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刀池野

作者:为衣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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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笠山



      言栀眨眨眼,随口应了声好,但实则是嘴比脑子快,他尚未反应过来谢闻枝的用意。但谢闻枝实则也并没有什么其他想法,只是想缓和一番气氛,顺便等那午时的钟声敲响,他好去寻江潜。

      谢闻枝环顾一圈,发现拼成的方桌角落搁着几张白宣纸,上头还有书写的痕迹,这是方才他为言栀解释疑点时做的笔记,言栀瞧他目光落在了这白宣上,他恭恭敬敬地将其递给了他。

      上头的笔记瘦劲,谢闻枝写的一手好字。他笑着将纸摊在了二人中央,又研开了一滩墨汁,再将白宣翻到了干净的一面,用手掌捋了捋。

      “审讯犯人,最重要的不过一个审字,不管是面对犯下何种罪行的犯人,必须先发制人,更不能被他们牵着鼻子走,此为大忌。”谢闻枝一旦提到自己兴趣所在,便有种停不下来的冲动。

      听到此,言栀不由得想到最初被那群老东西逼至谪仙台的局面,问道:“那倘若那犯人极为狡诈,未等主审开口便抢了主动权,这该如何?”

      谢闻枝笑了一声:“那便好好煞他的威风。”

      “如何煞?用刑具吗?”言栀侧目思索。

      “寻常偷窃滋事的,犯这类过错的大多是寻常百姓,倘若他先开了口,主审抽他几个耳光便也消停了,但倘若是犯下弥天大错,又或是朝廷要犯,此类人心理防线极高,须得多留几个心眼,我曾审过一位前朝余孽,当初我不更事,上任没多久,审他最后却成了他审我,被他耍得团团转。”谢闻枝想起往事,不自禁摸了摸下巴。

      “那谢兄又是如何扭转局面的?”

      谢闻枝慢条斯理地拿起墨条又再砚台上研了几下,随即“啪嗒”将墨搁在一旁,“你知道熬鹰吗?我晾了他半个月再审,之后便要容易了许多。起先他还振振有词,想着牵着我的鼻子走,但当时我心有余悸,不斟酌便不敢开腔,便在他面前喝了两盏茶,随后再问,便有些兵不血刃,不攻自破之感。”

      言栀磕了磕笔杆,“倒有些拳头打在棉花上的感觉。”

      谢闻枝微微一笑:“这是我的头一桩大案,当时迫于四方压力,夜不成寐,还是你表哥说还须得熬他一番。”

      言栀指着的毛笔轻轻一颤,纸上顿时出现一个大墨点,他有些狼狈似的挪开了腕子,“没想到这里头还有他的事,也没想到谢兄与表哥的交情如此之深。”

      谢闻枝看破似的,也不觉得奇怪,“江潜与我同窗同科,其间也曾携手破了一桩案子,算是过命的交情,至于后来各司其职,各忙其事,便鲜少打扰,偶尔小聚罢了。”

      言栀被看穿的心思有些脸红,垂眸笑了声,道:“我到也没有想这些......”

      谢闻枝不屑道:“你们瞒得过别人,还瞒得过我么?你们既看得出我对陆相宜的情谊,又怎会觉得我们看不出你们俩的心思?”

      言栀颇为窘迫地用笔杆敲了敲脑袋,随口扯开话题:“那我以后也要审讯犯人吗?”

      谢闻枝粗略一想,沉吟片刻道:“员外郎的职责范围一向有些模棱两可......”

      言栀懂得他的意思,江潜也与自己说了大概,照他自己的理解便是皇帝给他安排了一个当谢闻枝狗腿子的工作,听他使唤便好了。

      言栀道:“总之,谢兄让我做什么我便做什么,只是言栀天资愚钝,不懂之处多如繁星,还请谢兄赐教,不要厌烦了才好。”

      说实话,谢闻枝一向习惯了独来独往,即使是使唤手下,下头的人心中谙熟谢闻枝脾性,做事也是井井有条,无有纰漏。这突然来了个什么也不懂,却还得贴身带着的,谢闻枝倒是颇有些头疼,“你若还想同从前那般倒也无妨,本就是走个形式,让外人看眼罢了。”

      他是想打发他走的,或是直接给言栀批个条子,让他回相府休息着罢了,但实际恐怕并不现实。

      言栀懒得琢磨他的心思,说道:“谢兄有所顾虑倒也是情理之中,只是还有一桩事,不得不让我借员外郎之职便利行事。”

      谢闻枝略略蹙眉,问:“何事?”

      言栀歪头看他,目光却不同于方才明净,“栀子花香的事,谢大人早抛诸脑后了吧?”

      江潜尚且还是疑罪未明,事一多,谁都会忘,但天下最不怕事多的便是皇帝,谁都会忘事,但他却记忆力好得很。

      谢闻枝心中“咯噔”一声,他当真是将此事忘得一干二净。

      突然,午时的钟声敲响,门外三五官员们成群离开了刑部大门,去寻酒菜去了。

      谢闻枝起身道:“此事搁置已久,是时候去一查究竟了,但眼下却还有更要紧的事。”

      言栀懒懒看向他,抬了抬眉。

      “回相府,去笠山,”谢闻枝看着言栀的目光多了几分疏离,“陆相宜可是昨日便醒过一回了,再不去伺候,恐怕于我于你都不是一件好事。”

      当真也是翻脸同翻书的人,刑部的匾额淡淡露着肃杀,更可惜的是尚书大人恭敬守礼,却是个帮亲不帮理的人。

      江潜无事时便喜欢坐在门口晒太阳,便是在相府的牌匾底下,眼前便是大街,熙攘攒动的人群,他身着常服看着一份份公文的模样不知引得多少少女陡生怀春之情。言栀骑着汀芒与谢闻枝并道而驰,汀芒的雪白鬃毛在正午的阳光下熠熠生辉,江潜只消一眼,便能找到言栀的身影。

      马背上的少年也是散着光芒的模样,引得丞相不禁起身向前迎接。

      “小心些。”江潜笑着扶他下马,之前的六七年里他无数次这样幻想着,在相府的大门口,或是幽静的书房院落内,迎接言栀的归来。

      一双绸面马靴踏着阳光,谢闻枝没有理会二人径直便进了相府,言栀与江潜面面相觑,最终还是忍不住笑出了声。

      江潜看着强忍着笑意的言栀,同样好笑道:“你惹谁不好,惹他?”

      言栀半是玩笑半是不屑道:“谁惹他了?是他自己想不开,上一秒还在教我刑讯逼供,听到钟声一响便翻脸。”

      他们两徐徐在院子里走着,林随意随即关上了大门。

      “怎会如此?他一向行事沉稳。”江潜思索道,语气中甚是不解。

      言栀摊了摊手:“他自己提到陆相宜,一提到便不开心。”

      江潜闻言敛笑肃容:“情有可原。”

      谢闻枝回首时的笑容有些僵硬,狗叫有贼,谢闻枝笑便是出了鬼,他目不转睛地看着二人语气阴阳怪气道:“大人,公子,何时动身?”

      江潜脸色泰然,还存着几分玩笑后的欢愉,他吩咐林随意套好了马车,道:“这便动身,碎云准备了斋饭,我们上山去吃。”

      言栀一听“斋饭”二字神情大变,还未等吃,胃里便是一顿翻滚,“我......我饿......”

      “我偷偷带了吃食,别说话。”江潜看着他的表情也笑,颇有些酣畅之感。

      三人从后门坐上了马车,却不想风起萧瑟,方才还是艳阳天此时淅淅沥沥又飘起了雨,裕都一向是风云变幻,天象莫测,像是个素来没有神仙庇佑的古城。赭丘已然是一幅暗黄颓唐模样,而笠山却依旧郁郁青青,孤山一座,这是文人雅士遗忘的绝美景致。

      马车行驶在小路上,路过村舍阡陌,枯黄的落叶随风卷起,跟着飘扬的雨丝落在了马车上,谢闻枝在车内也不禁夹紧了衣袍,他暗暗记下了来路。

      碎云千叮咛万嘱咐要让他与江潜一同前来,无非是怕招人眼目罢了,但四周不但人烟稠密,而且还时不时穿梭与村落之间,林随意偶然还会轻甩鞭子,提醒农妇注意车舆,这与招摇过市又有什么区别?

      谢闻枝的心思,江潜洞若观火:“刻意躲避反倒适得其反,恰似静中有动,但还有更关键的一点,不在路线之上。”

      谢闻枝揣度着,却也没发现什么端倪。

      江潜悠然而笑,道:“是这辆马车,这马车是大理寺的。”

      “大理寺?”谢闻枝眉宇冷凝,“云岁骛知晓此事?他可是皇帝鹰犬,旧时的敌国暗探,手段并不简单。”

      江潜默不作声,而是将目光转向了言栀,言栀察觉到了他俩不约而同投来的目光,敛了敛飞至九霄云外畅游的心神说道:“与云岁骛合作的这两天,我倒觉着他也并非全然诚于陛下,虽说他演技极好,所表现出的也的的确确像是皇家训练有素的鹰犬。”

      “竟然如此,那你又是如何看出他的心思?”谢闻枝微眯起了眼,言词冷淡。

      言栀扫了眼江潜,踟蹰道:“我......若我说,我会读心之术,谢兄可信?”

      谢闻枝神情未变,目光紧咬言栀的双眸,在他的逼视之下,言栀这次长叹一气,全盘托出:“好吧,我说实话。我与他见面时便是互相交换的秘密,我将我们的计划告知与他,但只诓骗说是想借此机会除去陆家人,也没有交代陆相宜不会死的事实,而他却说他自己已然找到了幕后真凶,但愿意与我合作一试。”

      “是谁?”惊愕之色顿时铺面谢闻枝的整个脸庞,当下他已然顾不上自己是否失态。

      言栀得了江潜肯定的眼神后,底气十足道:“他说,是陆相宜。”

      “荒唐!”

      言栀见他要发作,连忙提高了音量将他欲说的话全然压了回去,“谢兄!你仔细想想,他为何如此断定便是陆相宜?云岁骛在众目睽睽之下的暗示,实则是话里有话。”

      谢闻枝听闻此言后逐渐沉浸下来,答案呼之欲出,他登时恍若身坠冰窖一般,张口良久莫敢言:“你是说......是皇帝给他下的令?”

      “据我所知,事后他并未派人追查陆相宜的下落,呈给皇帝的折子上写的也是陆相宜坠崖而亡,尸骨无存。”江潜此时开口时机恰好,谢闻枝将所有的注意力集中于他的每一字句之上。

      “他竟敢包庇你我?可他是陛下最信任的......”谢闻枝依旧喃喃自语着,语气中皆是困惑之感。

      江潜眸光冷静平和:“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他快走上绝路了,自然得交出些幕后真相以辟一线生机。”

      “什么意思?”

      江潜施施然含笑:“他投诚魏籍了,正巧那夜我也在东宫。”

      “陛下忠犬却投诚太子?皇帝生性多疑,你怎知这不是他要做的局?”谢闻枝仍旧不愿相信,发出最后的质问,他的声音已然微微颤抖,就好像这是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皇帝要开武举了,你可知?这提议虽是我上的奏章,但本意只是想替皇帝找几个能平叛乱,安朔北的能人罢了,可惜,魏煦昭并不打算培养将才,他只要能为他自己所用的犬。云岁骛是把好刀,是快刀,也是他鞭挞群臣的鞭子,但这把刀自草原辗转而回时魏煦昭便不再信他,陆惟明便是压垮他最后一丝对皇帝心怀仁义忠诚的稻草。陆惟明一生皆奔波于平叛乱,拓疆土之上,功成身退屈于礼部,如此退避,却依旧受皇帝猜忌,仅用一把火便连同他与报恩塔一同烧毁的正是云岁骛,这也是他得到的死令。这桩事让他彻底看清了魏煦昭,辅车相依,唇亡齿寒,这件事也便是他投诚太子,求他为自己谋生路的交换。”

      江潜直呼皇帝名讳,铮铮言罢,谢闻枝这才懂得他俩起初商榷之时为何非要做陆相宜假死这一桩事,谢闻枝一直苦于寻求的真相竟然是他跪拜效忠的皇帝,这个神鬼难测的帝王,一把火烧死的不只是单单一个礼部尚书,而是朝内无数忠臣良将的心。

      缓缓,马车停在了笠山脚下,谢闻枝听闻林随意掀开帷幔的声音猛然一震,直到二人都已下了马车,而他自己却惶恐不敢出。

      他坐在马车上捂着自己的脸,恍若二十六年白走一遭,学书二十年不过荒唐一场。自八年前来到裕都,还是少年的谢闻枝便誓死效忠齐国,效忠皇帝,只因他的父母也曾为齐国死在了战场之上,挥头颅洒热血的一腔英勇由谢闻枝接着,这正是他一路艰辛,一举及第,大行新政的信念。

      可他的父母为齐国而死,他的世伯受猜忌而亡,他心爱的人身负重伤,还躺在笠山上,陆相宜仍旧日夜难寐,无时不刻不期盼他同真相一同来到自己的身边。

      登科后他与江潜的欢笑犹在耳畔,官拜刑部尚书,功绩累累不可数,如今却好似顿陷一场背叛之中,却不知是皇帝背叛了他,还是他放弃了皇帝,亦或是整个大齐。

      江潜与言栀噤了声,良久,马车内传来谢闻枝的轻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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