戒不断

　　接下来的几天，纪书漾终于开始履行承诺，清理他那堪比小型垃圾场的书桌。
　　他把卷子分成“有用”和“废纸”两堆，有用的指那些错题集和经典题型总结，废纸则是铺天盖地的模拟卷。
　　清理过程充满了他的大呼小叫：“哇靠！这张卷子我居然考过满分？”
　　“这题……这题我当初怎么错得这么蠢！哥！哥你快来看！”
　　“唉，这本笔记……写了三个月，现在看着跟天书似的……”
　　纪时泽通常在他大呼小叫时，会从书桌或厨房投来一瞥，偶尔在纪书漾举着某张“罪证”冲到他面前时，会简短地评价一句：“嗯，进步了。”
　　更多的时候，纪书漾会抱着一摞“废纸”跑到客厅，哗啦一下倒在纪时泽脚边：“哥，帮我称称斤！卖废纸的钱咱俩五五分！”
　　纪时泽会皱眉看着散落一地的卷子：“收拾好，捆整齐。”
　　“知道啦纪管家！”纪书漾笑嘻嘻地蹲下去整理，嘴里还不停，“哥，你说北京废纸多少钱一斤？会不会比岁城贵？那我岂不是发财了？”
　　纪时泽懒得理他这种没营养的问题，目光重新回到手中的医学期刊上。
　　只是纪书漾整理废纸时，脑袋时不时会蹭到他的小腿，带来一阵微痒的触感。
　　除了收拾战场，纪书漾最大的乐趣就是琢磨一日三餐——主要是琢磨怎么让纪时泽多吃点。
　　他翻出手机里收藏的各种养胃食谱，雄心勃勃地宣告要承包厨房。
　　结果往往是一地鸡毛。
　　“哥！这个山药粥要熬多久啊？水是不是放少了？”
　　“哎哟！油溅出来了！烫！”
　　“盐……盐放多少来着？半勺？一勺？哥！救命！好像咸了！”
　　厨房里乒乒乓乓，夹杂着纪书漾的惊呼和求助。纪时泽通常会在第三次听到“救命”时，放下手里的东西走进去。
　　他会沉默地接过锅铲，动作利落地拯救那锅即将糊掉或者味道诡异的“实验品”，同时简短地指点两句：“火太大。”“山药要切小块。”“盐最后放，尝着加。”
　　纪书漾就围着他打转，眼睛亮亮地看着他操作，嘴里不停地“哦哦哦，学到了学到了”。
　　等饭菜终于上桌，纪书漾总是把卖相最好或者他认为最有营养的那部分夹到纪时泽碗里，然后眼巴巴地看着他吃下第一口。
　　“怎么样哥？这次有进步吧？”他满脸期待。
　　纪时泽会仔细咀嚼咽下，然后给出客观评价：“粥可以。”
　　“青菜炒老了。”
　　“下次少放点酱油。”
　　很少夸赞，但也没有苛责。
　　纪书漾就自动把“可以”当成最高褒奖，心满意足地扒饭。
　　偶尔纪时泽胃不舒服吃得很少，纪书漾就会像只忧心忡忡的小狗，眉头拧成疙瘩：“哥，是不是又疼了？药吃了吗？要不明天还是我做点清淡的……”
　　“没事。”纪时泽总是这样回答，然后在他持续的注视下，会勉强再多吃两口。
　　傍晚时分，如果纪时泽难得不加班，两人会一起出门。
　　有时是去超市采购，纪书漾推着购物车，像个好奇宝宝，看到什么都想往车里扔。
　　“哥！这个新出的薯片口味！买一包尝尝？”
　　“哥！酸奶打折！多拿两盒吧？”
　　“哥！你看这毛巾，纯棉的！给咱家换新的？”
　　纪时泽则负责把那些不必要的零食和重复的日用品默默放回货架，只挑必需品。
　　“毛巾还能用。”
　　“薯片上火。”
　　“酸奶拿原味。”
　　纪书漾就蔫蔫地“哦”一声，然后趁他不注意，飞快地把一包水果软糖扔进车里。
　　有时他们只是漫无目的地散步，沿着护城河，或者钻进老城区弯弯曲曲的小巷。
　　夏夜晚风带着白天的余温，吹拂着两人挨得很近的手臂。
　　纪书漾总是会找各种机会缩短距离，手指“不小心”碰到纪时泽的手背，或者肩膀“自然而然”地撞过去。
　　“哥，你看那星星，今晚真亮。”
　　“哥，这家的糖炒栗子好香，买点？”
　　“哥，走慢点嘛，腿长了不起啊！”
　　纪时泽通常不会回应他这些跳跃的话题，步伐稳健。
　　只是在纪书漾的手背蹭过来时，他会微微蜷缩一下手指，却没有移开。
　　或者当纪书漾抱怨他走太快时，脚步会不着痕迹地放慢半分。
　　有一次，路过一家新开的甜品店，明亮的橱窗里摆着造型可爱的蛋糕。
　　纪书漾像被钉在了原地，眼睛黏在其中一个铺满草莓的蛋糕上。
　　“想吃？”纪时泽停下脚步。
　　纪书漾猛点头，随即又想到什么，犹豫道：“可是……刚吃完饭，而且……好贵的样子。”
　　纪时泽没说话，直接推门走了进去。几分钟后，他拎着一个精致的小盒子出来，塞到纪书漾手里。
　　正是那个草莓蛋糕。
　　“哥！”纪书漾又惊又喜，抱着盒子像抱着宝贝，“你真好！”
　　“偶尔一次。”纪时泽语气平淡，继续往前走。
　　纪书漾快走两步跟上，空着的那只手，试探性地、小心翼翼地勾住了纪时泽垂在身侧的小指。
　　指尖相触的瞬间，纪时泽的手几不可察地颤了一下，但没有挣脱。
　　纪书漾心头狂跳，得寸进尺地将手指滑入他的指缝，紧紧扣住。
　　十指相扣。
　　掌心相贴的地方瞬间变得滚烫，汗意交融。
　　纪时泽的脚步似乎顿了一下，极其轻微。
　　他没有低头看，也没有说话，只是任由纪书漾牵着，沉默地走在被路灯拉长影子的街道上。
　　晚风吹过，带着蛋糕盒里飘出的丝丝甜香，和他们彼此无声的心跳。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滑过。
　　行李箱里的东西在纪时泽的监督和纪书漾的“讨价还价”中，慢慢多了起来。
　　那件洗得发软的旧蓝色衬衫，最终还是被纪时泽默许地叠好，放在了箱子最上层。
　　离纪书漾去北京的日子越来越近。某个傍晚，两人吃完饭坐在沙发上看新闻重播。纪书漾忽然放下遥控器，侧过身，很认真地看着纪时泽。
　　“哥。”
　　“嗯？”纪时泽的目光从电视上移开。
　　“我查了，”纪书漾眼神亮亮的，“从岁城到北京的高铁，最快的只要四个半小时！周五下午我没课的话，买张票，晚上就能到家！周日晚上再回去，一点都不耽误！”他语气兴奋，像是在宣布一个了不起的发现。
　　纪时泽看着他充满期待的脸，沉默了几秒。电视里新闻主播的声音成了背景音。
　　“来回一趟，车票不便宜。”他开口，声音没什么波澜，“时间也紧，折腾。”
　　纪书漾眼中的光瞬间黯了一下，嘴角的弧度也僵住了。他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沙发边缘：“哦……也是。”声音闷闷的。
　　客厅里安静下来，只有电视里还在播报着远方的新闻。
　　过了一会儿，纪时泽的声音再次响起，低沉而平缓：“刚开学，事多。安顿好，熟悉环境，把心思放在学业上。”他顿了顿，目光重新落回电视屏幕“……等稳定了再说。”
　　没有承诺，甚至带着点拒绝的意味。但纪书漾却奇异地从那句“等稳定了再说”里，捕捉到了一丝极其微弱的松动。
　　不是完全的否定，而是……留有余地。
　　他猛地抬起头，看向纪时泽。
　　哥哥的侧脸在电视屏幕变幻的光线下显得沉静而遥远。
　　纪书漾的心跳却因为那一点点可能的“余地”而重新加速。
　　他没再纠缠，只是悄悄挪了挪身体，挨得离纪时泽更近了些，肩膀轻轻贴着他的手臂。
　　温热的体温隔着薄薄的布料传递过来。
　　“嗯。”他轻轻应了一声，把头靠在了纪时泽的肩膀上，像找到了一个稳固的支点。
　　“我知道了，哥。我会好好学的。”他闭上眼睛，感受着身边人沉稳的呼吸和熟悉的气息。
　　电视的光影在两人脸上明明灭灭。纪时泽没有推开他，也没有动，只是任由他靠着。
　　许久，他抬起手，不是揉头发，而是用指腹，极其轻缓地蹭掉了纪书漾额角不知何时沾上的一点灰尘。
　　动作轻得如同羽毛拂过。
　　纪书漾的脑袋沉甸甸地压在纪时泽肩头，鼻息均匀地拂过薄薄的T恤布料。
　　电视里新闻联播的片尾曲响起，纪时泽抬手，关掉了电视。
　　客厅瞬间陷入一种更深的安静，只有窗外隐约的蝉鸣。
　　肩膀上细微的压力和温热让纪时泽没有立刻动。
　　他垂着眼，目光落在纪书漾随意搭在腿上的手，指甲修剪得干净整齐，指关节因为年轻而微微凸起。
　　他想起刚才纪书漾提起“四个半小时高铁”时亮得惊人的眼睛，以及被自己泼了冷水后瞬间黯淡下去的神情。
　　“书漾。”他低声唤道，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
　　“嗯？”纪书漾迷迷糊糊地应了一声，脑袋在他肩上蹭了蹭，没睁眼，显然还没完全清醒。
　　“起来。回房睡。”纪时泽动了动肩膀。
　　纪书漾这才不情不愿地抬起头，揉了揉眼睛，打了个哈欠。“几点了哥？”
　　“十点多了。”纪时泽站起身，活动了一下有些发麻的肩膀。“明天早点起，去趟银行。”
　　“银行？”纪书漾的困意跑了大半，“去银行干嘛？”他跟着站起来，亦步亦趋地跟在纪时泽身后。
　　“给你办张卡。”纪时泽走进厨房，倒了杯水，“生活费总得有个地方放。”他喝了口水，语气平淡得像在说明天天气。“顺便把学费存进去。”
　　纪书漾愣住了，站在厨房门口。“哥……学费……我还有的！”他语气有点急，“你不用……”
　　“你的是你的。”纪时泽打断他，放下水杯，转过身看着他，“第一年，先用我的。不够再说。”
　　他镜片后的目光沉静，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笃定。“去北京，用钱的地方多，手里得有点活钱应急。”
　　纪书漾张了张嘴，想反驳，却发现自己说不出什么。
　　他知道哥哥的经济压力一直很大，医院工资不高，还要负担两人的生活和他高中的开销，之前的赔偿并不剩多少。
　　他申请助学贷款，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想减轻哥哥的负担。
　　可现在……
　　“可是……”他声音低下去，“哥，你……”
　　“别废话。”纪时泽绕过他，往自己房间走，“明天九点出门。别磨蹭。”
　　看着关上的房门，纪书漾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
　　他回到自己房间，看着墙角那个塞得半满的行李箱，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离开，不仅仅是地理上的距离，更意味着经济上也要开始真正独立了。
　　他不再是那个只需要依赖哥哥的高中生纪书漾了。
　　第二天去银行的路上，纪书漾异常安静。
　　坐在公交车靠窗的位置，他看着窗外飞驰而过的街景，眉头微蹙。
　　纪时泽坐在他旁边，闭目养神，似乎没察觉他的异样。
　　银行里冷气开得很足。
　　纪时泽熟门熟路地带他填单子、开卡、转账。
　　纪书漾看着柜员递出来的那张崭新的银行卡，卡面冰凉。
　　纪时泽又递过去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一串数字。
　　“密码。记好。”他言简意赅。
　　纪书漾接过纸条，看着那串数字，又抬头看看纪时泽没什么表情的侧脸，喉头有些发紧。
　　他默默地把纸条折好，小心地放进钱包最里层。
　　从银行出来，热气扑面而来。
　　纪书漾捏着那张薄薄的卡，感觉沉甸甸的。
　　“哥，”他开口，声音有点干，“这钱……我会省着花的。”
　　纪时泽脚步没停，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该花的花。吃饭别省，身体要紧。”他顿了顿，补充道，“遇到解决不了的事，打电话。”
　　“知道了。”纪书漾闷闷地应着，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银行卡的边缘。
　　午饭是在一家老字号面馆解决的。
　　纪书漾看着纪时泽把碗里不多的几块牛肉都夹到他碗里，心里那股酸涩感又涌了上来。
　　他埋头吃面，没再说话。
　　下午，纪时泽难得休半天假。他没去医院，也没在家看书，而是带着纪书漾去了城西的数码城。
　　“哥？来这儿干嘛？”纪书漾看着周围琳琅满目的电子产品和嘈杂的人声，有些摸不着头脑。他的笔记本电脑是高二时买的，虽然旧了点，但还能用。
　　纪时泽目标明确，直奔一家口碑不错的品牌店。“看看电脑。”
　　“啊？我的还能用啊！”纪书漾赶紧拉住他，“不用换新的！真的！”
　　“你那台散热不行，开大点的程序风扇就响得像拖拉机。”纪时泽没理会他的抗议，径直走到展示台前，目光扫过几台轻薄本。“学法律，查资料写论文是常事，工具要趁手。”他指着一台银灰色的，“这个型号，处理器和内存够你用几年了。看看喜不喜欢？”
　　导购员立刻热情地迎上来介绍。
　　纪书漾看着那台线条流畅、配置不错的笔记本，再看看标签上不菲的价格，连连摆手：“太贵了哥！真不用！我那台……”
　　“试试键盘。”纪时泽打断他，直接把样机推到他面前。
　　纪书漾无奈，只好坐下，手指在键盘上敲了敲。
　　手感确实比他那个老古董好太多。
　　导购员在旁边滔滔不绝地讲着性能和优惠。
　　“就这个吧。”纪时泽没等纪书漾发表意见，直接对导购说，“开票，要个新机。”
　　“哥！”纪书漾急了，站起来，“这……”
　　“闭嘴。”纪时泽看了他一眼，眼神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去那边挑个结实点的电脑包。”
　　纪书漾被他噎得说不出话，看着纪时泽拿出银行卡付款的背影，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又胀又酸。
　　他知道哥哥是怕他在学校用旧电脑不方便，怕他被同学笑话，怕他耽误学习……他总是这样，把什么都安排得妥帖，却从不解释。
　　拎着崭新的电脑包走出数码城，纪书漾低着头，手指紧紧攥着提手。
　　新电脑装在包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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