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芜尽处是春山

　　池明远归葬南境，池珩回乡守孝。

　　初闻消息，祁天佑震怒，掷地有声：“池明远已死，朕本念池珩战场杀敌有功，欲赏之，谁知他要为这莫须有的旧制辞官！枉朕平日栽培他，如今要用而不能用，既然如此，要他有何用！”

　　福临战战兢兢守着，不敢发声。

　　祁天佑扶额，往后一倒，彻底没了气力。如今祁言出了兰陵，京中欲乱。他服了仙药许久，近来身体益虚，道长吩咐要快些修炼，否则误了时间，丹药将要作废。再炼药，因已服过，做不得数，需重新寻找仙药之方。若再寻找药方，加之药材炼药时日，不知还要等上多久。

　　送行之时，三人相拥。

　　邵彦霖怀了感慨：“君琢，此去一别，三年之后再见，也不知会是什么样了。”

　　池珩不多言：“承泽，慎行。”

　　池珩知道邵彦霖入仕为官的消息。他没问为什么，做事情，总有一个理由，不是为己，便是为他人。其中之因，池珩也许心知肚明，不过依他目前的情况，什么都做不得。

　　他不能够。

　　邵彦霖苦笑：“原来我才是置身事外者，谁曾想，风云顷换之际，你倒成了逍遥客。”

　　谁不叹一句命运弄人。

　　邵彦霖却清楚明哲保身的道理，夺位之争，必有一死，偏偏他没奈何。

　　正如邵景瑞之言：他是邵家子，哪能置身事外！从前邵景瑞放任，他自诩风流客，看尽风花雪月，到头来谁人不为局势所困。他自认不能放弃邵家，生于邵家，受了邵家的恩惠，便该担起邵家的责任。

　　池珩以忧心目光，邵彦霖回以淡然一笑：“无愧，悔不悔倒也无所谓了。”

　　既然终究万事难两全，那便行问心无愧之事。

　　祁越道：“会再见的。”

　　虚幻的梦，也许能成真，秉着美意，还是希望终有那一日吧。

　　池珩和邵彦霖了然于心，却不再言。

　　池珩出了城门，驾马而去，他望城墙之上，倏然和乐苒对视。其目光幽深，愁以盈之，笑以藏之。

　　——苒苒，原是我携你入兰陵，如今我方可做看戏者，你却已成局中人。

　　池珩驾马远去。

　　池珩身影渐淡，消失在绿影重重深处。乐苒收回目光，望手中书信，池珩托小斯送达。

　　彼时陆遇回校场，忽对乐苒说：池珩请辞回乡。

　　之后，乐苒便收到这封书信。言辞恳切，寥寥数语，包含不舍之言，抱以愧疚之念。

　　——局中人。

　　是的，她已身处漩涡中，脱身不得了。

　　池珩要离开，他信中叮嘱，不必来送。乐苒自知没有送的必要，不过她仍是来了。

　　远观之，凭做念想。

　　热风扑面而来，蝉鸣于夏，喧喧闹闹，也做了人间客。

　　西境回来之后，乐苒蜗居书房的时间更多，她似有无限精力，求学好问，孜孜不倦。

　　余烈见之，十分感怀：“这密密麻麻的文字我看得头疼，在下佩服佩服！”

　　陆遇任她而去。一日来访，陆遇无意间瞥见书目，似起了兴趣。

　　“为政之道？”陆遇挑眉，“你有兴趣？”

　　乐苒不作避讳：“算吧。”

　　陆遇笑，略带苦涩之意：“文以治国，武以安国。武将做文官，信者少矣。”

　　“会很难的——”

　　乐苒怔怔望着陆遇，难吗？
　　也许吧。
　　武将安国，边疆叱咤风云；朝堂之上，非战争之事，多为文官之言。

　　乐苒自知，以她的身份和资历，上不得朝堂，更无发言之处。她却希望，有朝一日，得以用之。
　　所谓政策，其实在君主而已。任何想法，得不到陛下的支持，连第一步都难走。
　　她不求功成身退，不求千古流芳，顺其自然，抱以小愿。为官而为民，在其位谋其职，不问其他，求一份心安而已。

　　乐苒想起在兰陵当书童的日子。那时池珩为池将军所罚，于府中养伤，她担负读书重任，从字里行间窥见盛世太平之貌；偏偏在青水镇时，她见过太多恶贯满盈或悲戚之事，孤女卖身葬父或沦落风月之地，老者无依，孩童哭号荒野。

　　她纵然救济他们于清风寨，那又能如何？她是无能之辈，救一人而无法救万世。

　　至西境——黄沙漫天之地，见流民四处游荡，枯骨堆叠，秃鹫啄食，乐苒颇有无能之感。她忽然想到一句话：文章写尽太平事，不肯俯首见苍生①。

　　惯会隐瞒事实的，除却上位者，谁也?
　　自上垄断，自下漠然，筑起了一道锦衣玉食和食不饱腹、衣不蔽体的坚固的城墙，谁也无法突破。上位者不肯俯首，下届黎民则无力攀援，这高墙永矗立，不坍塌。

　　在官制之下，所有的悲悯都是一个笑话。

　　包括她，哪怕她身为禁军副将，她亦无能为力。

　　她伸出手，抓向远方，所得是虚无。

　　“前人之言，即使是至上之语，真假也难辨。这些东西，哪是看看便学得会的？”陆遇道，“躬身而行，方得真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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