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夜缚梨

　　蓝衣少年执剑而立，伤处隐隐渗出的血染透衣袍，面色惨白如纸。然他孤身面对众人，脊背挺拔如松，毫无半分怯色。
　　他似乎也在隔帘遥望里头的少女。

　　婚车领头者眯眸望向来人，思忖此人受了一剑竟未死透，还有胆子来拦符家车队，真是不知死活。

　　“毛头小子，张狂得很！”

　　“倒是没想到你这般命大，无妨，今日便送你归西。”

　　“都给我上！”

　　他一声令下，身穿大红比甲的车役当即卸下伪装，自怀中掏出随身兵刃，齐齐上前围攻少年。

　　不多时，缠斗声骤起。
　　明鹤的身影穿梭在人群中，提剑格开袭来的兵刃，又趁隙反攻，如此胶着了几十个来回。

　　奈何对方人多势盛，且他创伤未愈，渐渐便感到体力不支，终是落于下风。

　　少年的剑被挑落尘埃，身侧刀刃疾速劈来，他凝眸旋身欲避开，倏有一箭破空而至，堪堪阻下那致命一刀。

　　突如其来的变故，令在场人警觉起来，不由得探头敛息，盼寻出箭之人。

　　银鸦大喝：“谁在背后装模作样？有胆出来一叙！”

　　话落，数道玄衣身影闪现，各个面覆假面，掌中刀刃泛着冷光，那股极其迫人的气势，绝非寻常之辈。

　　冥冥之中感触到熟悉的同类气息，明鹤沉眸不语，冷眼打量那群面具人。

　　帘外的动静传入符眠耳中，她身不能动口不能言，当真是要急死了。

　　“你们是何人？缘何同我符家作对？”银鸦厉声诘问，一双鹰目满是警惕之色。
　　直觉告诉他，这群人很危险。

　　此话一出，却无人答他。

　　银鸦心生怒火，正欲斥问，谁知其中一面具人抬手示意，随即，那群人不由分说围攻而上，招式利落，杀人于无形，瞬间损耗了对方三分之一的人数。

　　明鹤借隙飞身至车前，掀帘闪身而入，只见身着婚服的少女泪眼婆娑，他还未反应过来，怀中撞入一团柔软。

　　“符眠。”他摸到绳结，将捆住她手脚的绳子解开，而后取出她口中塞着的布条。

　　连日来被束缚，此刻终得自由。
　　符眠心底一酸，紧紧拥住他不肯撒手，喉头哽咽，泪落得更急了。

　　明鹤身形一僵，缄默片时，他亦抬臂拢住了她的肩。

　　外头刀光剑影横飞，恍若隔绝于世，二人周遭只剩彼此相偎的暖意，再无他物。

　　“好了，我们先出去再说，这里不安全。”他稍显生硬地用自己袖摆拭去少女眼角泪痕，语调不自觉放柔了几分。

　　符眠说不出话，但仍是乖巧点头。

　　待他们正要动身下车，车身骤然一颤，两人毫无防备，惯性使然下朝一侧跌去。

　　明鹤眼疾手快调整姿势，稳稳将少女护住，而自己不慎触动了胸前的伤，旧伤撕裂，殷红鲜血汩汩溢出。
　　他闷哼一声，精致昳丽的面庞隐有痛楚。

　　“明鹤，明鹤，你怎么样了……”符眠鼻尖闻到浓郁的血腥味，指尖一动，沾染上他的血迹。
　　少女心头骤然被巨恐慌乱攫住，她慌忙想用衣袖堵他流血的伤口，又恐稍一用力弄疼他。

　　那指尖颤巍巍悬在半空，下不去也收不回，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我没事的，不痛。”
　　明鹤抬手抚在她后背，温声抚慰她。

　　言罢，车身又是一阵剧烈颤抖，少年暗叫不好，他奋力扬帘望去，赫然见中剑失控的马，带着二人冲向悬崖边缘。

　　正在缠斗的众人瞥见此景，尚未反应过来，那辆婚车已直直坠下悬崖。

　　银鸦瞳孔一缩，忙奔到悬崖边探头往下望。云雾缭绕的崖底深不见底，哪里还有二人的身影。

　　从此等万丈悬崖坠下，怕是早已粉身碎骨。

　　符眠一死，家主那边，他又该如何回禀？

　　电光石火间已盘算自身处境，他头也不回，弃了迎亲车队匆匆遁走。

　　失去主心骨，余下的车役瞬间溃散，有人手足无措，或弃斗而逃，或兀自死战不肯罢休。

　　这场厮杀，未及酣战便草草收兵。

　　……

　　昏沉间不知过了许久，符眠耳边只剩崖风凛冽，呼啸不止。
　　她睁开发沉的眼皮，发现自己躺在明鹤怀中。而他双眸紧闭，看上去毫无生息。

　　少女颤着手去探他的鼻息，幸好，他还活着。

　　“明鹤，明鹤。”

　　“你醒醒，你不要吓我。”

　　她环视四周，方觉二人身处一狭仄山洞之中，稍稍探身外瞥，只见云雾弥漫，外侧是万丈高空。
　　原来，他们竟是落在了崖壁间的一处小小洞府之内。

　　昔年她居于闺阁，哪曾遇到过这等凶险。
　　面对昏迷不醒的心上人，身旁又是悬崖峭壁，她崩溃难抑，只能死死掐着自己掌心，逼迫自己冷静下来。

　　至少，她和明鹤还活着，并非已至绝路。

　　只要活着，便还有希望。

　　她将自己婚服里衣的衣摆撕下一角，草草给少年包扎伤口，止住往外渗的鲜血。
　　又时刻关察他的身体情况，他本就重伤未愈，如今又添新伤，若是不幸发起热来，该当如何处理？

　　符眠抬手抚上他的脸，这是她第一次毫无顾忌地打量他，指腹划过他的眉峰、鼻梁、下颌，一时怔忪在原地。
　　神思恍惚，连周遭的风声都似听不见了。

　　她暗自清楚，她对明鹤存着一份莫名牵绊，这份心意伴着日夜相处日渐深厚，却始终未曾对他言说。

　　皆因起初靠近他时，她本就带着不纯粹的心思，而另一方面，她从未问过他心中所想，害怕得到那个不想听的答案。

　　他也的确护着自己，是出于受了酬劳，还是心生同情，还是只觉得她有趣。

　　若她道出自己真心，他会不会觉得自己太贪心了，既盼得他庇护，又渴望他倾心相待？

　　她不敢赌，只一味觉得维持现状便是最好。

　　直到阿梨那日点明，明鹤对她亦心存情意，她犹犹豫豫，思忖着寻个机会表明心意。

　　终是因胆怯之心作祟，那会儿话到唇边又咽了回去。这般相安相处，竟已有两年多的光景。

　　以至于到今日，他以命相护几回，她豁然开朗，抛却一切顾虑。
　　此番若再不直言，二人还要这般磋磨多少时日？纵使换来的是不愿听见的答案，她也一定要将心迹说破。

　　“明鹤，你快点醒过来吧……我有好多话想对你说。”

　　“我喜欢你，很久了，倘若是你也喜欢我，等我们从这里上去，便成亲好不好？”

　　“其实说起来，我从你见你的第一面，就动心了。”

　　“那时你穿了一身红衣，脸冷得很，动手杀人时又那般干脆利落。我有些恍惚，只觉你不像是劫轿的歹人，倒像是来抢亲的罢了！”

　　“既出于寻求庇佑，又出于隐秘心动，我这才一直不要脸黏着你……”

　　哪怕知道他不一定能听到，她依旧在断断续续说着，以此寻得一丝安全感。
　　大不了待他醒转，她再将这番话重说一次。

　　符眠也不知自己到底说了多少心底话，几乎是想到哪句说哪句，坦坦荡荡，再也没有隐瞒。

　　昏迷中的少年发出微弱的闷痛声，符眠以为他要醒来，撑着神志，静静等待了好一会儿。

　　然而令她失望的是，他并未转醒。
　　相反，在她掌心触上少年额头，却摸上了一手灼热。

　　她呼吸骤滞，再次探了探他的身子，周身滚烫，裸露在外的皮肤泛着不正常的潮红。
　　偏他不幸，果真发热了。

　　符眠深深叹气，还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越怕什么，越是来什么。

　　她环顾周围，窄洞唯有碎石和峭壁，从何寻来东西给他降温？

　　在此关头，她忽然忆起“寒物退热”的法子，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念头，将手探至洞外，任寒风侵骨。
　　未几，指尖僵冷如冰，她这才将冻得发僵的手覆上他额间，欲以寒手为他退热。

　　奈何掌心一触他额间，便被其热意焐暖。看来此法子非但繁琐，且收效甚微。

　　不够，还远远不够。
　　她解下婚服，着素色里衣，小心翼翼挪到洞口，任寒风穿隙而过，冻得她牙关轻颤、身形簌簌发抖，却未肯退缩。

　　眼瞧着差不多了，她这才回到明鹤身边，颤着手解开他衣袍，未敢细看，匆匆移开了眼。

　　她垂眸看向自身，抬手解里衣系带。堪堪褪至仅余贴身小衣之际，耳畔忽传入一道虚弱沙哑的男声。

　　“符眠，你在做什么？”

　　……

　　虞青梨今日又是睡到将近中午才醒，原以为仍是独自一人用膳，谁知傅涧棠不知抽了哪门子疯，恰在她用膳时踩点过来，还命人携来一盘精致糕点。

　　“尝尝可合心意？”他将盘子往她身前推了推，以眼神示意她试尝盘中糕点。

　　虞青梨目不斜视，持着筷子慢条斯理夹取碗中菜肴，语气很淡：“不了，我不爱吃。”

　　话落，青年气场骤变，眸色凉凉扫来，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阿梨先前不是最喜食糕点么，为何如今却不喜欢了？”

　　女子恍若未觉，自顾自咽下口中食物，抽空答他：“口味是会变的，先前喜欢的，现在不一定喜欢。”
　　正如你，傅涧棠。

　　此语弦外之音，他正细细咂摸。
　　昔年她喜爱食糕点，他从未试过一口；如今她早已失了这份兴致，他反倒执箸品起这糕点的甘醇来。

　　当真是怪哉，他辨不清这是何种心绪，只觉心尖处似有针锋轻戳，一下又一下，扰得他心绪不宁。

　　他讨厌这种无法掌控的情绪，抬手唤人撤下那叠糕点，才觉通体松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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