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蚍蜉所向(3)
“我以为你会告诉她的。”
唐智安被护士带走,去做身体检查的时候,吴逍遥虚晃着送了两步,又折返回病房,靠在房门上,以近似喃喃自语的方式说了这么一句话。
时间还早,病床中间的帘子照常没有拉开,薄薄一层帘子,隔得开视线,却隔不了声音。
“我到底是个外人,你们没说,我自然不好开口。”李国华的声音透过帘子,幽幽地飘了过来。她的早起的声音略带沙哑,但仍旧有力。若不是疾病缠身,像是会是在高原上疾走也不喘气的、生命力旺盛的健康老太太。
“那就好。”吴逍遥的手摸上了门把手,却被李国华的声音打断了开门的动作。
“那小姑娘是个聪明的孩子,我相信她的判断。更何况,我对你们之间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不好评说。只是从她的模样看来,那个叫江逐浪的小伙,总归还有更好的解决办法,但他没有选择,对不对?”
吴逍遥没有回答,此刻的沉默却相当于默认。
“对吧?是不是小唐没有被选择,或者是那个男孩儿,还没有做好决定呢?”
吴逍遥响了响鼻子不置可否。
他此刻打响鼻子声的意思,是觉得别扭。别扭李国华把他们这个年纪的人叫做男孩女孩。
江逐浪怎么想的,他其实也摸不清楚,但不管如何,总归是保险起见,想把唐智安放到更安全的处境里。
只是李国华说的,也不无道理。哪怕江逐浪自己也许并不这样想。
大概越是理智的人,碰上爱情这个坎,就越是要跌跟头。
碰巧吴逍遥也是如此。
“既然您是个明白人,那就请您代我照看她一天。这是我的电话,如果有事,随时打给我。”
吴逍遥往夹克口袋里掏了又掏,终于掏出一张皱巴巴的名片来。从前他在诊所里会用的,如今把它当成现成的写着电话的纸条,塞给身体不好的游客,塞给需要拜托的人。
他没有什么贫富有别的心理情结,把满是皱巴巴的纸片递给病中刚醒,却依旧保持着姣好姿态的老太太,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妥。
这老太太的八卦劲,和刚刚干完活,汗涔涔挤作一团也要分享八卦的船员们,没有什么上下之分。
早上八九点,没有酒吧开门,连凌晨散场的人们也都消失不见。晚上随处可闻的呕吐物也被早起的道路清洁员打扫个干净。路上满是赶早通勤的上班族,和快要收摊的早点摊。
晚开的实体店大门紧闭,做午饭的餐馆早早开张,便利店和超市如常运作,肯德基和麦当劳吐露着咖啡香。
在这样的路旁缓缓散步,像吴逍遥这样常在夜晚游荡的鬼魅,也要觉得被净化了身心。如果他没有钻进一家烟酒行,精心选上一瓶杜松子酒的话。
“你是个医生,照看病人的时候不能这么邋遢!你打扮得帅气一点,清爽一点!病人看到了,心情就会好。心情一好,病情就会好。知道了没?”
这是他曾经的爱人对他说的话。
他身上的毛发比常人长得要快一些,也更茂密一些。如果要保持头发长度的话,半个月不到就得剪一次;如果要保持下巴光溜的话,一天得剃上两次。
有点麻烦,他宁愿把多出来那一半的时间,拿去多陪陪她的爱人。
在肿瘤医院陪伴唐智安的这几天,他把头发剪短了些,换掉了宽宽松松的热带风花衬衫,改穿上干练的夹克。
好像正式得有些过了头,倒让唐智安更紧张了一些。
你那个理论,好像也不那么对。
迷迷糊糊地四处游荡,小饭馆里的老板看到他一身酒味不太待见,却也不敢做出什么出格的赶人举动,吴逍遥得以顺利地用一碗馄饨饱了肚子。
等到夜幕四合,他终于如愿以偿地钻进了酒香四溢的酒吧,也不管这是不是个男男女女喧闹着求爱的场所。
在卡座里喝得双目迷离的时候,一个熟悉的身影晃了过去,吴逍遥眯了眯眼,企图辨认出那影子的身份。
第二天一早,吴逍遥回酒店冲了个澡,头发吹得半干,换上了宽松的、花里胡哨的长款大衣,照常往医院里去。
宿醉让他的脚步虚浮,虽然换了衣服,还是有酒精的气味自他的身体里散出。前台的小哥和小妹不认得他了。
“我是,嗝~吴逍遥,唐智安病房的那个。”
“请出示证件。”
吴逍遥上下摸索了半天,把塞进裤子里的内衬拉了出来,身份证掉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看吧!吴逍遥!”吴逍遥捡起身份证,往桌上一拍,拽拽地说。
小哥蹙着眉头把身份证往机器里一刷,将“醉汉,请重点关注”的字样打进了安保备注一栏。
李平湾早早来了,把李国华带出去晒太阳,此刻待在房间里的只有唐智安。
手术后的几天,唐智安的睡眠一下少了许多,兴许是前半年睡得太多,一下把后半年的觉也睡足了。
只是眼底的乌青变得半永久,乍一看,好似精神一下子消弭了许多。
吴逍遥照例坐到床尾,拎起她的各项检查记录翻阅。酒精还郁在身体里,但不影响他把一行行记录看得仔细。
他也曾是个很优秀的医生,分析报告都已成条件反射的那种。
“怎么样,好转了吗?”唐智安缩在被子里,轻声问着,像是没有休息好的样子,声音听上去没有什么气力。
“当然。好转了不少,比起其他的治疗,手术总是立竿见影的。”
“能痊愈吗?”
“你还年轻,身体底子还算好。慢慢调理,定期接受治疗,只要不再次恶化,就能达到近似于痊愈的表现。当然,就算是恶化,也可以继续通过治疗来改善。”
“你是不是喜欢我?”
一点前摇都不给,唐智安想观察他的反应。
结果却是出乎意料地冷静,好像根本事不关己一般。
吴逍遥把眼睛从记录上抬起,移到了唐智安半藏于洁白被子下的眼睛上。
“是。”停顿一会儿,“但也不是。”
“话怎么这样说?”
“我以前很少喝酒。喝酒伤身,我的养生是一种习惯。你记得刚见到我的时候,找我拿药,我一直不肯给你的事吗?”
“当然记得。你害惨我了。”
“我不是故意的。你知道那是为什么吗?”
“你曾经把药的剂量开得太多,害过人,对不对?”
吴逍遥无奈一笑。果然如江逐浪所说,唐智安实在聪明。稍稍引导,她就能知晓你的秘密,就好似伸手直接从你的肠子里挖出来一般,分毫不差。
“她是我的女朋友,不久以后就去世了。”
“节哀。”
“都过去了。”
“两年前的事?”
“对。我消沉了很长一段时间,直到江逐浪把我从诊所的库房里捞出来,我那时,就把自己扔在那里。”
“你没有负刑事责任,说明那并不是你的过错,只是你心里如此认为,一直过意不去,对吧?”
吴逍遥心想,只有江逐浪能胜任她的男友这样的角色吧。肚子里藏不了一点事,是否也太累了些。
“如果你能活下去,我大概就能走出去了。”
原来吴逍遥所谓的喜欢,只是某种不甘与莞莞类卿在作祟。难怪吴逍遥始终秘而不宣,难怪唐智安感受不到,只有江逐浪那个醋罐子在泼洒飞醋而已。
“你知道吗,以前的主治医生说我的身体太差了,没法承受更多的化疗,手术的成功率也非常低。可是现在,我顺利做了手术,你还说我身体底子好。我想,你已经救了我的命了。”
吴逍遥刚想开口,唐智安抢在他面前说:“谢谢你,吴医生,你是我的救命恩人。如果没有遇见你,我可能就走到这里了。”
吴逍遥的鼻尖忽然一酸,一股热泪止不住地就要往外涌。
他伸手擦去了眼角的泪渍,揉了揉发酸的鼻子,轻声道:“谢谢你。是我要谢谢你才对。谢谢你好起来了,谢谢你没有放弃,活下去了。”
小瑶,你看,我救活她了。我救活了一个癌症病人。是不是你原谅我了,是不是你在保佑我,保佑她?
如果我早一点知道这样的办法,你是不是就能留在我身边陪着我了。只是那样的话,眼前这个可怜的姑娘就会离开了。
如果可以选择的话,我会毫不犹豫地选择你,然后带着罪恶感一直活下去。就好像如果是江逐浪的话,他一定会选择唐智安。
只可惜没得选了,就算我继续往前走,还是觉得对不起你。
那么最后。为我抱有这样的想法,我要向唐智安说声抱歉。
“唐智安,你的睡眠是不是变少了?”
“是。我晚上的睡眠很浅,总是做梦,也总是能记得梦里发生的事情了。”
她总是梦到小时候的那些遗憾,没能吃上的鸡腿,没能换上的软褥子,没能坐上的摇摇车。
她知道自己的身世,向来不敢争,不敢抢,只敢逃。
她本以为这样软弱的性子已经在职场的历练里被磨灭了,可又在恋爱中反复生了出来。
“这样,既然睡不着就不必勉强,偶尔熬一熬夜也没关系。”
听到这话,唐智安惊喜不已,双眼一下睁得老大。她的嘴角止不住地要往上翘起,又别扭地想着在人前要矜持一些,努着力把它撇下去。
吴逍遥摸了摸脸上的胡茬,怎么连想都没想就反应过来了?
江逐浪,你真能降得住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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