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围猎-2
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莱茵·克劳德坚定了对我的杀意?
蔓延的血液,倒映出我自己的脸。我看着冰凉、反光的瓷砖上,逐渐扩散的温热,沉默地争取着身体修复的时间。
从我擅自闯入坎达斯研究所的时候吗?还是从我加入「日食」项目、接触到金的那一刻起,便不可能带着这样的秘密离开?又或者,对她而言,抹消一个人的生命根本不需要什么特别的理由?
几秒前,前额被子弹贯穿的瞬间,我感到面前的一切都随着骤然腥红的视野坍塌……但很快,又察觉到自己体内微弱的呼吸、与心跳——仿佛,有什么独立于我的存在,确认着身体主人生存的意愿。
毋需多言——我当然会活下去。
然而,无可闪躲的一击、又一击。
浓烈的腥稠与硝烟味下,被刺激出眼眶的泪水,滚烫地掉落下来。但……在这样手无寸铁的境地,反击,是毫无意义的。
渐渐地,我开始习惯,如何熟练地装死、习惯在身体中弹的瞬间,一动也不动地,看着模糊的视野在眼泪排出之后,一点、一点地恢复清晰。
衣物的遮掩下,我攥紧了身侧的拳头。
或许,莱茵·克劳德真正地对我起杀念,是在我以研究部见习生的身份,最后一次单独向她述职的时候吧。那一天,独自前往她办公室里的我,前所未有地见到了她那样的眼神——即便是在布莱特、米塞尔,乃至于她的前秘书的回忆里,她都始终不曾将那幅宛若面具一般的笑容改变少许。也正是在那闪着亮光的眼里,我无所适从地,瞥见了残忍、与疯狂的一隅。
尽管,一开始的她……依旧是如此淡漠而漫不经心地,翻阅着我所提交的、轻薄了不少的报告。
……
那是一个积雪初化的阴天。
紧闭的窗面上,相对无言的两道身影,随着玻璃的颤抖而晃动着。这样的大风天,即便封住了窗户,呜咽的风响也还是会透过窗棱的缝隙钻进我的耳畔。
这一次,我没有再寄托多少心血在那几张薄纸上,因而,听着这样突兀的风响,也就不感到那般忐忑。
而那个坐在桌沿的女人,也只是如同翻开一本再寻常不过的闲书一样,冲我挑了挑眉。
肩头的勋章,与她眼中的光亮辉映着,仿佛,她弃置任何人、任何事物,都是它们理所应当的命运。
“关于纤维蛋白凝块在吞噬者体内形成机制的假设。”
她语速极快地嗫嚅着,然后,轻笑着收起手中的文件,铺在了膝盖上。
“这次的题目,确实比起上一个,有一点意思。不过……”
我看着她眼波一转,便挑出了将我否决的理由。
“吞噬者的生存秘诀,恐怕不是基于凝血的作用,而是再生能力。所以,你的题目,在实用价值上……”
一道薄而锋利的线条、在她的唇角牵动着。这个女人,似乎也并不习惯他人的沉默,不过几句,便停下来,打量我脸上对她而言或许陌生的神情。
“当然。”
我平静地开口道。
“从结果上来看,这样的研究,恐怕就是不会带来短期实用价值的。”
“十二年前,时任研究员的布莱恩教授分析过吞噬者血液样本中的凝血因子作用,结论是和普通的人类没有可见区别。”
“这之后,研究部有过许多次相关的立项,也都被批准了——即便在您的任期。每一次,申请人都提出了所谓新的研究方法,但在结论上,也只是反复验证了布莱恩教授最初的结论而已……”
即便我已经话里藏锋地,指出她可能是针对我的事实;这个女人的脸上,也没有分毫窘迫的神色,只是朝我微笑道:
“既然你已经知道这是一个接近穷尽的论题,为什么还把它提交给我呢?我以为……这一次,你会更加重视的。”
毫无重音的话语、轻而易举地就把矛头转到了我的方向。只是,我已经没有兴趣,再奉陪她玩这辩驳与自证的游戏。
“为什么?”我轻声道,“因为我并不认为以现在的工作条件,我可以在一个月内给您一份满意的成果。”
“是吗?”
她带笑的目光,敏锐地亮起了一瞬。
“你认为我苛待你?”
“不敢。”
在我与她之间,冰凉的空气,陷入了漫长的沉寂。只剩下微弱的风声,脚步声、和我的指尖尽力维持平静地、在木板桌面上轻敲的声响。
她凝望了我片刻,微笑着,走回到桌屉前。几声有条不紊的轻响过后,她取出了钢笔、印章,和一纸早已准备好了的文件。
透窗而入的光线,洒落在记载着密密麻麻文字的纸上。我看不清那封文件的内容……但,从她脸上温和却不可动摇的笑容来看,大概也能够猜出少许。
终于,还是到了这一刻。
“希斯因·温特莱德。”
宛如最终宣判的法槌般,那一道从容的声音,掺杂着笔尖锋利的低响,终于响起在我的耳畔——她面不改色地,说出一句句冠冕堂皇的话语。
“你的学术积累,其实非常优秀,这使你编纂的书籍也十分有参考价值。”
“我是多么希望你能够一直在我的身边,协助我……但我知道,你实在不甘心,只成为一个编纂者。”
“抛开前任雇主的身份,我是真心地欣赏你。”
她拾起签署好的文件,双手递向了我的面前。
“无论是作为西维莱人,还是作为女性——我发自心底地为你的存在感到自豪。也相信你无论身在何处,都一定大有可为。”
晦暗的光线下,未干的墨水、和印泥,停留在那张浅绿色的纸上,散发出一阵若隐若现的光晕。
空气里,萦绕着淡淡的文墨气味……那一刻,大概是我从这一片天罗地网中抽身的,最后的时机。
可是,当时的我,只是顾自地反唇相讥着,丝毫也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这位雇主是何等疯狂的存在。
我淡淡地,朝着那一页低垂的薄纸伸手。
“说起来,关于吞噬者的再生能力……”
”早在十四年前,您应该最欣赏的同僚,艾利卡·贝克女士,便开始专攻于这个领域;但时至今日,都未能从现有可得的样本中,发现任何不同于人类的、足以促进生长的因素。”
“瓦伦·霍布斯特,同样优秀的西维莱女性——六年前,便通过对残肢断面的分析,探究人体相对于植物纤维在材料上的本质区别,以探究为何人体会被吞噬者吸收,而衣物则不受影响……但,直到今日,也从未有任何实质的进展。”
“加琳娜·凯勒……”
不动声色地,轻微的一声脆响——那一角几乎触及我指尖的纸,伴着轻风,被莱茵·克劳德收了回去。
她抬起拈着文书的指尖,收回了自己的身侧。
沉默的身影下,嘴角那一抹弧线没有分毫的动摇,只是……仿佛有一阵幽深的冷意,从她领口的银徽中透露出来。
我识趣地,放下了欲要从她的指尖接过文件的手。
“她们没能做到的事,其他人,更加不可能达成。”
微弱的冷风,将她手中反光的薄纸吹得一阵阵低响。
那一刻,或许已经是我见过她最严肃的神情。哪怕在杀人的时候,她的目光都不曾如此地凝重过——她的确,无比地珍爱自己引以为傲的身份。
“当然。”
我平静地仰头道。
“我从未质疑过她们作为研究者的能力。只是……您身为领导者,一直对自己的选材、用人能力颇为自傲——但实际上,恐怕也只是在用着国家的税金,荒废人才而已。”
这样尖锐的措辞,事到如今,我也不免体会到心惊肉跳的余震。但在当时的我眼中,这些,都不过是对剥削了自己半年有余的雇主,进行最后掺杂着情绪,却也客观的评判罢了。
难道,只因为她手中掌握的虚妄的资源,便有了绝对凌驾于我的权力?只许她审视我的才能,不许我反观她的眼界、与心胸?
我迎着面前女人波澜不惊的面孔,冷笑了一声。
“相比起那些数据造假、再被证伪的学者,她们的确,是无比坦诚、也优秀的存在。但可惜,以现有的研究材料……
“即便不是专业的研究者,恐怕也能够感知到现有研究的瓶颈——吞噬者的秘密,或许根本不在于那些断肢、与骨灰当中,而是伴随着活体而存在。在缺乏活体样本的基础上,再优秀的研究者,也难以取得实质突破现状的进展。”
“你是说?”
在我面前,这个把控着全局的女人轻笑着,点破了我不便明说的言外之意。
“是行动科履职不力,无法活捉吞噬者以供研究?”
——安坐在象牙塔与避风港里的研究者,一拍脑袋,就让前线的战士赌上性命的危险……倘若不是对着莱茵·克劳德,而是其他人的话,早就被骂得体无完肤了吧。
我不置可否地,将目光转向了窗外。
余光里,女人眼中的光亮逐渐地变得模糊。那时的我,也就无从察觉那一双闪动的眼睫下,或是欣赏,或是忌惮的——危险的征兆。
“新历103年,在科林举办画展的莉莉·安·艾斯特,被人发现吞噬者的身份。当时的她,四肢都已经折损,鲜血染遍画布,全力地想要修复自己的身体以保护画作,却无能为力——即便在这种情况下,她本人连同画廊、全部的作品,都被烧为了灰烬。
“110年,被教师芙罗拉女士抱养的弃婴,时年3岁,被发现具有身体修复的能力。即便是对毫无反抗能力的婴儿,行动员也采取了火焚的方式,类似的案例,在近20年间,还有19起。
“115年,就读中学三年级的黛茜·图恩,在被同班学生施暴的过程中,被发现了吞噬者的身份——即便面对未经训练的中学生、也未曾反抗乃至于加害的她,在被报告至行动署后,还是被不加分辨地处决。
“就说今年……”
犹如未谙世事的稚子,自以为是地,擦燃了一条通向深渊的引线。
在我不曾留意的背后,那一抹无言地跟随着我的目光,渐渐地,浮现出闪烁的亢奋意味……可当时的我,对此一无所知。
当时的我,口中滔滔不绝的利害,这个运筹帷幄的女人恐怕都早已然是一清二楚。只是,身为管理者的她——一向追求着以德服众的她,不会以自己之口,将这样冒险的改革挑到台面上。
一如在淌过河流之前,先抛出一枚无足轻重的石子,试探水花的深浅;她一直等待着,等待着能够借什么人之口,将这牵动着无数利害的改革计划向那群各具锋芒的部下们提出来。
“你这样说……”
即使我的话语已经正中她的下怀,莱茵·克劳德也还是不急不忙地,朝我微笑着问道。
“又怎么不是从结果,倒推出当时的情形呢?”
“活捉吞噬者本身,就带着不可知的危险——那些在任务中的孩子们,恐怕没有余裕去考虑这些。”
“危险?”
我不假深思地答道。
“的确。行动员的职业本身,就是危险的——不论是处决、还是抓捕吞噬者。”
“那些暴露在吞噬者的接触下、手无寸铁的平民,他们是危险的;倘若有活体的吞噬者样本,执行实验的研究员,也是危险的。”
“战争是危险的,外交是危险的……大约一百年前,我国受兰斯勒的扶持,引入大量铁矿和工业化技术的时候,大批的工人死于机器、行人死于车辆,就连在洗澡的时候,都有人被电死——变革本身,就是危险的……”
当时,为了讥讽莱茵·克劳德而近乎无所顾忌的我,并没有多么深切地体会到……被自己轻描淡写带过的,是一个又一个,有血有肉的生命。
“而将「危险」作为完全不可涉足的存在、固步自封,就是您——作为领导者的失职。也难怪这么多年以来,西维莱人应对吞噬者这样的天敌,与最开始的茫然和窘迫,都没有区别。”
只是,不论我如何费尽心思地挖苦……在我面前,那一张风平浪静的脸,都只是若有兴致地,轻轻地挑了下眉毛。
我略感疲惫地,声音低了下去。
“明明无需强制,将「捉捕活体」作为奖励的条件,就可以激励部下执行,却一直都没有这么做——是因为您并不习惯施惠于自己的部下?还是,垄断奖励的,另有其人呢?”
回应我的,只有一阵漫长的沉寂——这个从容、尊贵的女人,并不屑于在我这样的人面前自证。
良久,她才终于挑起唇角,不紧不慢地开口。
“你所说的一切,都未能解决问题。”
“不论最终如何分配,奖励的资源,都是有限的。”
“若是职等——每个等级的人数,都应该有所限制,否则并没有区分级别的意义;若是薪酬……”她无奈地低笑了一声,“国库,也并非取之不竭。”
“总而言之,有人获得奖励,便必然会有人被克扣——到头来,也不过是变相的强制而已。”
“这便难住了您吗?”
我不假思索地呛声。
“要资源维持相对平衡,只需一部分人自愿地接受克扣即可。”
“那些要通过抓捕活体吞噬者、获得奖励的人,在执行任务前,需立下军令状——倘若失败,则领受处罚;倘若成功,则获得成倍的奖励——如果不敢做出这样的承诺的话,即便抓捕了活体的吞噬者,也不能获得奖励。”
“从心理和概率的角度来看,这样……”
仿佛已经太长时间,没有留意过身后那个女人低垂的眼帘下,被掩盖住的神情。
犹如闪烁的火星,愈燃愈烈……当我转过身去,那一道炽热的光晕,已经如不可直视的太阳一般,令我猝不及防地,往后退却了几步。
目光碰撞的一刻,极力维持的平静下,从她唇角的迸发的笑声,还是如打乱的碎珠一样朝我滚溅而来。
“希斯因小姐……”
我不解、又无措地,看着这个一贯以来没有太大表情波动的女人,目光亢奋地,朝我一步、一步走近。
“你真是太像我了——你比我还像我。”
“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遇见过像你这么让我喜欢的部下了。”
“说什么?我才……”
清脆、果断的几声脆响。在我的面前,那一张墨迹未干的纸,被撕得粉碎,然后……纷纷扬扬地,在我的面前洒落。
一瞬间,宛若脚下的地面都开始塌陷、扭曲——仿佛是我的直觉,对灵魂发出的最后哀鸣。明明,在我的面前被撕碎的,是我根本不想收到的解雇通知书来着。
那一刻的我,并没能如此真切地意识到这个热衷于制造、再打碎自己的复制品的女人,是何等疯狂的存在。而在我领会她的意图之前——
“来吧。”
冰凉得犹如石砌的手心,已经捧住了我的脸。
不容抗拒地,犹如相斥的磁极,一点点朝我迫近——在她的手心里,我的眼皮几乎不受控制地跳动着。
“来说服我的部下们。”
她朝我低声地开口。
“像今天说服我这样——我会挑出,那些或许有能力接受这个方案的孩子们,你来说服他们。”
“用你所拥有的……数据、对策,还有口才,说服他们。”
“你的转正述职,就变成这个了。”
无比靠近的距离。发丝的遮挡下,她的眉眼间,只剩下一片朦胧的阴影。一阵若隐若现的、危险的气息,从她卷曲的发梢向我弥漫而来。那时的我,并没能领会到其中暗含的深意。
——我太喜欢你,你太像我了。
仿佛有一道冥冥之中的低语,在我的耳畔回响着。
所以,要么取代我,要么……被我所毁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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