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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57 章
夜色浓稠如化不开的墨,将房间浸透在沉滞的黑暗里。宋予执维持着蜷缩的姿势,胃部的钝痛并未如他所愿在静止中消弭,反而像潮水般缓慢上涨,从隐约的背景音逐渐演变成不容忽视的拉扯感,盘踞在上腹,沉甸甸地往下坠。冷汗开始细细密密地渗出额角,浸润鬓发,带来粘腻的不适。他紧闭着眼,试图用意志力将那疼痛压制下去,呼吸却不由自主地变得轻浅而急促,每一次稍深的吸气都牵扯到那片不适的区域,引来更清晰的痛楚。
枕边的魔方早已被攥得温热,棱角硌着掌心的肉,那点微不足道的刺痛与胃里的翻搅相比,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他松开手,魔方无声地陷进枕头里。另一只按住胃部的手加重了力道,指节抵着冰凉的睡衣布料,试图用物理的压力对抗内部的紊乱。没有用。
药盒在床头柜的抽屉里。他知道。银色冰凉的表面,里面分格装着白色的药片。吃下去,或许能换来几个小时虚假的安宁。但他不想动。仿佛起身开灯、取药、喝水这一系列动作,会打破某种他竭力维持的、黑暗中的平衡,会将那被他关在门外的、名为“何闻野”的关切具象化地引进来。他不想在深夜,独自面对可能出现的、带着担忧神色的何闻野。那会比胃痛更难应付。
时间在疼痛的刻度上缓慢爬行。每一秒都被拉长,浸染着身体内部焦灼的抵抗。宋予执的额发被冷汗濡湿,黏在苍白的皮肤上。他咬紧了下唇,将可能溢出的闷哼死死锁在喉咙深处。身体微微颤抖起来,像是寒夜中失去遮蔽的幼兽,本能地蜷缩以保存热量,抵御内部彻骨的冷与痛。
就在他意识被疼痛牵扯得有些涣散,几乎要放弃坚持,伸手去够抽屉时——
门外,传来了极轻微、几乎难以捕捉的声响。
不是风声,不是水管通常的嗡鸣,而是……刻意放轻的脚步声,停留在他的门前。
宋予执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连胃部的疼痛都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警觉暂时压过。他屏住呼吸,听觉在黑暗中变得异常敏锐。门缝底下没有光影变化,来人没有开走廊灯。但那存在感却无比鲜明地透过厚重的门板传递过来——是停留,是迟疑,是一种无声的、安静的注目。
何闻野。除了他,不会有别人。
他来干什么?听到了什么动静?还是……只是睡不着,恰好路过?
宋予执的心脏在紧缩的胸腔里不规则地跳动起来,混杂着疼痛、紧张,还有一丝被窥破脆弱境地般的恼羞成怒。他维持着僵硬的姿势,一动不动,连呼吸都放到最轻,希望门外的人以为他早已熟睡,然后自行离开。
然而,那停留的时间超出了“路过”应有的长度。几秒钟,十几秒钟……在疼痛和紧张的加持下,漫长得像一个世纪。宋予执甚至能想象出何闻野此刻的模样——穿着睡衣,或许赤着脚,站在冰凉的地板上,微微侧头,将耳朵贴近门板,试图捕捉里面任何一丝不寻常的声响。这个想象让他的耳根无法控制地开始发热,胃部的绞痛似乎也因为这分神而更加鲜明地凸显出来。他忍不住极轻地吸了一口气,带出一丝几不可闻的、因疼痛而生的颤音。
门外,那细微的呼吸声似乎也停顿了一瞬。
紧接着,是极其克制、却清晰无比的,指节叩击门板的声音。
“叩、叩。”
很轻的两下,带着试探的意味,在寂静的深夜里却如同鼓点,敲在宋予执紧绷的神经上。
他闭了闭眼,知道自己躲不过去了。疼痛让他的判断力和抵抗力都在下降,而门外那个人的执着,他早已领教过。
他张了张嘴,想用平日里那种冷淡的、带着驱赶意味的“干嘛”来回应,却发现喉咙干涩发紧,竟一时发不出清晰的声音。他清了清嗓子,结果带出一阵压抑不住的、因胃部抽痛而引起的短促呛咳。
这一咳,彻底暴露了。
门外的呼吸似乎乱了一拍。随即,门把手被轻轻转动——没有锁。宋予执没有锁门的习惯,在这个家里,他似乎从未觉得有锁门的必要。
门被推开一条缝隙,走廊安全指示灯那点幽微的绿光首先渗入,在地板上投下一道狭长的光痕。然后,一个身影侧身挤了进来,迅速而轻柔地反手带上了门,将那一线微光也隔绝在外。房间重新陷入完全的黑暗,但空气里多了另一个人的存在感,温热,带着刚离开被窝不久的微暖气息,还有何闻野身上那种干净的、混合着一点点皂角与阳光晒过后味道的特有气息。
宋予执僵在床上,没有动,也没有说话。他能感觉到何闻野在门口停顿了一两秒,似乎在适应黑暗,然后,那双在夜里似乎也能精准捕捉目标的明亮眼睛,准确地锁定了他床的方向,脚步极轻地走了过来。
“哥?”何闻野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睡意未消的微哑,但更多的是毫不掩饰的担忧。他停在床边,没有贸然坐下,只是微微弯下腰,试图在黑暗中看清宋予执的状况。“你……是不是胃又疼了?”
明知故问。宋予执心里掠过这个念头,却没有力气反驳。疼痛消耗了他大部分精力,此刻被何闻野撞破,那强撑的意志便有些松懈,身体细微的颤抖更加明显。他依旧没有回答,只是将脸更深地埋向枕头,仿佛这样就能逃避这窘迫的境地。
沉默就是默认。何闻野的心沉了沉。他不再犹豫,转身,动作熟稔地走到宋予执的床头柜前。他甚至没有摸索,直接拉开了抽屉——之前照顾宋予执胃痛时,他早就记住了药盒的位置。指尖触到冰凉的金属表面,他拿出药盒,又摸向旁边——果然,宋予执的保温杯习惯放在这里,里面通常会有半杯温水。
他拧开杯盖,试了试水温,微温,正好。然后他拿着药和杯子,重新回到床边。
“哥,先吃药。”何闻野的声音放得更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持。他在床边蹲下,使自己与蜷缩着的宋予执处于同一高度,将药片和打开的杯盖递到对方面前。
宋予执终于有了反应。他慢慢地、极其艰难地,从蜷缩的姿态中微微抬起身,侧过脸。黑暗中,何闻野只能勉强看到他苍白的脸颊轮廓和紧抿的唇线。他没有伸手接药,只是用那双即使在黑暗中也仿佛凝着寒冰碎屑的眼睛,看了何闻野一眼。那眼神复杂,有疼痛带来的脆弱,有被撞见的难堪,还有一丝惯常的、试图拒人千里的疏离。
“出去。”他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压抑痛楚的粗粝感,语气却试图维持冰冷。
何闻野没有被这两个字击退。他保持着递送的动作,一动不动,目光沉静地迎上宋予执的眼睛。“把药吃了。”他重复,语气平和,却像一块温润但坚硬的玉石,抵在冰层上,“吃了药,如果好些了,我马上出去。”
对峙在黑暗的房间里无声蔓延。胃部又是一阵剧烈的绞缩,宋予执的身体猛地颤了一下,额角的冷汗滑落,滴在枕巾上。那强撑的冰冷外壳,在生理性的痛苦面前,出现了清晰的裂痕。他闭上眼睛,睫毛因为疼痛而细微地抖动。最终,认输般地,他极慢地伸出手,指尖冰凉,甚至带着细微的颤抖,从何闻野掌心拈起那两片白色的药片,迅速放入口中,然后接过杯盖,仰头将温水送下。动作带着一种近乎仓促的狼狈,仿佛想尽快结束这被迫接受关怀的过程。
何闻野静静地看着他吞咽,接过空了的杯盖,放在旁边地上。他没有立刻起身离开,依旧蹲在床边,借着窗外极其微弱的天光,仔细打量着宋予执的状态。看着他重新蜷缩回去,呼吸依旧有些不稳,按住胃部的手用力到指节泛白。
“很疼吗?”何闻野的声音低得几乎像气音,怕惊扰了这脆弱的静谧,也怕触碰到宋予执敏感的边界。
宋予执没有回答,只是将脸转向墙壁,留给他一个拒绝交流的、单薄而倔强的背影。
何闻野没再追问。他知道宋予执的极限在哪里。他站起身,没有离开房间,而是轻手轻脚地走到书桌边,拉开了椅子,坐了下来。行动间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像一个沉入水底的影子。
他在用行动表明:我不会走,至少在你明显好转之前。
宋予执虽然背对着,却能清晰地感知到何闻野的存在。他没有离开,而是选择留在房间里,坐在不远处。这个认知,比刚才被迫吃药更让宋予执心绪复杂。恼怒?有一点。被人看到最不堪的样子,还被如此“监视”,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暴露和不安。但奇异的是,在那片被疼痛肆虐的冰冷和虚无里,另一个人的呼吸声,另一个人的存在感,像一块投入寒潭的、温热的石头,虽然激起了抗拒的涟漪,却也带来了些许……难以言喻的、关于“不是独自一人”的实感。这实感陌生得让他心悸,也让他更加无措。
时间在寂静中流淌。药效似乎开始缓慢起作用,胃部那种尖锐的绞缩感逐渐减弱,变成更深沉的、绵长的钝痛,但至少可以忍受了。冷汗慢慢止住,身体的颤抖也逐渐平息。宋予执紧绷的神经松懈了一点点,疲惫感排山倒海般涌来,却因为房间里多了一个人,而无法安然入睡。
他听到何闻野那边传来极轻微的动静,似乎是调整了一下坐姿,衣料摩擦的声音。然后,又是一片沉寂。
“哥,”何闻野的声音再次响起,这次似乎更放松了一些,不再那么紧绷,“你晚上……没吃多少东西。”
不是疑问,是陈述。他在饭桌上注意到了。
宋予执依旧沉默。
“是因为模型的事情……太耗神了?”何闻野试探着问,语气里没有探究,只有单纯的关切,“还是……因为别的?”
最后几个字,他说得很轻,带着某种小心翼翼的意味。或许是指沈千恒留下的阴影,或许是指他们之间那复杂难言的关系,或许两者都有。
宋予执的睫毛颤动了一下。他依旧没有转身,也没有回答。但何闻野的这句话,却精准地刺中了某些被他刻意忽略的东西。不仅仅是胃病,不仅仅是模型。是这一天下来,所有情绪的堆积,所有界限被模糊带来的紊乱,所有关于过去与未来的无形压力,最终反映在了这具不争气的身体上。何闻野的存在,像一面镜子,既映照出他不愿面对的脆弱,也折射出那些他试图冰封却已然松动的情绪。
“不关你事。”他终于开口,声音依旧沙哑,却因为疼痛缓解而恢复了些许冷淡的质地。这是他惯用的盾牌。
何闻野在黑暗中似乎轻轻吸了口气,然后,他笑了。很轻的一声,带着点无奈,又有点“果然如此”的意味。“是,不关我事。”他顺着宋予执的话说,语气却并不顺从,“但我看见了,就不能当没看见。”
这话说得理直气壮,带着何闻野式的、近乎天真的执拗。就像他当初搬进这个家,不管宋予执多么冷淡,依然一次次主动搭话;就像他在小径上转身维护他;就像他递出那条围巾。
宋予执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不轻不重地捏了一下。又是这样。不讲道理地靠近,不讲道理地关心,把他那些冰冷的防御当成透明的空气。
“随你。”他干巴巴地吐出这两个字,和傍晚在公交站台说的一模一样,但此刻在黑暗的房间里,少了几分仓促的狼狈,多了几分无可奈何的放任。
何闻野又笑了一下,这次笑意似乎更明显了些。“嗯。”他应了一声,然后不再说话。
房间里重新陷入寂静,但这寂静与之前不同了。疼痛褪去后的虚脱感,深夜特有的混沌,以及另一个人安静而执着的存在,共同营造出一种奇异而微妙的氛围。紧绷的敌意和尴尬似乎在缓缓溶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朦胧的、类似休战的状态。
宋予执依然背对着何闻野,身体却不再蜷缩得那么紧。他能感觉到药效正在发挥作用,一股温和的暖意从胃部扩散开,驱散了部分寒意和疼痛。疲惫感更重了,意识开始有些漂浮。
就在他以为何闻野会一直这样安静地坐到天亮,或者等他睡着再悄悄离开时,何闻野忽然又开口了,声音很轻,像自言自语,又像是专门说给他听的。
“那首民谣……我白天又练了很久。”他顿了顿,“F和弦还是有点难,不过G和弦按你说的改了,确实顺手多了。”
宋予执没有回应,但耳朵却不由自主地捕捉着每一个字。
“顾闻衍他们班的节目定下来了,是舞台剧,好像改编了个什么童话,吵得很。”何闻野继续说着,话题很日常,语气也很随意,仿佛只是在分享最普通的琐事,“我们班文艺委员还想加段和声,不过我觉得可能来不及了……”
他就这样断断续续地说着,声音不高,在寂静的夜里却清晰可闻。内容无关紧要,没有追问,没有试探,只是单纯地说话,用声音填补着黑暗的空间,驱散着可能重新聚拢的沉默和疼痛。
宋予执静静地听着。那些关于文化节筹备的琐碎细节,平时他根本不会在意,此刻从何闻野嘴里说出来,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像单调而平稳的白噪音,一点点抚平他身体内部残余的惊悸和大脑里纷乱的思绪。他僵硬的身体,在这样平和的声音里,慢慢放松下来。
何闻野说着说着,声音渐渐低了下去,语速也变慢了,似乎自己也染上了深夜的困倦。他不再刻意找话题,偶尔停顿,房间里只剩下两人交错的、逐渐平稳的呼吸声。
不知道过了多久,宋予执的意识已经游离在睡眠的边缘。朦朦胧胧间,他听到何闻野似乎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脚步极轻地走近床边。
他瞬间惊醒了几分,身体又有些僵硬。
何闻野并没有碰他,只是在床边停留了片刻,似乎在确认他的状态。然后,他弯下腰,捡起了刚才放在地上的杯盖,又拿起空了的保温杯。
“水凉了,我去给你加点热的。”何闻野的声音压得极低,几乎是气音,带着睡眠将至的含糊,“就放在床头,你半夜要是渴了……”
他没有说完,但意思明确。
宋予执依旧闭着眼,没有回应。
何闻野似乎也不期待他的回应,拿着杯子,脚步轻盈地走向门口,悄无声息地打开门,侧身出去,又轻轻带上。
房间重新归于一个人的寂静。但这一次,寂静中残留着另一个人刚刚存在的温度,和那些絮语留下的、还未完全散去的声波痕迹。胃部的疼痛已经变得很轻微,温水入喉的暖意似乎还在。床头柜上,很快传来极轻的磕碰声——是何闻野回来了,将装了温热水的杯子轻轻放了回去。
他没有再坐下,只是在床边又停留了短暂的一瞬。
“哥,”他最后轻声说,声音里带着浓浓的倦意,却异常清晰,“晚安。”
说完,他转身,脚步比刚才更轻地离开了房间,带上了门。
这一次,是真的离开了。
宋予执在黑暗中缓缓睁开了眼睛。房间里空空荡荡,只有他自己。胃已经不疼了,身体残留着疲惫后的松弛感。脖颈间仿佛又掠过围巾柔软的触感,耳边回荡着那句带着困意的“晚安”。
他翻了个身,平躺着,望着天花板浓重的黑暗。胸口的位置,有什么东西在缓慢地、坚定地融化,流淌出一小股温热的细流,渗透四肢百骸。
他伸出手,摸到床头柜上那个保温杯,金属外壳上还残留着何闻野掌心带来的、一点点未散尽的暖意。他握了一会儿,又松开。
然后,他重新闭上眼睛。这一次,睡意来得很快,将他卷入无梦的、深沉的黑暗里。
而在隔壁房间,何闻野轻轻关上门,背靠着门板,在黑暗中站了一会儿。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只有眼底深处,映着窗外一点点微光,亮得惊人。他走到床边,没有立刻躺下,而是拿起靠在墙边的吉他,手指轻轻拂过琴弦,没有发出声音。
片刻后,他才放下吉他,躺回床上。左手指尖的疼痛早已麻木,胸口平安扣贴着皮肤,温凉一片。
他想起宋予执蜷缩的背影,想起他苍白脸上隐忍的痕迹,想起他最后那沉默的、近乎放任的态度。
嘴角,在无人看见的黑暗里,轻轻弯起一个极淡的、却异常柔软的弧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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