秉邪

　　宋碎是在一阵馥郁甜香中醒来的。
　　这香气一闻就是女儿家家的，他一个男子，向来不喜欢嗅到太过浓重的香水味，连柳玉准书房、寝殿的熏香都嫌呛人的慌。他迷迷糊糊地想翻身，却感觉身体貌似轻柔了不少，胸前更是有种难以言喻的坠胀感。
　　他猛地睁开眼。

　　入目是陌生的纱帐，绣着繁复的缠枝莲纹，空气里弥漫着那甜腻的香气。他撑着身子坐起，一阵头晕目眩，然而，就在他低头的瞬间，他整个人僵住了。
　　胸前……那明显鼓鼓囊囊的弧度是怎么回事？！
　　宋碎脑中“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他颤抖着手，难以置信地摸向自己的胸口——触感真实，软绵绵的。他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缩回手，又僵硬地往下摸去……空的！
　　“我靠！！！”

　　一声惊叫脱口而出，然而传入他耳中的，却是一把清脆娇柔，完全陌生的女音！
　　这声音更是吓得他魂飞魄散。他连滚带爬地翻下床榻，脚步虚浮踉跄地扑到房中一面异常显眼的铜镜前。
　　镜中映出一张完全陌生的脸。
　　柳叶眉，杏核眼，皮肤白皙，唇瓣不点而朱，一张标准的、带着几分怯弱的古典美人脸。而这张脸，此刻正顶着一头略显凌乱的乌黑长发，嵌在一个穿着素雅宫女服饰的身体上！
　　宋碎看着镜中的“女子”，镜中的“女子”也瞪圆了一双美目，惊恐地看着他。
　　他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镜中人也做了同样的动作。

　　是他？！……

　　“不……不是吧……”那娇柔的女声再次从他喉咙里发出，带着剧烈的颤抖，“阿巴阿巴……我……我变成女人了？！”
　　他十分有九分不确定，或许是下意识的、并无直接意图的，他扯开一点衣领往里看——白花花一片，吓得他立刻松手，脸颊爆红。
　　不是梦！是真的！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轻轻的叩门声，一个恭敬的女声响起：“青合姐姐，时辰差不多了，该准备去奉水殿候着了。”
　　奉水？！柳玉准？！！！

　　宋碎忽然明白过来。
　　所以……这就是柳玉准说的“醒来即可”？直接给他换了个号？！这是什么掉蛋操作！
　　他低头看着自己这双纤细白皙、指甲修剪得圆润整齐的玉手，再想想等下要用这双手去给那个皇帝递水……
　　一股凉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他欲哭无泪，内心疯狂呐喊：“柳玉准我靠你个大哔！这叫‘于你有益’？！这叫‘合适的女子’？！你他妈直接给我换了服务器吧！”
　　然而事已至此，他根本没有退路。门外催促声又起。

　　宋碎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如同万马奔腾般的心情。他学着记忆中古装剧里女子的姿态，别扭地整理了一下衣裙，清了清嗓子，用那把娇柔的嗓音，尽可能平稳地应道：“……知道了，这就来。”
　　声音出口，他自己先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他强迫自己不再去看镜中那个让他头皮发麻的身影，深吸了好几口气，才颤巍巍地走向门口。每走一步，都感觉身体重心不稳，胸前那两块随着步伐轻轻晃动，裙摆摩擦着双腿，感觉更是诡异得要命。
　　他小心翼翼地拉开房门，门外站着一名年纪更小些的宫女，见到他，恭敬地福了一礼：“青合姐姐。”
　　宋碎僵硬地点了点头，喉咙里胡乱地“嗯”了一声，不敢多说，生怕露馅。他学着那宫女的样子，微微低着头，跟在她身后。

　　一路上，他感觉周围经过的宫女太监偶尔投来目光，都让他心惊肉跳，总觉得下一秒就会有人指着他大喊“这他妈是个男的！”。
　　他努力回忆着献王府那些侍女走路的姿态，试图让自己显得至少“正常”些，但那扭捏的姿态反而更显别扭，引得领路的小宫女偷偷看了他好几眼，眼神古怪。
　　“青合姐姐，你今日……身子不适吗？”小宫女忍不住小声问道。
　　宋碎心里一咯噔，连忙用那娇柔的嗓音磕磕巴巴地回答：“没、没有……就是，有点紧张。”
　　这倒是一句大实话。
　　小宫女理解地点点头：“也是，毕竟是面见天颜呢。姐姐放宽心，咱们只需低着头，将水捧好便是了。”

　　宋碎嘴上应着，心里却在疯狂吐槽：放宽心？老子连性别都变了还放宽心？！柳玉准，你给老子等着！！！
　　终于到了所谓的奉水殿，这里已经候着几名同样捧着托盘、盛着清水的宫女，一个个屏息凝神，姿态恭谨。
　　一位看似管事的嬷嬷正低声交代着注意事项。“都打起精神来！待会儿上了神祭坛，眼观鼻，鼻观心，不得左顾右盼，更不得直视天颜！递水时，双臂平举，躬身低头，水杯需举至眉间，听清楚了吗？”
　　“是。”宫女们齐声应道，声音轻柔却整齐。
　　宋碎暗笑。他打量一圈那些宫女们和现在这个女儿身，约莫都有个一米六多到一米七，那皇帝若是矮了点怕是不好取这杯水。
　　他混在中间，有样学样地应了一声，只觉得那嬷嬷的目光似乎在他身上多停留了一瞬，让心脏猛地一跳。他赶紧把头垂得更低，心里把柳玉准翻来覆去骂了八百遍。

　　那嬷嬷的目光在宋碎身上停顿了片刻，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严肃。
　　她走到宋碎面前，声音不大，却带着审视的意味：“青合，你今日是怎么了？”
　　宋碎心里猛地一沉，头皮发麻，赶紧又把头埋低了几分，捏着嗓子，用那娇柔的嗓音怯生生道：“回、回嬷嬷，奴婢……奴婢只是有些紧张。”
　　嬷嬷盯着他低垂的头顶，语气听不出喜怒：“紧张？往日里数你最为沉稳，步履端正，气息平稳，正是看中你这点，才将面圣奉水的差事交予你。怎么临到关头，反倒扭捏起来了？”

　　那怎么能一样！他不敢抬头，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装：“奴婢知错，定会调整好，不敢误事。”
　　嬷嬷沉默了片刻，似乎暂时放过了他，但语气依旧严厉：“记住你的本分！今日大典，不容有失。若在御前失仪，谁也保不住你！”
　　“是，奴婢明白。”宋碎连忙应声，声音带着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细微颤抖。
　　嬷嬷又扫了他一眼，这才转身去检查其他宫女。宋碎暗暗松了口气，腿肚子都有些发软。他偷偷活动了一下因为紧张而僵硬的指关节，忍不住又在心里把柳玉准拖出来鞭挞了一番——这混蛋，找的什么合适的身体！关键是这原主还是个标杆级别的，这不是把他往火坑里推吗？！

　　队伍终于开始移动，沿着汉白玉铺就的御道，缓缓走向那座矗立在晨光更显巍峨神秘的神祭之坛。礼乐庄严肃穆，坛下百官垂首静立，无形的威压弥漫在空气里，几乎让人窒息。
　　宋碎努力模仿着前面宫女的步态，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如履薄冰。他死死低着头，视线几乎黏在前面宫女的裙摆上，不敢乱看。
　　然而，就在队伍经过百官肃立的区域时，他眼角的余光还是不可避免地瞥见了几抹熟悉的身影。
　　按理说，如此庄重肃穆的场合，百官当是整整齐齐地穿上官服，可宋碎观察而来，似乎并非所有的官员都是官服——比如宋宛。
　　她并未穿着刑部官员那沉闷的黑色官服，而是身着一袭极为夺目的海棠红宫装长裙。那红色并非正宫娘娘才能用的正红，而是更偏娇艳，如同春日里最秾丽的海棠花瓣，在周遭一片或深或浅的官服色彩中，简直灼灼其华。
　　她鸦黑的青丝簪着一支赤金点翠衔珠步摇，长长的珠串随着她细微的动作轻轻摇曳，流光溢彩。
　　她就站在那里，如傲雪寒梅，明艳不可方物，却又带着一种生人勿近的清冷与锐利，与周围那些或垂暮或刻板的官员形成了极其强烈的对比。
　　宋碎几乎看呆了。

　　他知道宋宛生得好，平日里穿着官服已是清丽脱俗，却从未见过她如此盛装打扮。就连站在她身侧稍前的薛长衣，好像背景板一样。薛长衣的目光似乎也若有若无地扫过宋宛的背影，那眼神复杂难辨，绝非寻常同僚。
　　他不敢多想便匆匆收回目光。
　　队伍在神祭坛下方的指定位置停下，按品级高低垂首肃立。宋碎站在奉水宫女相对靠前的地方，借着低垂眼帘的掩护，小心翼翼地用余光打量更前方那片更为华贵绚丽的区域——那里是后宫妃嫔的站位。

　　妃嫔们的穿着打扮可谓是争奇斗艳，极尽艳丽。她们按照品阶高低，由前至后排开，虽都保持着肃穆的姿态，但那一袭袭精心裁制的宫装、一件件流光溢彩的首饰，在庄重的礼乐声中，无声地彰显着各自的地位与荣宠。
　　宋碎的目光在妃嫔队列中快速扫过，心中暗暗咂舌。这皇帝的后宫阵容可真够大的。
　　他注意到，妃嫔们的目光大多都聚焦在祭坛上方，或是偷偷瞥向前方，但也有少数几道目光，似有似无地飘向了百官队列中的某些特定位置。
　　嗯对，就是很复杂吧。

　　宋碎整体看了一遍，柳玉准暂且不在，皇帝也未登场，看样子是还要多等些时间。不过这一大早的先把别人哐当哐当吵醒干活，这皇帝自己倒是乐的清闲。
　　就在他胡思乱想之际，礼乐声陡然一变，变得愈发高昂恢弘。
　　一名司礼太监发出尖细悠长的唱喏声：“陛下驾到——！”

　　整个神祭坛周围，所有人，包括皇后妃嫔、文武百官，乃至所有太监宫女，齐刷刷地跪伏下去，异口同声：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宋碎有模有样的跟着跪下去，却也偷偷掀起眼皮想一睹圣颜。

　　一双以金线绣着繁复龙纹及十二章纹的靴子，沉稳地踏在御道中央的丹陛石上，步伐不疾不徐，带着一种天生的威仪。视线小心翼翼地上移，是同样玄色金边的庄重祭服，上面绣着的日月星辰闪烁着细碎的金芒。
　　再往上……
　　宋碎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
　　那张脸？！
　　年轻，极其年轻，甚至带着几分未褪尽的少年锐气，但眉眼深邃。这皇帝……怎么瞧着……隐约有几分眼熟？

　　宋碎脑中飞快地搜索着记忆，却一时对不上号。或许是天家气度，总让人觉得似曾相识？
　　他想的太认真，以至于没注意到皇帝身后跟着的那个人。
　　柳玉准将在青合姑娘皮囊之下宋碎的神情看的一清二楚，特别是方才盯着皇帝看的那会儿。
　　就在宋碎全神贯注琢磨皇帝那张脸时，一股带着凉意的视线，像细针一般直直扎进宋碎的侧脸面上。他一个激灵，几乎是本能地，眼珠微微转动，顺着那视线的来源瞥去——
　　皇帝身侧稍后一步，站着另一道挺拔的身影。同样身着玄色祭服，纹样略简，却更衬得那人身姿清逸，气质卓然。嗯……虽然是柳玉准那张脸，也很美。
　　然而，当他的目光与柳玉准撞个正着时，宋碎呼吸一窒。

　　柳玉准并未像他想象中那样立刻移开视线，反而正静静地看着他。那双平日里总是蕴着疏离清贵之色的眼眸，此刻幽深得不见底。里面没有明显的怒意，只有浅显的不悦和一种更为复杂的东西。
　　他的眼神极其专注，牢牢锁在宋碎的脸上，仿佛要将这张陌生的皮囊看穿，看向里面那个属于宋碎的灵魂。
　　宋碎心头猛地发毛，他几乎是狼狈地率先移开了视线，猛地将头埋得更低，额头碰到冰冷的地面。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他能感觉到柳玉准的目光在他头顶又停留了一瞬，那无形的压力才缓缓退去。

　　疯子！柳玉准你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他不敢再深想，拼命深呼吸，试图压下那股莫名的悸动和慌乱。
　　他现在无比庆幸自己正跪着，裙摆能遮住他微微发颤的双腿。不会显得丢人。

　　司礼太监高亢的声音再次响起，宣告着下一个环节的到来。宋碎赶紧收敛心神，强迫自己不再去想柳玉准那扰人的目光。
　　“玄明使至——主祭官就位——！”
　　随着又一声唱喏，一名身着迥异于在场所有人的男子，缓步登上了神祭坛。他并未穿着繁复的官袍或祭服，而是一袭宽大的白色深衣，衣袂飘飘，虽是白色，却在行走间流转着暗哑的光泽，仿佛将周围的光线都吸纳了进去。
　　他长发未冠，仅用一根简单的木簪松松挽住部分，其余如墨瀑般披散在肩头，更衬得他面容苍白，五官有种近乎奇异的精致。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周身萦绕的那种气质，疏离、空寂，却又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诡异。
　　玄明使——晏罗帷。
　　当宋碎看清那玄明使的脸时，他浑身的血液仿佛在瞬间凝固了！
　　怎么会是他？！
　　晏罗帷？！那个混子？！巨大的震惊如同当头一棒，砸得宋碎头晕眼花，魂飞魄散。他所有的谨慎、所有的伪装，瞬间土崩瓦解。他忘了自己身在何处，忘了自己正扮演着宫女“青合”，更忘了手里还捧着至关重要的净水玉杯。

　　他只是僵在原地，难以置信地瞪着祭坛上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脑子里一片轰鸣。
　　他甚至无意识地微微张开了嘴，发出一个极其短促、几乎听不见的抽气声。
　　就在这心神彻底混乱的瞬间，他正按照规程，双手捧着盛满清水的玉杯，准备躬身递给前方的皇帝。然而，因为极度的震惊和手臂的僵硬——

　　“哐当——！”

　　一声清脆刺耳的碎裂声，在寂静的神祭坛上突兀地炸响！
　　玉杯从他完全脱力的手中滑落，重重砸在坚硬的地面上，瞬间四分五裂，碎片与水花一同飞溅。
　　清澈的净水大部分泼溅开来，打湿了皇帝祭服的前襟和衣摆，晶莹的水珠甚至有几滴溅到了皇帝线条冷峻的下颌上。剩余的则淋湿了宋碎自己的裙角和鞋面。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彻底静止了。
　　万籁俱寂，连礼乐声似乎都有一瞬的凝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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