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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没
“我有在拖延时间吗?”
陈烨懒懒抬起眼皮,往嘴里扔了粒爆米花,散漫回问。
“下水道那里,我觉得有。”
秦越的目光紧紧落在陈烨忽明忽暗的侧脸上,那张脸在飘忽的光线里显得有些冷漠,不是情绪上,更多的是……空白,像一个观众,漠然注视着眼前上演的一切,隔着遥远的,无法逾越的时空,投下冷漠的一瞥,电影里的喜怒哀乐在那样的注视中瞬间失去了颜色。
“你说有就有吧,”陈烨抬手又往嘴里扔了一把爆米花,嘎吱嘎吱,秦越就这么在旁边看着,无法忽视的视线,陈烨没看他,而是指了指电影屏幕,“先看完,看完再说。”
秦越转过头,电影屏幕里正在下一场雨,夜晚的暴雨。
暴雨倾泻而下,像是天被捅漏了,蓝紫色的闪电穿梭在云层间模模糊糊映出乌云边缘的阴影。
没有月亮,没有星星,只有一个放三节大电池的老式铝手电在发光。
手电的光线被杂乱的雨水分割,耳边除了轰鸣雷声,存在感更强的雨衣在行走中和头发摩擦发出的沙沙声,同雨水落在雨衣外层的噼啪声混杂在一起,挤进耳朵,带来一周潮湿的沉闷,五感仿佛都麻痹了。
“帮我找找吧……”一道泣音响起,抖动的声线沙哑又无力,“求求你们……帮我找找吧,我哥哥不见了,他不见了。”
轰——
白色闪电劈下,照亮了半边天,也照亮了石墙边上三三两两站在那边的村民冷淡的脸,他们冷眼看着主视角的求救,在闪电的光线褪去后,黑暗里又传来村民苦口婆心的劝说。
“这么大的雨怎么找啊,小艳呐,你也别着急,你哥那么大小伙子,没事的,估计是跑出去玩了在哪躲雨呢,等雨停了自己就回来了!”
“就是啊,你快过来躲躲雨,再说了,这么黑的天我们、我们怎么帮你找啊,黑灯瞎火的,万一脚滑踩下去了我们日子过不过啦。”
“那么个大小伙子还不知道躲雨嘛非要大家跟着淋雨找呀。”
“可、可他是傻子啊他不知道躲雨的,求求你们了,叔,姨,我哥他智商连三岁小孩儿都达不到啊,帮我找找吧求你们帮我——”
“找什么找?!要找你自己找吧,这大雨天的我们可不去!”
平日里看着和和气气的邻居臭着脸把自家想往前走的儿子女儿抓住往身后的胡同里一推,“走走走,赶紧回家,这雨淋一晚上你们明天还上不上学了!快走!”
主视角里,这些村里见过的熟悉面孔嘴里埋怨地纷纷离开,没有一个人留下,没一会儿人就走空了。
轰!
又是一道刺眼的白色闪电把天空远远劈白。
嘈杂的寂静中,视线转开,取而代之的是泥泞湿滑的山路,反光的石头被雨水冲刷得无比干净,棱角分明,主视角的人一路磕磕绊绊,滑倒又爬起,声音嘶哑地在山里大声喊着她哥的名字:“齐小凡!”
“齐小凡你快出来啊我来接你回家了!”
“齐小凡咳咳……”
“哥!”
“你在哪啊你快过来!”
雨声越来越急,噼里啪啦地砸在地面,混成黑色的泥汤,再迸溅到裤腿上。
没有人回应她的喊话,那声“妹,妹!”再也没出现过。
主视角不只是寒冷还是疲惫,抬起手时整只胳膊都在哆嗦,一个踉跄摔在地上,狼狈地奋力爬起来继续找。
不知道在这夜晚的山里找了多久,直到眼前满是电视花屏时的雪花,无力地依靠在树干缓了好久,主视角垂着手臂,颓丧地往回走,嘴里还在喃喃自语。
“没事的,怎么也会躲雨的,就是没听见,说不准早回家等我了呢,对,回家,肯定在家等我,回去骂他一顿,真不省心……”一边说着,一边走上下山后进村必经的木桩桥。
只一眼,主视角就看到了水里的那张脸。
不是视线有多好,实在是,那张脸,太白了。
太白了,没有血色的脸竟然会那么白,成天在太阳底下跑来跑去晒黑的脸竟然还能那么白。
就像一张白纸。
大睁的眼睛浑浊的像是被注射了好久没换的鱼缸水,雾蒙蒙地注视着空中,雨水噼啪落下,他的眼睛一动不动。
鼻孔黑黑的,嘴唇惨白。
手电筒啪地落在地上,主视角耳鸣尖锐,呼吸声沉重得像是在喉咙里塞了块儿破布口袋,吸气呼气,吸——呼——
扑通!
巨大的水花中,主视角跳进河里淌到他旁边,手脚并用地去把人抱住,僵直的身体比出水的鱼还难捞,雨天河水疯长,又湍又急。
主视角磕磕绊绊终于把人捞上岸,顾不得别的,上手把衣服撕开,用自己所有的急救常识试图救人,可是嘴里的泥沙也清了,心脏按压也做了,人工呼吸也做了,人怎么就不醒呢?
“你醒醒啊,和我说说话,啊,你看看我,给我个反应,你打我你怎么不打我!齐小凡!”
“……哥……”
“求你了……别扔下我……”
“别让我一个人……”
她说不出话了,张嘴挤出嗓子的只有一些连她自己也听不懂的乱七八糟的声音,很轻,连雨水的声音都能压过去。
暴雨不会因为一个人的逝去扰乱节奏,黑夜也不会因为哀嚎停下脚步。
雨停了,天亮了。
齐爱艳的世界也暗掉了。
眼睛看不清,耳朵也听不清,只记得一些朦朦胧胧的景象和声音,齐小凡的葬礼办的匆忙,和他父母那次一样,推进去是个一米八的身体,拿出来的就只是一小瓮骨头渣子,挑挑拣拣的,就给了一小瓮,那么小的罐子,就没了。
小小的罐子二百八十八,小小的遗照打印出来一张28,墓地是村里给分配的,就在齐老大和赵艳丽的小土包夫妻墓旁边,这才几年光景,他们的儿子就住进去了,三只小罐子排排坐,一家三口静静地在土里睡着了。
齐爱艳整个葬礼就像水里的蒲草,全靠旁人催促着进行。人真的很奇怪,求他们找人的时候冷漠得和冰箱里的陈年冻肉似的,等到葬礼上又都悲天悯人得好像圣人一般,眼泪掉的比那天的暴雨还要多。
慈祥悲悯,又居高临下。
齐爱艳不懂,她像是个浑身罩进了齐人高的大塑料袋里的人,浑浑噩噩地活着,直到那一天,村里德高望重的老村长在一群人的簇拥下走进了她家院子。
老村长语速缓慢,吐字却清晰:“妮子,拆迁这事不能再拖了,村里人都等着拆迁过好日子呢,你看你家那些事儿咱们村也给你时间处理了不是,也拖得够久了,是吧。”
主视角里,齐爱艳的视线总是聚集不到院子里那些人脸上,电影胶片咔嗒咔嗒的声音过了好久,一道气弱的声音响起,陡然苍老的手指着那群人最后面那个,“叔,我哥晒的菜干,你让让,别蹭脏了。”
被指到的人侧脸刀疤狠狠跳了两下,“好嘞,我往这边点,这孩子,都什么时候还念叨几个菜干,还小呢不懂拆迁的好。”
齐爱艳不想走,但跟过来的其他人说出的话戳中了她的痛处。
“……你说你还有什么好犟的呢?齐老大夫妻俩是逃难过来的,我们吴家村好心给他收留了给他房子住,是,地方是偏了点儿,可现在拆迁你们这屋不也是价给的最高的地方吗?我们这些家都没你家拆的多呢。”
“就是,而且你也是齐老大从外面捡的野娃娃,我们也没不让他俩养你不是?非拿身份说事儿,你可外道多了!隔得远着呢,要按正常说啊,这拆迁的钱都不能让你拿走!你哥勉强有这个资格,你个半路养的哪还能舔着脸要这个钱?!”
“对啊你是外面来的,占的是我们村的便宜,这钱你但凡有点良心你都不能带走,还不让拆迁呢……”
“——你们家那大傻子是怎么死的都你心里清楚!”
就像是被当头吐了口浓痰糊在脸上。
她想把五脏六腑都吐出来洗洗涮涮,洗干净了再放回去,不然她怎么觉得这么闷呢。
“我心里清楚……?”齐爱艳猛地冲过去推说话的人,“我怎么清楚了!”“说啊!我哥怎么死的我看你们比我更清楚吧!”
电影屏幕大,任何细节都被放大在观看者的眼前,林欢沉着脸看着混在人群里的刀疤脸神色一变,阴狠地瞟过来一眼。
“齐爱艳被盯上了。”安静的观影间内,林欢突然说了一句。
不管齐爱艳是发泄埋怨,还是真的发现了什么,她都被心里有鬼的人盯上了。
“孩儿啊,你已经不适合在村里住了,以后,来给你爹娘哥哥上个坟也就行了。”
村长突然发话,齐爱艳一肚子的怨怼突然被憋了回去,她茫然地看向老村长,对方给了她一个明确的答案,“你在咱们村已经没有根了,你不是一直想走吧,去吧,去外面看看。”
老村长脸上的沟壑堆叠在一起,白内障的眼睛模糊得跟两块毛玻璃似的让她怎么也看不清,“走吧,去过自己的日子吧。”
一切争斗都在老村长的话中化为平淡。
签下和平拆迁协议握手拍照,六万现金轻飘飘地买断了她的根。
把她撵出了她的家。
夜深时,她看着六沓现金发愣,然后反应过来又慢腾腾地收拾行李。
可能是她要走了,白天的时候,村里以前关系还算近的邻居没事儿就会过来找她回忆过去感叹物是人非,见她一个人住不怎么吃饭瘦的厉害就热情地给她送吃的喝的,凉掉的汤饭漂着一层猪油花,吴家村现在有钱了连汤里都得多放两勺猪油。
额头猛地抽疼主视角蜷缩过后抬手去抓头,发下手,一团一团的掉发躺在手心。她扔掉头发又开始闹手臂上的红疹,越挠越痒,越痒越挠……挠着挠着齐爱艳又呆住了,她呆滞地顿在那里,好久好久之后才慢吞吞的继续收拾行李,安静流泪。
“汤……是不是有问题啊?”吴跃挠挠侧脸,“白天那些人在齐爱艳喝汤的时候都很关注她……不会下毒……吧?”
沉默。
只有陈烨,从兜里掏出个果冻条继续往嘴里挤,吃得热火朝天。
手机振动,他低头拿出手机点开一看,是萨提亚发来的信息,是祂和异安局分部的负责人和他微笑握手的合影,一派和平的模样。
虚空凝出一张牛皮纸,羽毛笔快速写下:谎言,又飞快消解无踪。
陈烨视线转回手机:【最好是这样。】
空间里,‘作家’盘腿坐在系统旁边给系统传了个纸条:【讨厌。】
系统叹气,“没办法啦,宿主对‘猩红’那家伙最宽容啦。”
好大一个独眼叽咕叽咕,使了个很难在黑色底色上看出来的眼色,“你懂吧,小情侣都这样啦,”系统又上下打量‘作家’,“你肯定懂,你是搞文艺创作的嘛。”
什么都写不出来的‘作家’:……被创了,那就表演个吐血吧。
这么想着,它拿着羽毛笔默默在自己的一字嘴底下画上三道红色波浪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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