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成阿甄那些年[三国]

　　夜色翕拢，一轮锐利的弦月攀上了树梢。

　　阁楼前有方宽阔露台，几名美姬正抚琴奏乐，其里，仕女围坐席间饮宴，谈笑自若，十分惬意。

　　“我素来喜爱赏花，也不见得非要看谁压过谁，姹紫嫣红，活色生香，理应美得各有千秋。”

　　刘氏最近嗌痛，未能出席今晚的七夕兰宴，长媳文悫君当仁不让，代劳了主持之责，也是如愿以偿了。

　　她一贯喜好热闹招摇，没什么规矩讲究，酬酢时爽气大方，堆满了发自肺腑的笑容。

　　难得这次无需提心吊胆地察言观色了，岂能不畅快！几盏美酒下肚，浑身暖乎乎的，话也不住多了起来。

　　“阿甄，”文悫君翘着兰花指，抬手示意远处的一人，轻声道，“你瞧那位田家小娘子，闺名唤作禅仪，可还有些印象？”

　　这会儿，季蘅刚把银箸伸向颜色素雅清新的香椿拌豆腐，听到身旁的大嫂忽然对自己说话，略感意外，她便顺着方向远远望去，只认出拜见过几面的田丰之妻严氏。

　　至于所提的禅仪，大概就是严氏后头坐着的粉裳小姑娘吧。
　　十四五岁的青涩样子，眼低低垂着，看不太清楚相貌，举手投足慢而优雅。

　　季蘅约莫明白了，不住笑问：“嫂嫂这是又想替谁做媒了？”

　　文悫君从容地抿了口佳酿：“还能有谁，袁家三郎明年可就该及冠了。”

　　都说送礼好办事，田家嫁女心切，出手很是阔绰，只可惜没什么脑子，偏择了文氏帮忙议姻。

　　殊不知这就是往井里扔石块，只能听个烂响罢了。

　　她受宠若惊，但就算被外人捧得再高，也是有自知之明的，堂堂刘女君还健在呢，其子袁尚的婚事，哪能轮到自己这个做大嫂的干涉，可一时贪欲起，管不住嘴巴和手，见礼就收了。

　　做人要讲诚信，即便她身微言轻，多少还是要倾力提点的。

　　“我思量着，禅仪年纪也不小了，上月刚及笄，听说还没有议亲。这丫头，我打小看着长大，知根知底的，性情温顺婉柔，模样又生得标致，最要紧的是，那田家乃冀州豪族……”

　　季蘅不大清楚文悫君今日为何会对袁尚的婚事如此积极，更没兴趣听她说些场面话，只窃自感慨：袁尚也配？那就是个逞凶斗狠的登徒子，来日也没个好结局，谁嫁给他，才是倒血霉了！

　　“总之，她与老三，我看着蛮好，若能成就一段姻缘，也是功德。”

　　可惜这话没能飘入邺侯夫人的耳根，而季蘅自然是坚持作壁上观，但凡与袁尚有关的，在她心里就跟臭狗屎没差，单单靠近，都会惹得一身秽味，于是佯笑搪塞道：“急不得，外人费多少口舌也是缘木求鱼，还得看缘分。”

　　“瞧你这话说的，”文悫君似乎不太合意对方给予的反应，“天底下的缘分岂非仅有一桩一件的，谁又知道这家的小儿身上绑了多少根红线，否则周遭怎会紧贴那么些个莺莺燕燕……”她顿了顿，话锋一转，意味深长地掂提起季蘅，“不过，二弟与你，倒是格外有缘。”

　　这明显是话中有话了，可对方偏不给递台阶，装傻没搭腔。

　　文悫君不在乎，厚着脸皮继续念叨：“两情相悦就是缘分到了，你喜欢我，我喜欢你，你看着我好，我看着你也好。可若只一方看上了，这就有些难办，但并非绝无可能，努力争取，兴许也能攀扯攀扯。甄儿你说呢？”

　　都说在这份上了，季蘅只好以笑回应，寻话打岔道：“袁尚可曾提过，喜欢什么模样的女子？”

　　“他啊，”文悫君冷哼一声，也有些瞧不起，“凡是漂亮的，来者不拒，至于旁的，全然不在乎。”

　　她漫不经心地低头品酒，似乎有几分薄醉，莫名端量起季蘅，忽道：“啧，当年我几度以为你是要嫁给三弟的呢。”

　　不夸张，听到这话时，季蘅心里猛地一咯噔，简直从天砸落了个千斤重的秤砣，大片大片的碎玻璃渣迸溅。

　　晦气！晦气！

　　但还必须挤出礼貌的表情：“大嫂想着法儿夸我漂亮，也不必讲这样的玩笑。”

　　“哪里玩笑话，是事出有因！”文悫君见她脸色僵硬，隐约意识到自己的些许失礼，好在声音不大，也没有外人在旁，补了解释，“其实你当是玩笑也无妨，都算旧事了。当年，甄家刚到邺城的时候，三弟见你生得貌美，还偷偷央求过君姑，想把与你的婚事让给他。好在二弟心如铁石，说什么此生非甄氏不娶，才为自己谋得了份好姻缘。所以啊，这有没有缘，靠天，更要靠自己，事在人为。”

　　“三弟身边可从来不缺有缘人。”再聊下去，季蘅的脸都要垮了，于是转而道，“也不知待会儿赛巧，谁能拔得头筹。”

　　“君姑之前吩咐我大办兰宴，还有一桩，就是要留心考量这些姑娘，仔细挑挑，看谁能堪当三弟的夫人……”文悫君若有所思，不禁感叹，“还记得，去岁邀你赴兰宴未果，甚是可惜。那时倒没想过，一年过去，你我竟同坐一席，成了妯娌。”

　　“是啊，缘分二字，不啻男女间的小情小爱。”季蘅把盏，朝文氏敬去，笑道，“大嫂与我，亦是有缘。”

　　“就数你嘴甜。”文氏果然很吃这套，将杯中之物一饮而尽。

　　季蘅浅酌，侥幸暂停了方才的话头，拿起筷子，继续享用珍馐。

　　宴中，侍仆仓庚冷不丁过来了，突兀得就像一条黑鱼游进透亮的琉璃杯里，招引不少好奇目光。

　　“夫人，”他挎着食盒，恭敬呈上一碟脍肉，“郎主请您品尝。”

　　“这？”

　　“郎主正在襄玉坊应酬，就属这炙脍獐子肉，他吃了甚好，又念着您喜食羶荤，便要了道新的，吩咐小奴送来。”

　　季蘅却微变了脸色，没显得多高兴。

　　“一道菜而已，他真喜欢，晚些时候自个儿打包了带回家，何必让你特地跑这一趟。我这边吃得正好。”

　　看着这一盘不多不少的肉，季蘅有些烦恼，今天本就没什么好胃口，若浪费，便是轻慢了夫君的心意；若分食给旁人，也不太够，更害怕有所唐突。

　　何况，当下明明是参加宴会，居然另外加餐，倒显得这席面寒酸，不够她胃口似的。

　　仓庚也没个眼力劲儿，嬉皮笑脸地逢迎道：“脍肉事小，郎主时时记挂您的心意是真。”

　　如此动静，旁边的文悫君难免听进几耳朵，不过这次，她没有像往常那样肆意打趣，应上季蘅心虚的目光时，才恍惚笑了笑。

　　那神情大抵是极艳羡的，捎带着些许思念的哀伤。

　　也不知她的袁谭何时能从青州归来，记得夫妇俩上次见面，还是去年暮春。

　　而席间不知多少人将这幕看在眼里，往后又要在各自的小圈子编排袁二夫妇是如何恩爱，更甚的话，倒不必再提了……

　　本来一桩无伤大雅的私事，无奈在座的各具隐衷，气氛莫名变得奇怪，这盘脍肉于季蘅而言，竟有些难以下咽。

　　终于捱到月亮当空高悬，管它什么麟肝凤髓都被小仆撤走，随之抬上场的是数面绣台。

　　一年一度属于小女儿的兰夜赛巧开始了，青芽般朝气的姑娘们乖顺落坐，比穿针引线的速度，比所绣花样的精巧程度。

　　她们所对的正东方，摆着个香案，点了三柱香，据说是拜天孙娘娘，也就是织女。

　　已嫁作人妇的季蘅只能躲在角落，与丫鬟们分食饭后甜瓜果，时不时竖耳朵，偷听隔壁辛大嫂施氏与另几位夫人闲话。

　　刘女君不在，大家都很随意，无拘无碍的。

　　没多久，文悫君瞅准了，热情地把季蘅拉了出来，不许她偷懒：“咱也走近些瞧瞧，给女郎们指点一二。”

　　“大嫂，”季蘅不住小声坦白，“其实我并不擅长针缕之事。”

　　她最近为了给辛苦怀孕的善印准备礼物，有在努力练习针线，虽说进步不小，但那是相对自己而言的，若横向一比，还登不了大雅之堂。

　　文悫君却不信，拍了拍季蘅手背，露出一副看透万千的表情：“又谦虚。”

　　她向来有些“愚而好自用”，尤其在邺侯夫人缺席的时候，放飞得更明显了。

　　就像洞悉无遗的监考老师，不仅四处围观，还趾高气昂地点评，这个绣得太素，那个绣得太歪。

　　等转到田禅仪附近，立马变了脸色，夸赞道：“月下鹤羽浮光，堪比仙人座下的活物，甄儿你快来看看。”

　　确实有水平，便是季蘅这样的外行，也能看出那已绣的半只仙鹤，精致工巧，羽毛光洁细腻有层次。

　　“一鹤凌空，甚美。”季蘅也轻飘飘点评了句。

　　想必今晚的赛巧头筹非田娘子莫属了。

　　“让禅仪专心绣。”紧接着，她又被文悫君拉往了右边。

　　这是个身穿杏黄小裳的姑娘，名叫审漪，正埋头认真刺绣一轮金黄的圆月，有股含苞待放的淡淡韧劲。

　　旁边还搁着几缕灰蓝丝线，主题大概就像海上明月、春江花夜？

　　可惜从绣工到构图都很中规中矩，没什么出彩之处。

　　“有意境。”
　　但文悫君还是选择了正向评价，大概因为其父乃治中别驾审配，邺侯的心腹。

　　这时，季蘅发现了边角处的辛宪英，有些惊喜。

　　小丫头难得安静下来，像模像样地伏在绣台前忙碌。往年都是嫂嫂、堂姊等赴宴，宪英这还是第一回被大人领了去。她年纪太小，才跟奶嬷嬷练习女工不久，总是活泼不耐坐的，现下，已经紧张得满头是汗了。

　　“你这水鸭子倒蛮别致可爱的。”看在高柔夫妇的面子上，文悫君如是评价。

　　本来嘛，就占个名额重在参与，谁还会在乎八岁的小姑娘能绣出什么精妙绝伦的玩意。

　　闻此，宪英揉皱了鼻子，压低声音，认真道：“回文夫人的话，小女绣的是凤凰于飞。”

　　文悫君装作没听清，默默走到前边去了，连步子都显得心虚。

　　在旁的季蘅则笑着安慰：“挺好的，反正比我小时候厉害。”

　　话罢，无意瞥见左上方，仍是洁白的一面布。

　　等宪英费力绣完一只眼睛，旁边的紫衣小姑娘依旧无动于衷地端坐着，双手扶在膝上，针黹盒甚至还没打开。

　　“怎么了？”

　　原本走神的耿瑞之忽嗅到一股清新的香气，扭过头。

　　好漂亮的神仙姐姐。

　　她直愣愣看向季蘅，圆溜溜的大眼睛蹭上了一抹亮色。

　　“可是哪里出了差错？”

　　香柱燃了三分之一，她却一点儿也不着急，仔细打量那张完美的脸庞，缓缓道：“我忘记该绣什么了。”

　　好嘛，又来一位摸鱼的“重在参与”者。

　　“不妨就绣你喜欢的。”

　　“想不起来了，我喜欢的东西太多了。”

　　于是，季蘅从鬓边摘下一朵粉色绢花，轻轻搁在绣台边，笑道：“若实在选不出，莫如就绣山茶吧，我喜欢它们的高贵坚韧。”

　　望着神仙姐姐徐步离开的背影，月光与烛火下，那发间蝶饰一晃一晃，银灿灿的，耿瑞之又低头瞧了眼山茶花，忽有了灵感。

　　十数幅绣品，季蘅跟随文悫君看得眼花缭乱，有的精巧，有的古朴，有的别出心裁……个个都好，单说她们努力认真的样子，就不忍分出个高低。

　　“甄儿。”
　　文悫君忽停在了李家娘子身后，表情有些不妙。
　　“到底是书香门第养出来的淑女啊。”

　　语气分不清是褒是贬，季蘅闻声而来，只见这人单用了墨丝，摈弃寻常的花鸟风月，绣的是字：

　　皇天平分四时兮，窃独悲此凛秋。白露既下百草兮，奄离披此梧楸。

　　误以为大嫂特意将自己唤来，是为答疑解惑的，她便轻声提醒：“绣的是宋玉的《九辩》。”

　　可文悫君哪念过几年书，没兴趣，更没需求，只要识全了字，能说会道就足够。

　　“你们阳春白雪，我是下里巴人。”瞧着这些密密麻麻的玩意就头疼，她不由自嘲，“评断闺中之绣堪堪胜任，卖弄墨水的东西嘛，实在一窍不通了，李娘子的大作，还得劳驾弟妹。”

　　她没看几眼，就摇着头走开。

　　季蘅倒不介意这番夹枪带棒的话，文悫君就是如此率性，直来直往，什么都当面讲清楚了，绝不会暗地里使绊子。

　　绣完最后一个“楸”字的时候，李娘子忽然拈针停顿了。

　　似乎是忘词了。

　　“去白日之昭昭兮，袭长夜之悠悠。离芳蔼之方壮兮，余萎约而悲愁。”季蘅脱口而出。

　　不过，季蘅很快就后悔了，害怕自己的提醒是多此一举，有故意卖弄的嫌疑。

　　其实那位李娘子并非忘词，而是单纯不想绣了，幸好她大方地笑了笑，幽幽送去一句：“多谢甄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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