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冥之中,桃花朵朵

作者:临少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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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十七章


      那画整个像是从水里捞起的一般,淡而湿润的笔墨,渗入淡色靛青,晕成远山、飞瀑,与一片迷蒙的夕照,显得幽冷而空寂。

      此画惟有两处鲜亮——溪涧的一棵李树,及树边那抹天蓝色人影。

      在这样一幅以青蓝为调的画卷中,着蓝衣也未必会让人以为是公主,只是我已知晓此山是太清山,而太清山中的人,惟有我与公主。

      画上的人,执剑而舞。

      而我是从来不拿剑的。

      “郡主殿下明明画得很好呀,我看哪,这画阁所有的画都比不上郡主殿下的。”丫鬟也在我身后探头看。

      “是,”我轻轻点了点头,“郡主的画,其它还有吗?”

      丫鬟面露憾色,“郡主殿下的画都在这里了。殿下当年迷上画画,闷在书房日夜不停地画,可是留下来的只这两幅,其它的都被殿下自己撕了扔了。唉,郡主殿下就是对自己太狠,都说画画是用来怡情养性的,可我看郡主殿下画得一点也不开心,反倒比平时易怒,画一张撕一张,画一张撕一张,收拾的人第二天进去,满屋子碎纸,郡主殿下就在一片狼藉中靠着书案睡了一夜。纵是这样用心,最后也只藏了两幅,我真痛惜!”丫鬟说完,深深地长叹一声。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唔……我想想,”丫鬟沉吟着,忽道,“约莫是六年前,那年郡主殿下出了一趟很远的门,回来就闷头苦画了。不过这两三年里,郡主殿下好似对画画失去了兴致,久不动笔了。”

      六年前,恰是我与公主回京城的那年。只是那年,我并未见汋萱离京,毕竟那时澧兰大公主的病情甚危,谁也没心思远游。那么,便是我与公主还在太清山时了。

      我忽觉有一些好笑,谁想得到,堂堂郡主,全天下最恣意妄为的一个人,会偷偷跑去西南一座山。

      我不知她在山中是否见到她想见的那个人,可我知道,那个人绝不知道她来过。她这样跋山涉水地来,又悄无声息地走。究竟图个什么?

      我以为汋萱是这世上最纵情随性的人,原来竟是反的。她从前在人前展露的放诞不羁,如今却是笑话了。

      可,我忽然意识到,真正该笑话的其实是我自己。

      汋萱之前说她去过太初山,可她忘了说,她也到过太清山。

      汋萱从未说过她倾心何人,可我却以为,她心中的人是我。

      “……推我回去罢。”我轻轻道。

      天下再没比我更恬不知耻的人了。

      到了晚间,有丫鬟来通报,说今晚郡主回府早,过来同我一道用膳。

      再晚一些,汋萱到了,穿着一件淡色旧衫,很闲散的模样。她先看了看我,再问服侍的丫鬟,听说我伤势大好,今日还溜了弯,便笑道:“看来白大人恢复得不错,我总算放下心。”

      我道:“我在这吃得好睡得好,郡主大人不必挂心。”

      汋萱笑了笑,命人上菜,少顷一桌鱼虾肉样样不少,但每样都煮得清汤寡水的菜便上齐了。这样的菜我吃了四五天,第一次吃还觉得膳房体贴入微,待天天这么吃了十来顿后,我恐怕出了这郡主府,我连吃个馒头都觉得咸。

      然汋萱对此无甚不满,她十分淡然地夹了一片更为淡然的鱼块,吃得怡然自得。

      “听说你打发了那个说书的?”汋萱替我舀了碗鱼汤。

      我接了放在边上,道:“噢,神仙传听多了也没趣,不如叫她回去了,屋子里还清静些。”

      “这倒是我想岔了,以为你待着闷,特意拣了个眉清目秀的来替你热闹。”

      “哪里,郡主大人大费周折请来余仙,光这花出去的银子,就令我很良心不安了。”

      汋萱微抬首,“那白大人尽可免了,我一分也没花。”

      我诧异,我以为绑了来已属强横,原来更有霸王手段。

      我模糊支了声,权作回答。

      汋萱喝了口汤,却主动说起了这桩往事:“此人曾是个书生,那年赴京赶考,因缘际会之下,我一本落在茶楼的书到了她手里,那书神神叨叨的,我不爱看,虽是孤品,丢了我也并不在意。却令此人从此着了魔,书也不温,只管修仙。可毕竟是个穷书生,来了京城数月便囊中羞涩,又学不会辟谷,终日饥肠辘辘。当然,…”

      汋萱微停,“这都是她后来在我面前扮可怜时的说辞。否则像她那样的人,根本入不了我眼。”

      我道:“所以余仙是拿了那卷书来寻郡主大人?”不知为何,我浮想起淮县那个莫名讹了汋萱五十两银的客栈主人。

      “不是她寻的我,是我找的她,”汋萱有些冷淡地接着道,“那已是几个月后的事。母上将我叫去,问我是否知道一个姓余的说书人,我那时才知,京中传言,余仙因我入道,弃了科举,当了说书人。此时她在京城已小有名气,又正值发榜,有人说若以余仙的才气,三甲也不在话下,总之传言纷纷,连我母上也惊动。”

      “那郡主大人怎么处置的她?”我疑道,因我印象中,余仙一径并未受阻,反而名声一路高涨。

      “我本来是要狠治的,不过么,”汋萱笑了一笑,“她颤颤拿出一本封了书皮仍难掩破烂的旧书,正是那日遗落,她说,她只是与人说她偶得一本我的藏书,并未多嘴什么。她那时嗫嗫啜泣,十分楚楚可怜……”

      “所以,你要说,你意欲当一回惜花怜弱之人咯?”我截话道。

      汋萱斜睨我一眼,“这话何意,当一回?我从来不都如此么?我的确放了她一马,不过与她做了约定。她既已借了我的名头,那便不能止于半途,她必须至顶峰,做天下第一的说书人,否则便是辱没我。此约一年为期。”

      但似乎,不消一年,只半年,余仙便成了京城风头最盛的说书人了。各处都抢着要她去,身价越攀越高,连宫里也请了她几回。我不由赞叹:“余仙果然厉害,寻常说书人,纵是十年也未必有这样的地位。”

      汋萱又饮了一勺汤,慢慢道:“我与她立约之时,就知此人办得到。敢造我的谣,搬我的头衔去铺她的路,此人胆肥得很。”

      “可她说的也算不得假,传言么,总是越传越错,越错越广。”我替余仙辩驳。

      “哦?明明是我落了的书,她偏说偶得,错是不错,但其后又说这是一孤品、珍品,岂不让人以为此书是我特特送她。此外,她既知此书原主,怎么不来府上还,反私自昧下?再来,是她挑的时机。偏偏在发榜之际,众人围着红榜,本就议得热火朝天,她以弃考之姿,再添柴火,将火引至自身,以身涉险。其实也无险,细究起来,她不过是藏下一册本郡主的书,她既真心喜欢,留下也就情有可原。外面传得沸沸扬扬,她在中心却片叶不沾。我纵将人抓了,难道还因这一本书治她罪吗?此人作壁上观,而群云自聚,扶她上青天。”

      我未曾想此事背后会有这样的算计。余仙能半年登顶,或许汋萱所言不假,但对此我并不关心,我在意的是另一件,“郡主大人既然知道此人巧言令色,心机深沉,又为何还与她定下一年之约?”

      “心机深沉,唔……其实用足智多谋、心思缜密也未尝不可么?”汋萱侧首瞥我一眼,笑道:“好罢,似乎白大人对这类人不太喜欢,那便叫心机深沉罢。可心机深沉又如何?命是自己的,路在自己眼前,人只活一遭,为自己费尽心机,闯一条凌云道,难道不是一种珍重生命的做法?这样的人我喜欢,她既有所求,我愿意成全。”

      汋萱今晚同我说得有些多,且与往常不同。往常,这类汲汲于名声利益之举,在她看来都是俗不可耐,扰了人的清心。

      但此刻,我想,我实在也不该再妄言,我对汋萱的了解深深能有几许。

      我只回望她,沉道:“那么,郡主大人自己又如何?郡主大人也会是那个暗处谋局,掀起巨浪而作壁上观的人吗?”

      汋萱眼神微烁,像是有些意外,片刻她大笑道:“白大人,我不知是你将我看得太高还是太低,你为何会对一个郡主提出这样的疑问?”

      我一时也恍悟,汋萱是郡主,将来还将封王,我所问的本就是为君者的必修。事实上,对于像她们那样的人,名教与规则本就形同虚设,她们根本是定名制规的人,用以拘束庸庸众生。

      只是,曾经我身边的一人,从来不似一位真正的君。

      长久以来,我实在没有看清很多明显的道理。

      气氛有些凝滞。

      “所以,后来她功成名就,也不敢收我的银子,”汋萱执筷轻夹了一粒虾仁放入碗中,将话转了过去,“白大人,我这样不算仗势欺人,鱼肉百姓了罢?”汋萱笑眯眯看我。

      我赶忙拍上:“郡主大人慧眼识珠,真是一段佳话啊!”

      又缓和了下来。

      我忽记起,听了半天余仙的故事,我竟还没说自己今晚要走的事,忙向汋萱提及。汋萱又问了几句身体无碍的话,并不多劝,替我吩咐下去,吃完了饭就派人送我回白府。

      饭毕后,我与汋萱在檐下吹风。

      已是快入夏的季节,今日却有些冷。

      汋萱本来陪我在屋里坐,等消了食再送我回去。但我觉两个人坐在桌边,闷闷的,不如屋外开阔。于是汋萱便推我去了后檐一隅。

      月色清明,清风徐来,檐下花香阵阵,实在很令人神清气爽。

      我看向汋萱,她斜倚栏杆,微微仰头望月。我不由想起“濯濯如春月柳”一句,只觉愈发心清目澄起来。

      “白大人,今夜月虽凄美,可也非生离死别,你这样看我,让我疑心白府并不似两条街外远。”汋萱忽开口。

      我忙移开视线,“郡主大人看错了,我是在看你身后。”

      “哦,那真抱歉,”汋萱退开一步,露出身后光秃秃的红柱,“想必白大人想替这柱子雕花,我便不打扰白大人。”说罢,汋萱侧身,朝屋里走去。

      檐下便只剩了我一人。

      我微微苦笑,若是放在从前,她这样走开,我是不是还要惊叹郡主大人也有如此羞怯的一面。

      我抬头看月,月色凄清,如沉入秋水,我脑中忽闪过那日在水下的情景。

      那日我虽受伤,但水下拖命时意识尚清,所以我知道那个救我的人就是我所想的人。汋萱并不屑于揽一个救人之名,而能让她甘愿说谎的,只有她的皇姊。

      我不知她为何救了我,却不愿让我知道。或许,救我是出于她身为公主的一份爱护之心,而她已厌倦我对她的误会了,所以宁可瞒着我,省得我再跑去她面前纠缠。

      我望着清月,只觉心中微凉。

      白轻衣,你竟沦落至此,让她连救了你都怕让你知道。

      我在檐下独自坐了半刻,丫鬟便推我进屋,说是马车已备好,可以出发了。

      汋萱竟仍坐在屋里,她起身从丫鬟手里接过,推我到屋前马车旁。她从后面绕至我面前,微微侧身弯下腰来,我一惊:“郡主这是作甚?”

      “你是被风吹昏了脑吗,自然是抱你上去。”汋萱平静道。

      我忙晃手,“不必!岂敢!我自己能登上去。”

      汋萱于是直起身,在一旁将我扶起。到了马前踏脚杌子前,我侧身向汋萱道:“这些时日多谢郡主大人照顾了。”

      “不必。”汋萱简短道。

      我上了车,车内已铺得厚厚实实,坐下躺下都十分软和,我自己的那床软垫软被也叠得齐齐整整地放在一边,令人颇觉熨帖。但在这股暖流之中,又有一股难抑的不安也随之涌上心头。马车将要转动,我忽喊了一声:“郡主。”

      车妇在前头按了按辔。

      车帘被撩开,“你落了东西?”汋萱登上车,在帘外半曲着。

      她今日的碧衫微褪色,在月下尤显得皎洁。尊贵的郡主,与一袭洗旧的软衫,散发一种不拘俗名、不在此间的洒脱之感。

      “不,没落下的,”我望着她,“只是有一句话想问郡主。”

      汋萱回望我,静默地。

      “那个人,果真是发了疯病才误刺了我吗?”我慢慢说道。

      汋萱的眼睛微张大,却什么也没有,平淡得仿佛我不是问了她什么,而是同她说了句回见。

      “白大人以为呢?”

      汋萱轻扬嘴角,直盯盯看着我。见我不再说话,露出几分不耐,将手一放,在帘子垂落的间隙里一个旋身飞下马,落定,“启程罢。”

      车轮又转动起来。而我心中的不安也渐渐停歇。有些东西我还是没有看错,汋萱是高傲的,无论如何,她不屑于做借刀杀人这样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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