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普特尼克平原

　　出了医院，赵莉提议回家吃火锅，还让她把其他朋友也叫来。
　　段书湘思来想去，自己朋友唯有赵莉一个。再放宽一点，贺哲跟嘉一也算是了。
　　他们两个，总归是在圈子内认识的，段书湘有些犹豫。
　　“叫来吧，在家里吃，也不会有人拍到的。”赵莉宽慰。
　　段书湘点了点头，给两人打去电话。原本抱着他们两个不会来的心理问的，谁知两人一口咬定要来。
　　他俩拍的同一部剧，甚至都在岑燕。
　　两人晚上七点一前一后地敲响房门，自觉把段书湘和赵莉围在中间。

　　周承宴的车就毫不起眼地停在角落，从岑燕赶到宛城，从日头高升到暮色深厚，整整四个小时的车程给他的是什么？
　　他坐在车内，点了根烟，静静地望向窗外有说有笑的四人。
　　“什么时候知道的？”周承宴吐了口烟，语气听不出情绪。
　　“周总，我也是上午才知道，我知道后就赶紧跑回宛城跟您汇报了。”曹仕良一身冷汗，握着方向盘忍不住发怵。
　　这次来岑燕是秘密行程，周承宴把一整个下午的安排全都取消。
　　里面不乏只差他碰个面就能促成的生意，他不去踩那临门一脚，反而来了岑燕。
　　这一切都只因那张照片，段书湘坐在妇产科的照片。

　　再没有一句话，周承宴坐在后排不停抽烟。
　　也不许开窗，整个车厢烟气缭绕，排气系统都险些运转不过来。
　　他们四个买完菜回来，又过了不知多久，曹仕良都快盯睡着。
　　楼上的灯却关了，贺哲与嘉一，谁都没下来。

　　“回去！”周承宴打开窗户，冷风呼啸而来，激的曹仕良一激灵。
　　曹仕良隐隐不安，他望了眼楼上那户人家，知道段书湘要完了。
　　凭他对周承宴的了解，这人不是秋后算账的性格。凡事只要需要他去解决，就一定是在最早的时间内带着斩草除根的气势一举清理干净。
　　绝没有拖拖拉拉的存在。

　　或许有些事情并不是在今日才露出端倪，段书湘那份解约合同周五就送到总部。
　　那边迟迟不签，曹仕良同一时间送去的其他合同可都在下午就签好封好、原路返回了。
　　段书湘那份合同，有什么特殊值得周承宴去拖到下一个工作日。
　　周承宴今晚来这里，没露面，没表态，只问了一句摸不着头脑的话。
　　不需等到明天，曹仕良知道，段书湘那份解约合同永远不会送回来了。

　　周一下午，段书湘下了高铁就驱车赶往行云楼下。
　　和往常不同，楼里氛围带着一股紧张，段书湘觉得有蹊跷，却想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前台看她来了，亲自带着她上楼。
　　段书湘没多想，毕竟她今天是来解约的，前台对她格外关照也没有什么奇怪。
　　“书湘小姐，进来吧。”秘书接过前台工作，把办公室门打开。
　　里面没人，段书湘有些迟疑。
　　“哦，我们总裁就在里面，许是去休息室了，您先进办公室等一会儿就好。”秘书宽慰她，并顺势将人推进去。
　　门被关上，段书湘坐在沙发内等曹仕良。
　　如今她只要一坐下就不自觉将手放在肚子上，周承宴站在休息室单向玻璃后，死死盯着她那只放在小腹上来回抚摸的手。
　　曹仕良不敢说话，周承宴脸色僵的可怕，又或者说，任谁看完昨天那份报告都不会有好脸色。

　　原来她跟黄鸣明自始至终都没有断过，从去年冬天他把人赶出去后，他们就一直呆在一起。
　　甚至于他春天同段画意一起呆在盐亭那几天，这个人也在盐亭，也在同一个剧组。
　　为了躲他，她当时耗了多少心思。
　　躲掉他后跟黄鸣明相聚，她又会多开心？
　　周承宴不敢想，他只知道盐亭幸存的老人都称呼他们为夫妻，只知道黄鸣明没去世前那几个月，岑大无数人都看着他们同进同出。
　　段书湘甚至还给黄鸣明办了个借读证。
　　他们在宛城之外的另一个城市，另一个新城市照样活的风生水起。
　　如果不是曹仕良北上来到岑燕去陪妻子产检，他周承宴永远都会被这个女人蒙蔽。

　　“你说她知道合同是假的会不会哭？”周承宴语气带着期待，又有恶毒，“她最好是痛苦流涕，最好是把她肚子里那个孽种都哭没。”
　　周承宴收回目光，转而坐到一旁的沙发上，“去见她。”
　　曹仕良推门出去，小心翼翼地关上。
　　“你来啦！”段书湘难得笑了，她起身去找曹仕良，“这几天多谢你，事情进展这么顺利，我都没想到。”段书湘松了口气。
　　那一瞬间的紧张立马让周承宴捕捉到，那一瞬间她想到的是谁？不出意外，应该是他吧。
　　紧张她自己用这样拙劣的手段骗过他，紧张她当日在饭局后用伪装出来的讨好激怒他。

　　太有趣了，周承宴改了主意。他不能像往常那样快刀斩乱麻地解决掉这个背叛，让她陪违约金实在是最轻的惩罚。
　　他要让她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带着对未来的期许走进他亲手布下的死胡同。
　　他要让她走入死胡同后，想都不敢想别的男人，要让她，第一个来求他。
　　周承宴给曹仕良打去电话，曹仕良惊了，有些犹豫，不好当着段书湘的面说，匆匆走进休息室。
　　周承宴瞪了来人一眼，“我的话你没听清？”
　　“周总，实在不行就继续让书湘小姐履行合同就好。她……毕竟还怀着孕。”曹仕良低头。
　　“我最来气的就是她怀孕。”周承宴一把将手边的杯子掀翻，玻璃碎了一地，“我跟她有名义上的婚约，就算我跟她结婚，她也没资格跟别的男人生孩子！”
　　周承宴站起来，仿佛对面的人不是曹仕良，而是那个黄鸣明一般，“要跟我争，要跟我斗，要指责我，起码也走到我这个地位再说……曹仕良，你可别犯浑为了一个不检点的女人毁了自己的大好前程。”

　　“仕良哥？”段书湘听到些微声响，走到玻璃前面，里面迟迟不应，她手抚上休息室的把手。
　　“仕良哥？”周承宴冷笑，走到玻璃前，看着那个近在咫尺的人。
　　她眼里带着些微的担忧，如小鹿般懵懂。
　　就这样一个还带着些许稚嫩的脸，怀了孩子。
　　真够肮脏的，周承宴快压制不住闯出去的冲动。
　　他恨不得现在就带着段书湘去医院打掉那个孽种。
　　“滚出去！”周承宴背过声。
　　就在曹仕良要打开门时，周承宴的声音再度响起——
　　“别再让我听见不该有的称呼。”

　　曹仕良脸缩成一块，他让段书湘喊自己哥本来也就是看她可怜。每次一个人顶着黑眼圈跑来宛城，一个人跟他对接所有事宜不说，偏偏又那么紧张。
　　他看不下去，才让她喊自己哥，目的就是为了让她放松一点。
　　曹仕良拉开门，僵住脸，“段小姐，您还是喊我曹总吧。”
　　段书湘愣了一下，很快又恢复如常，没多在意这个小插曲，“曹总，我的合同可以给我了吧？”
　　曹仕良忍不住尴尬，脸上却还是冷峻，他坐到办公桌后，没急着说法，反而找出一份合同放到桌上。
　　那是段书湘的签约合同，段书湘面色一滞，“你……什么意思？”
　　“抱歉，合同上有规定，您损害了公司利益，应该赔付相关违约金才能解约。依照公司过往对您培养资金来算，一点二倍大约是四百七十万。”

　　“我，你们让我干什么，我不都去干了？”段书湘不记得自己有拒绝过公司什么活动，“您是不是记错了？”
　　怎么会这样，段书湘头晕目眩，她忍不住靠到身后的玻璃上，“周承宴他不都说要放我走了？”

　　“周总从来没说过。”曹仕良抬头，隔着一层玻璃，冥冥中，他与周承宴对上视线。
　　段书湘不可置信，她抱住自己胳膊，“那就是周承宴反悔了？我，我是不是哪里惹他不高兴了？”
　　“周总不会将私人情绪带到工作，段小姐，您怀孕了。”曹仕良语气肯定。
　　段书湘一抖，有些无礼地瞪着他，“曹总，开什么玩笑。”放在小腹上的手悄无声息地挪开，段书湘站直身子。
　　气氛瞬间剑拔弩张，曹仕良终究不想把话说绝。
　　“我或许是在开玩笑，只要您出具没有怀孕的证明，四百七十万自然一笔勾销。”

　　段书湘想哭，曹仕良的目的昭然若揭。
　　与其说是曹仕良的目的，不如说是他身后周承宴的目的昭然若揭。
　　怎么兜兜转转还是这样，那她连日来的奔波算什么。
　　她是不是很像一个傻子，上赶着让别人耍。
　　段书湘站不稳，一下栽到地上，一滴滴泪砸到地面。

　　就在两人都以为她要说出答应的话时，段书湘寂寥的声音却响起，“什么时间？”
　　什么什么时间？曹仕良看她。

　　“赔偿金截止的时间。”段书湘站起身，眼神没有落处，“你这办公室有监控吧？”
　　曹仕良皱眉，又是一句没来头的话。

　　“周承宴啊……”段书湘闭上眼睛，眼皮因为强忍着什么，不自觉地抖动，“我会还的。”
　　段书湘缠绵落寞的情绪戛然而止，再度睁眼，她没有一丝软弱。

　　谁都不知道方才闭目颤抖的那一刻，她难得露出软弱的那一刻在想什么。
　　曹仕良不知道，周承宴不知道。
　　段书湘裹紧风衣，一步一步走到公交站。
　　坐在高铁上开始下雨，雨落在玻璃上，直接变成一条条横线。
　　段书湘看着被雨滴隔开的两块区域，再也忍不住，低头埋在桌板上不停颤抖。

　　或许不见才是她和黄鸣明最好的归宿。
　　为何相见相爱后要让她承受此等苦楚，生死两茫茫的痛苦甚至在此刻就显现出威力。
　　黄鸣明的骨肉会随着他遗世骨肉的生长而消亡。
　　重壤永幽隔，是只要她行走在路上就会想起的现实。
　　她脚下的土地会永远埋藏着她的爱人。

　　甚至他们的孩子……黄鸣明甚至不知道他们有一个孩子。
　　段书湘哭的喘不过气，在办公室里她有一瞬想要破口大骂，想控诉周承宴有多冷血，更想问问周承宴为什么要这样对她。
　　周承宴甚至做不到扪心自问，他甚至不曾审视自己的错。
　　为什么总要将他的意愿加于她的身上，方才差一点她就要说出求饶的话，差点就要像一个没有人格的人一样去请求自己的仇人怜悯自己。

　　幸好，她没有。
　　幸好她守住了属于段书湘最后的尊严。

　　小时候得不到一座完整的森林半岛，长大了握不住一份安稳的幸福。
　　段书湘环顾此生，忽然觉得她就像是一个笑话。
　　从离开段家起，她就是一个笑话了。
　　一个被鸠占鹊巢，到头来还要被称为私生女的段家小姐。
　　一个不被允许参加亲生奶奶葬礼，被妈妈亲手锁在家里的高中学生。
　　一个被混混缠身、无人倾诉只能以身入局，亲手忍着害怕把恶人送进监狱的段书湘。
　　一个好不容易组了个乐队，想要迎接新生活的准大学生、却被迫成为踮脚石的行云签约艺人。

　　一个重逢爱人，陷入疯狂热恋的愚者。

　　兜兜转转，她又成了段书湘。
　　孑然一身的段书湘。

　　过去的段书湘一直在退步，一直在忍让。
　　被骂私生女，她不在意，因为她不把自己当段家人就好了。
　　被周承宴威胁，她不反抗，只要她能赚到钱就好了。

　　妥协到最后，是一片空白。

　　所以在办公室那一刻，她忍住了最后的妥协欲望。
　　从此以后，同周承宴，她不会再让步，不会再服软。
　　一败涂地也无所谓，两败俱伤是最好的结局。

　　有了目的，段书湘状态误打误撞的好转起来，每天三餐能吃进去不说，还开始出门找兼职。
　　她有唱功，有美貌，岑燕最不缺的就是机会。各大商场要开活动，酒吧要请驻唱，晚宴要请歌手，没道理不要她。
　　为了有足够的体力，她甚至不惜随身携带葡萄糖液。
　　有天她结束商场活动去赶场，晚宴主办方看见她喝葡萄糖都惊了。
　　吵着要给她加钱，段书湘有些不好意思，却也是接受了。
　　唱完歌，段书湘在休息室看信息。
　　身后的门被推开，是那个小经理，他探出半颗头，还没开口先笑，“我给你整了点吃的，你先吃点饭再回去吧。”
　　饭菜被他一股脑堆在段书湘面前，末了，他看了看段书湘，有些犹豫地从口袋里拿出一板什么东西。
　　看清那个药，段书湘惊了，竟是叶酸。
　　“你……”段书湘有些不敢说话，现在处境她不能随便承认一些事情。

　　“你，你以后还是少喝点葡萄糖吧，孕妇最忌讳的就是乱吃。”小经理把叶酸往前推了推，“这个药你放心吃，我姐是医生，我托她开的。”
　　段书湘僵硬住，“为什么？”

　　“就，就为了你呗。”小经理挠头，“你别害怕，你怀孕的事我不会到处乱说的。”
　　段书湘被他直白的话惊到，“我可没有什么能回报的。”
　　“你想哪儿去了？”小经理笑了，“贺哲跟我是高中朋友，他知道你在我这边唱歌，特意托我照顾你一点。”
　　“这样啊。”段书湘拍了拍脑袋，还真是她想歪了，“谢谢啊。”

　　她确实饿了，许是这个宴会菜品做的一向好，那几道菜很合段书湘胃口。
　　等她吃完饭，小经理还亲自打车送她，段书湘还省了一个打车费。

　　一阵吵闹声，周承宴从大厅出来。今天在三楼开峰会，坐了快一天，他头都疼了。
　　“就送到这。”周承宴招呼人停下，颇有兴致地打算自己开车。
　　刚下台阶他脸上的笑就僵住，斜对面原本被石柱挡着的两人出现在视线里。
　　段书湘穿着羽绒服，周承宴总觉得她肚子显怀了。
　　身边那个胖子又是谁？
　　周承宴低骂了一声，还真是百无禁忌，为了钱，这都吃得下去。
　　他回头看了眼头顶，能来得起这个酒店开房的，想来也不是什么穷人。
　　她总有各种办法赚到钱。

　　周承宴给曹仕良打电话，“通知段书湘，明天回宛城参加行云娱乐年度晚宴。”
　　“好的。”曹仕良急忙应下，他正愁要不要通知段书湘呢，不过听周总这语气，明天又是个鸿门宴。

　　“那我走了。”网约车到了，段书湘同小经理摆手。
　　这人自带喜感，段书湘看着他总想笑。
　　周承宴最不喜欢她对着别人笑，盯着那个极甜的笑容，忍不住给段书湘的罪名又加上一条。

　　他不是个委屈自己的人，段书湘既然今日惹他不快，明日就该一比一地全部还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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