盼望也好,媚上也罢,总归要寓意好才行。
而像枯塘残荷这种太过凋零的场面,自然属于“不吉利”的范畴,几乎不可能出现在瓷画上。
但好在,这会儿是宋朝。
钱掌柜一边端详一边抚须赞道:“刻工不错,枯塘残荷与新苞,别有一番生趣,若是将这碗包银边,倒也算合宜。”
正所谓,好马配好鞍。
“钱掌柜果然慧眼识珠,此碗乃是由瓷坊师傅苦心精工做出来的上等瓷器,做了十好几个,只有这一个成了,稀罕得很。不过诸如此器,瓷坊亦正苦思赶工,后续出产得稳定了,此类瓷器将会有成百上千件。”
那么就要来到拉扯价格的环节了。
刨除银料的硬成本,拉扯的空间主要在银匠师傅的工费上。
谢织星嘱咐过,镶边一定要够细够薄且贴合器壁才行,王蔺辰就把要求一一摆明,钱掌柜干脆叫来了银匠孟师傅。
孟师傅听完后捧着碗琢磨了半晌,表示这银边能做,只是对工艺要求颇高,费时费事,毕竟瓷器禁不住大力敲打,贴合器壁就得纯手工一点点按压,说不准还得定制新的趁手工具来完成。
孟师傅的话点到为止,钱掌柜马上拉开阵仗:“不知郎君这第一批要做几个碗边?”
王蔺辰道:“那就得看钱掌柜在工费上的诚意了。掌柜的,不瞒您说,我已拜访过好几家金银铺子了,也就对您掏心掏肺说到这份上,其他几个铺子的掌柜可还不知晓我要做什么呢。想必您也看得出来,这生意咱们要是能合作,往后就是您头一家,在相当长的一段时日里,您必然也是独一家。”
领头羊和垄断的诱惑力总是非同寻常。
钱掌柜听得明白,开口报数便有些审慎起来。
宰过一次,就没下次,定州城的金银铺也不只他一家,后头的生意定然就跑没影了;而若选薄利,细水长流,这头一份再加上独一份,说不定也能为铺子的首饰生意带些客人来,何乐不为?
于是,钱掌柜再度细致地询问了第一批银镶边碗的数量,王蔺辰辨着他的神色,结合手头的银钱与铺面存货,报了三十只的数量。
而后,两人又商量起交钱交货的细节问题,从交样品确认到按批次交货,沟通十分顺畅,钱掌柜也有些讶异,眼前这小郎君瞧着岁数不大,思虑倒是周全得很。
最终,二人达成共识并约定由王蔺辰起草一份简明扼要的合同文书以为双方约束。
谈完正事,钱掌柜把罗汉碗直接交给了孟师傅,而后笑呵呵地领王蔺辰走出隔间,柜台处有一男子正在同伙计说话,王蔺辰不大留心地瞥去一眼,跟着上前站到他身侧,正欲结算样品的价钱,却被面前木托盘里的物事吸引了注意。
那是一支金钗。
王蔺辰对钗环配饰的敏感度不及谢织星,但三叔那支金钗毕竟在他手里逗留多日,目下亦是认出“一对”的讯息。
这次,他又正经仔细地看了眼站在柜台边的男子。
谢织星卖的那个关子在此刻就忽然变得有点扎心。
眼前男子与他一般高,好吧,勉强算是比他高那么一小指头的长度,气质则更显清雅端正,一袭月白长袍衬得还挺清风朗月那意思,就是也不怎么白,穿淡蓝色不怕显黑么?双手倒修长干净,与他这双被柴火泥块磨练出薄茧的手有极大区别。
他那手一看就不干活,花把式。
又听得店伙计称呼他为“谭郎君”,王蔺辰疑神疑鬼地觉着自己脑门有点泛绿,这就是谢织星不肯说的原因?
一个俊俏挺拔的郎君。
俊俏挺拔的郎君完全没注意到一步之遥的山呼海啸,取了金钗后便步履匆匆地回家去了,自仆使那听说有小娘子寻上门还留了东西,立刻就抱着木盒回房。
他没看懂这木盒里的瓷塑,但下意识觉得,这东西……母亲或许可以看懂。
谭文清所料不差。
当他抱着木盒走到佛堂,把瓷塑展示给母亲时,姚夫人那仿佛亘古不停的木鱼刹那间便熄了声,她没有开口说话,铺陈过来一种让谭文清倍感陌生的眸光,逼得他乱了阵脚。
“这、这是一位小娘子送来的。娘,儿在书铺遇到的一位小娘子,她似乎……认得那支金钗。”
原本想好的那些缘来缘去的说辞都让母亲的目光给剿灭了干净,谭文清忽然意识到,或许并非故人难寻,而是母亲根本不愿意去寻。
可阿爹故去前,他分明听他说过,那个人是母亲挂怀了半辈子的人……
木鱼声停滞许久,姚夫人盯着瓷塑不知在想什么,谭文清不敢说话也不敢动作,默默等着时间流逝,不知过去多久,木鱼声又起。
只是这次的木鱼声不比先前那种有条不紊的平静,每一下都落在某些回忆的节点上,其声悠远,竟有几分荡气回肠之意。
“三哥,你收着这钗,到时带它到侧门寻我,自会有人为你开门。我等你。”
她在家乖顺了十余年,像采晨露般,一天一点积攒起来的勇气,都用在那句话里了,她捧着那碗似甘霖的雨露,却等了整整一个月,眼睁睁看着它化作一碗鸩酒,蚀烂了全副情肠。
姚迢睁开眼,忽然举起木鱼槌,对准瓷塑人物手里的那根“木柴”就那么迎头痛击地捶了下去。
清脆的一声响。
断送了小小佛堂里粉饰日久的宁静,也一并断送了谭文清心里那个温柔唯诺的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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