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诡朝纲

　　门在身后合拢的轻响，仿佛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庭院内，紫藤花的香气浓郁得几乎凝成实质，甜腻中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冽，无孔不入地钻入鼻腔，试图安抚或麻痹来者的神经。

　　顾凛之背靠着冰凉的门板，剧烈地喘息着。仅仅是走进这个院子，几乎耗尽了他强行提聚的最后气力。冷汗浸湿了他额前的碎发，顺着苍白如纸的脸颊滑落，滴在脚下打磨光滑的青石板上。肋下的伤口处，幽蓝寒气似乎被这院内某种无形的气机引动，活跃起来，针扎般的刺痛一波波冲击着他近乎崩溃的意识。

　　但他那双深寒的眸子，却如同淬了冰的刀锋，锐利地扫视着这个精致得近乎诡异的庭院。

　　静。

　　死一般的寂静。

　　除了风吹花叶的沙沙声，再无其他活物的声响。没有侍女穿梭，没有宾客谈笑，甚至没有鸟鸣虫叫。这座闻名江南的销金窟，此刻仿佛一座被精心打理却空无一人的陵墓。

　　目光所及，亭台楼阁，小桥流水，无一不极尽巧思。紫藤花是绝对的主角，从四面八方垂落，缠绕着廊柱，覆盖着假山，形成一重重紫色的帷幕，也让视线受阻，看不透花幕之后隐藏着什么。

　　顾凛之的目光缓缓移动，最终定格在回廊深处，那片阴影最浓、花瀑最密的地方。那里，似乎是香气最浓郁的源头。

　　他深吸一口气，那甜腻的香气涌入肺腑，竟带来一阵轻微的眩晕。他猛地咬了一下舌尖，刺痛和血腥味让他重新清醒。

　　不能停留。

　　他松开抵着门板的手，身体晃了一下，勉强站稳。他辨认了一下方向，朝着主楼的方向，一步一挪地向前走去。

　　脚步虚浮，踩在青石板上几乎发不出声音。他的身体在抗议每一次移动，肌肉骨骼都在尖叫，寒气顺着经脉蔓延，试图将他冻结。唯有心脏深处那一点微弱的“火种”，还在顽强地散发着微不足道的暖意，支撑着他不至于立刻倒下。

　　穿过一道月亮门，眼前景象稍变。这里是一处更大的庭院，中央有一个白石砌成的莲花池，池水清澈，却不见游鱼。池边栽种着更多的紫藤，以及一些叫不出名字的、色泽艳丽却形态奇异的花卉。

　　顾凛之的目光掠过那些花卉，瞳孔微微收缩。他认得其中几种——色泽妖艳如血的红花、花瓣边缘带着诡异金属蓝的小花…这些都是记载中的毒物，虽可入药，但用量稍慎便是剧毒。它们被巧妙地与观赏花卉混种在一起，若非他博览群书且此刻精神高度集中，几乎难以察觉。

　　这凝香苑，果然处处透着古怪。

　　他的视线继续移动，落在池边一张石桌上。石桌摆放着一套精美的紫砂茶具，一只茶杯杯口残留着少许早已冷透的、色泽深红的茶渍。旁边还有一张绣架，上面绷着一幅未完成的绣品，丝线色彩繁复，似乎正在绣一只展翅的禽鸟，但只完成了一半。

　　一切都显得那么日常，仿佛主人刚刚离开片刻，随时会回来。

　　但顾凛之注意到，那绣花针并非插在绣线上或绸缎上，而是斜斜地刺入了石桌桌面，入木三分！针尾还在微微颤动，显示刚被掷出不久。

　　还有，那茶杯放置的角度也略显突兀，杯柄指向回廊的一个特定方向。

　　是线索？还是陷阱？

　　顾凛之的心沉了下去。苏婉婉已死，这里却明显有人活动留下的新鲜痕迹。是她的心腹？还是…已经易主，被曹无伤或其他势力占据？

　　他极度谨慎地靠近石桌，没有去碰触任何东西，只是仔细观察。那针尖在阳光下闪烁着一丝不正常的幽蓝，显然是淬了剧毒。杯中的残茶散发着一种奇异的甜香，与他之前嗅到的紫藤花香略有不同，更显诡谲。

　　他顺着杯柄指向的方向望去，那是通往主楼侧面一条更幽深的小径，小径两侧紫藤花遮天蔽日，光线昏暗。

　　就在他凝神观察的刹那——

　　咻！ 咻！ 咻！

　　数道极其细微的破空声从两侧的花丛中暴起！

　　不是弩箭，而是细如牛毛的银针！密密麻麻，如同疾风骤雨，覆盖了他所在的所有方位！针尖同样闪烁着幽蓝的光芒，显然都淬了剧毒！

　　袭击来得毫无征兆，且狠毒至极！

　　顾凛之瞳孔猛缩！若是平时，他或可凭借身法轻易避开，但此刻他的身体沉重如铁，反应慢了何止一拍！

　　避无可避！

　　生死关头，那濒临极限的身体却爆发出最后的潜能。他没有试图后退或格挡——那根本来不及。而是猛地向前一扑，极其狼狈地翻滚倒地，同时用尽全力将身旁的石凳猛地推向身前！

　　“叮叮叮叮——！”

　　绝大部分毒针都被石凳挡住，发出雨打芭蕉般的密集脆响！但仍有三四根漏网之鱼，擦着他的肩头和手臂飞过，划破了本就破烂的衣衫，在皮肤上留下几道浅浅的血痕！

　　一阵麻痒瞬间从伤口处传来！

　　顾凛之心中剧震，毒针的毒性极其猛烈！

　　他不敢有丝毫停顿，就着倒地翻滚的势头，猛地撞向莲花池！

　　“噗通！”一声，水花四溅。

　　冰冷的池水瞬间包裹全身，刺激得他一个激灵。他屏住呼吸，潜在水底，奋力向池子另一侧游去。肋下的伤口遇水，更是痛彻心扉，寒气似乎与池水产生了共鸣，疯狂地向他体内钻去。

　　水面上，寂静再次降临。仿佛刚才那波致命的袭击从未发生过。

　　顾凛之强忍着剧痛和寒冷，以及伤口麻痒逐渐转为灼痛的感觉，悄无声息地在池底移动。幸好池水清澈，他能模糊看到对岸的情形。

　　就在他即将靠近对岸时，眼角余光瞥见池底似乎有什么东西反射出微光。

　　他凝神看去，心头猛地一跳！

　　那是一只女子的绣鞋，样式精巧，鞋头缀着一颗不大的珍珠。更重要的是，绣鞋旁边的池底泥沙中，半掩着一小块淡紫色的、质地奇特的丝绸碎片，上面用同色丝线绣着极其细微的、几乎难以辨认的水波纹样——

　　云泽会！

　　苏婉婉果然将线索留在了这里！这只绣鞋，莫非是她的？她是在这里遭遇了什么？

　　不容他细想，水面上方传来了极其轻微的脚步声，正沿着池边缓缓靠近。

　　顾凛之立刻收敛所有气息，如同水底的一块石头，静静蛰伏。他透过晃动的水面，看到两个穿着凝香苑侍女服饰、面容却异常冷峻的女子出现在池边，正警惕地打量着水面和周围。

　　“中了‘蓝蛛涎’，又坠入这‘寒心池’，怕是活不成了。”一个侍女冷冰冰地开口，声音里毫无感情。

　　“主人吩咐，生要见人，死要见尸。尤其是那口箱子，必须找到。”另一个侍女道，目光如同鹰隼般扫视着水面，“下去打捞！”

　　“是。”

　　一名侍女毫不犹豫，纵身便跃入水中，动作娴熟如游鱼，直扑顾凛之刚才落水的区域。

　　另一名侍女则守在岸边，手持一把造型奇特的短弩，弩箭箭头泛着绿芒，对准水面。

　　水下的顾凛之眼神一厉。他此刻状态极差，中毒加寒毒，内力几乎枯竭，正面冲突绝无胜算。

　　就在那侍女潜入他附近，尚未发现他时，顾凛之猛地动了！他没有攻击侍女，而是用尽最后力气，双脚猛蹬池底一块凸起的石头，身体如同离弦之箭般射向池底另一侧——那里靠近池边假山的阴影区域，水下有数根支撑假山的石柱，形成了一片狭窄的隐蔽空间！

　　他的动作极快，带起一串水泡。

　　“在那边！”水下的侍女立刻发现，迅速追来。岸上的侍女也立刻调转弩箭方向。

　　顾凛之险之又险地钻入石柱后的阴影中，背部紧贴冰冷的池壁和石柱。追击的侍女紧随而至，但石柱之间的缝隙狭窄，她一时无法立刻进入。

　　就在这短暂的停滞瞬间，顾凛之的目光扫过身旁的假山根基。那里，因为水流常年冲刷，露出了一截非天然形成的金属管口，只有手指粗细，极其隐蔽。

　　这是…

　　他猛地想起苏婉婉曾经在一次看似随意的闲聊中，提到过凝香苑的一些巧妙设计，其中就有…水下换气和紧急通道！

　　他毫不犹豫，立刻凑近那金属管口。果然，里面有极其微弱的空气流动！

　　他立刻用嘴堵住管口，贪婪地吸了一口。虽然空气混浊带有铁锈味，却足以缓解他肺部的灼烧感！

　　追击的侍女试图挤进来，顾凛之眼中寒光一闪，手指在水中艰难地摸索，果然在管口下方摸到了一个凸起的、类似机括的按钮！

　　他用力按了下去！

　　“咔嚓！”一声轻微的水下机括响动！

　　他身侧的假山基石，突然无声地滑开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狭窄洞口！一股强大的吸力从洞内传来，卷动着水流！

　　那追击的侍女猝不及防，被水流裹挟着，惊叫着瞬间被吸入洞内深处！隐约传来一声沉重的撞击声和戛然而止的闷哼。

　　岸上的侍女听到动静不对，脸色一变，立刻就要发射弩箭！

　　但顾凛之在按下机括的瞬间，自己也借着那股吸力，猛地钻入了暗道之中！

　　在他身体完全进入暗道的刹那，他回手艰难地在滑动的石门内侧某处用力一拍！

　　“砰！”石门迅速合拢，将外界的一切彻底隔绝。

　　暗道内一片漆黑，水流很快变浅，似乎通往一处排水沟。顾凛之重重摔落在潮湿冰冷的石地上，溅起一片水花。他剧烈地咳嗽着，吐出几口带着血腥味的池水。

　　肩臂上被毒针划伤的地方，灼痛感越来越强烈，蓝蛛涎的毒性正在蔓延。肋下的寒毒也因冷水的刺激而更加猖獗。

　　但他顾不上这些。他挣扎着坐起身，靠着冰冷的石壁，大口喘息。

　　黑暗中，只有他粗重的呼吸声和水滴从身上落下的滴答声。

　　他活下来了。暂时。

　　但危机远未解除。这暗道通往何处？刚才被吸入的那个侍女是死是活？外面那个持弩的侍女肯定会呼叫援兵…

　　他必须尽快离开这里。

　　就在这时，他忽然感到怀中有一丝异样。伸手摸索，脸色微微一变。

　　他从怀里摸出那块在水中下意识抓到的、绣着云泽会水纹的紫色丝绸碎片。

　　而此刻，在这绝对黑暗的暗道里，那丝绸上的水纹印记，竟然散发出极其微弱、却清晰可见的淡蓝色荧光！

　　光芒虽弱，却足以照亮他周围尺许的范围。

　　也照亮了前方暗道石壁上，一个同样散发着微弱蓝光的、箭头状的标记，指向暗道深处。

　　顾凛之握着那突然发光的丝绸碎片，看着前方指引方向的荧光标记，深寒的眼眸中，终于闪过一丝波澜。

　　苏婉婉…你究竟留下了多少后手？

　　这荧光，是引路的明灯，还是…通向更深陷阱的诱饵？

　　他没有犹豫太久。扶着石壁，借助那微弱的荧光，跟着箭头标记指示的方向，一步一步，向着黑暗的深处艰难行去。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