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澄

作者:消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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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九章(1)


      如镜的白鹭湖面上,轻轻飘着一艘画舫,雕花飞檐,金瓦红漆,一股富伟堂皇之气,俯瞰去,似悠悠地浮在湛蓝空中,偶有几只白鹭掠过水面,带起一连串波澜,才提醒着船上人,还身处凡尘中。
      苏吟风站在画舫船头,摇着一把扇子,微风吹得他的蓝色纱衣飘动起来,他笑道:“安探花、怀绮兄,我这画舫怎么样?”说着他挑了挑眉。
      安墨澄客气笑道:“不错不错,此景甚美。”
      陆怀绮却一点也不客气,微微抬了抬眼,道:“还行吧。”
      苏吟风走过来,睁大眼睛不服道:“怎么就只是‘还行’了?”
      辰煜嘴里还塞着一个果子,也附和道:“我也觉得不怎么样。”
      苏吟风歪头,手里的扇子“啪”一声关了,瞪眼道:“煜姐姐,你这可是睁眼说瞎话。”
      辰煜一手拿着果子,道:“大红大金,看着俗气。”
      苏吟风竟无语反驳。
      陆怀绮环视了一下四周,道:“刚才澄哥哥也讲了,是景美,并没有说你这画舫美。”在他还是那个凤鸣府的陆公子时,这样的画舫不知家里有几艘,见得多了,自然是不觉稀奇了。
      苏吟风撇嘴,低语不服道:“澄哥哥,澄哥哥,张口闭口澄哥哥。”
      听了这么一会儿,安墨澄也觉应该谈正事了,如今代家的事虽尘埃落定,但银沙会的事才露出眉目,还是需要赶紧商讨一番,便道:“苏兄,你这画舫是美的,你还是赶紧过来谈正事吧。”
      苏吟风缓缓迈着步子,嘴上依然道:“安探花,你这敷衍也太明显了。”
      陆怀绮又道:“怎么,还要澄哥哥为你这船专门写首诗啊?”陆怀绮身后是雕花窗格,如画的风景被划成一格一格的,光从他身后照进来,他似在发光一般。安墨澄被他的话逗笑了。
      苏吟风走进船内,与他们坐一起后,便变了个神色,他正了正声,道:“代峰焘都被处斩了,代嵘却只被降职,他分明就是与代峰焘共谋的,那缉查司是怎么查的?”
      安墨澄也换了副严肃表情,道:“他们既然能找到人甘心做替罪羊,想来要把代嵘撇除在外,也不是难事。”
      苏吟风道:“撇除?代峰焘不拉代嵘替罪就算是喜欢他了。”
      兰台人皆知代峰焘不喜代嵘这个二子,如果他做出这样的举动实在是有违他们对他的认识。
      安墨澄思考了片刻,沉声道:“或许是死到临头,良心发现了吧。罢了,代府大势已去,兴许也造不出风浪了。”
      陆怀绮目光凛冽认真道:“不,上次他直接在殿上说出那番话,他可能真的知道些什么,还是要继续提防着,且那番话难免会让凶手起疑,澄哥哥更要小心行事。”
      如今他们的处境如悬丝过崖,稍不注意便会坠入万丈深渊,自然是大意不得,安墨澄点点头。随即他又转口道:“我派出去的人已经查到银沙会高层的窝点了,就在城东明华街最里的‘蜚鸟阁’中。”
      此时整个画舫轻轻摇动起来,四人也被带得微微晃动。
      苏吟风道:“我们不如直接潜进去,把沙隽天绑出来。”
      安墨澄却道:“不行,那‘蜚鸟阁’表面上只是一个普通酒楼,就算我们进去了或许也找不出一点蛛丝马迹。况且,那沙隽天为人谨慎,至今也没有几人见过他真面目,直接去绑肯定是行不通的。” 说着一层忧闷也笼罩上了他眉眼间。
      陆怀绮眉心紧锁,右手食指不断在桌面上轻轻画来画去,片刻后,他道:“或许,我们可以装作盐贩先接近他。”
      安墨澄眉间舒展开来,道:“这不失为一个妙计,先把他情况探查清楚,之后再做打算。”
      众人点头不语。
      沉默一会儿后,苏吟风道:“我的人打听到那个沙隽天是个厉害人物,几乎快称霸兰台城南了,官商两通,无人敢查无人敢惹。”
      陆怀绮轻哼一声,眯起眼来道:“昆玉社的人出事之后,他不一样缩起了头,想来也不是什么特别厉害人物,总会找到办法接近他的。”
      白鹭湖上的风愈加大起来,一道道水波不断拍着画舫,安墨澄瞥了一眼窗外,见原本晴空万里的天空不知何时布满了乌云。
      苏吟风点点头,后站了起来,伸手拿过茶壶,为他们倒起茶来,嘴里说道:“你们尝尝我刚得来的新茶,这可是雨后龙井,难得得紧呢!”他把第一杯递给了辰煜,辰煜接过来,稍微吹了吹,便往嘴边送去。
      茶汤才入口,辰煜就喷了出来,三人停住了动作,纷纷往她看去。刚端起茶杯准备入口的安墨澄见此状,又赶紧把它放回到桌上。
      辰煜见身前被自己喷了一地,有些不好意思,尴尬笑了笑,一抹嘴角,而后愠色又立马上了脸,对着苏吟风抱怨道:“你这是什么雨后龙井啊?一点茶味也没有,倒是一股霉味儿。”
      苏吟风听言,连忙给自己倒了一杯。转眼,被他喝下的茶水又被他吐回到茶杯里,他五官也皱在了一起,手里的茶壶被他“噔”一声狠狠放在桌上,嘴里气道:“好啊,竟然敢卖这种都陈到发霉的茶给我,还跟我说是什么雨后龙井,淡得都只剩霉味了!亏我还花了十两银子。”
      辰煜捧腹笑道:“十两买了一嘴霉味,苏御史当真是好骗。”
      陆怀绮端起茶杯闻了闻,果真就是一鼻霉味,他又把茶杯放下,轻轻笑笑,他往安墨澄那边看去,却见他似在沉思一般。
      天忽然黑得浓重,朵朵饱含雨水的乌云不断聚拢,瞬间就似要风雨大作起来。
      安墨澄盯着那淡黄透明的茶水,望得出神。忽地天边一道闪电劈了下来,震耳欲聋。安墨澄睁大了双眼,可他不是像苏吟风他们那样是被这惊雷惊到的,他是被自己的推测震惊到的。他皱紧了眉头,又仔细推测起来,越想下去,他却越坚定自己的推测,他双肩微微起伏,双手不自觉的抖起来。
      陆怀绮察觉异状,起身快步走到他身边,一手把住他肩,关切问道:“澄哥哥,怎么了?”
      安墨澄听见了这声呼唤,缓缓扭过头去,望着陆怀绮闪光的双眼,轻轻说道:“是他,”他喉咙滑动了一下,“是周百仁。”
      又一道闪电劈下,紧接着一声巨响震彻兰台城。天河决了堤,哗啦一声,瓢泼大雨夹着响雷闪电瞬间淋透了兰台城的每一个角落。白鹭湖碎成了数不清的镜面,千千万万朵银莲在碎镜上绽放开来。
      陆怀绮反复默念着那三个字,放在安墨澄肩上的手慢慢蜷了起来,微微发抖,脸上也如风雨过境,阴沉冷鸷。
      苏吟风跟辰煜此时也不再看向窗外,他们看着两人异常的神情举止发愣。
      又是一道炸雷,把苏吟风惊醒,他小心翼翼问道:“安探花,怀绮兄,你们怎么了?”
      陆怀绮的手已经捏得不能再紧了,安墨澄感受到了那只手的愤怒,他右手轻轻覆上了上去,他扭过头去答苏吟风:“害陆家的人是周百仁。”
      这艘小船在风雨中飘摇,荡得苏吟风有些站不稳,他一手抓着桌角,惊讶万分,不敢相信道:“你们怎么知道的?”
      陆怀绮已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安墨澄呼吸沉重,道:“林孟榆的账本,你可还记得上面记着十年前周府在七月买进了一百斤地灵根?”
      苏吟风自然是记得没他们那么清楚,但亲耳听见安墨澄说出此话之后,便可肯定那账本上一定记得有了,只是他还是不大想得通,地灵根是药,要怎么害人?他又问:“可是,买地灵根并不稀奇啊,每个药铺也都有卖。”
      安墨澄道:“买地灵根是不稀奇,可是周百仁偏偏在七月买,那时眼见瘟疫就要结束了。”他似乎看到了当时的场景,熟悉的痛楚之色又出现在他的眼神中,大雨一直不停地下着,声势磅礴,安墨澄语气中也沾染了这湿气,沉甸甸的,他继续解释道:“那时,城外的用药量巨大,其中地灵根消耗最快,几乎每隔两天就要采买一次,全兰台的地灵根几乎都被我们买走了,到后来能买到就已经算是万幸,这样一来,周百仁的可趁之机就有了。”
      苏吟风皱着眉道:“可是……”
      不等他说完,陆怀绮背着他颤着声音道:“要是他买的地灵根跟你的茶一样,是早已经失去药性的陈年老药,那还会有用吗?”
      窗外墨色浓重,雨像是一幕幕水帘一道赶着一道,一道耀眼的闪电霎时照亮了整个苍穹,白鹭湖在白光中显出可怖的一面,轰隆一声过后,四周又归于昏暗。
      苏吟风跟辰煜终于明白了,苏吟风接连深吸了两口气,才缓缓开口说道:“你是说,周百仁从林孟榆那里买来陈年的地灵根,再通过其他人转手卖给了城外疫区,由于这些地灵根解不了飞燕兰的毒,所以那五百人中飞燕兰之毒死了?”他用疑问的语气,心里却早就明白,这就是事实。
      安墨澄垂着眼帘沉声道:“那晚我翻看账本,无意间看到了这一条,原本也只以为是瘟疫横行,周府恐慌之中误信了谣言,以为地灵根对瘟疫有效,便买去用以预防,所以没做过多怀疑,直到刚才……”
      辰煜道:“可是,周百仁六年前就已经死了啊?”
      安墨澄道:“所以说,周百仁就是昆玉社背后的那个人,为何昆玉社刚好在六年前解散?因为他剿匪死了,而且,他一定还有同谋,他死了之后,昆玉社群鬼无首,同党自会怕他们走漏风声,便下此狠手,想将昆玉社的人全部赶尽杀绝。”
      苏吟风沉了脸,道:“如今,我们面对的到底是何人?”
      骤然一阵狂风四起,吹得画舫摇摆不定,桌上的杯盏都滑动起来,安墨澄一手抓住了窗沿,一手拉紧了陆怀绮,面对这场狂风暴雨,他已不知要如何安慰他,只有紧紧握住了他发颤的手。杯盏通通摔落在地,发出刺耳的碎裂声。
      四人在船内摇来晃去,辰煜没抓稳,一下子被荡出了椅子,眼见她就要扑到满是碎瓷渣的地板上,苏吟风见状,立马松了手一步朝她跨去,他右手从辰煜身后挽住了她,但由于摇晃剧烈他又转身向后倒去,整个身子都睡在了地上,辰煜被他护在胸膛,但撑地的左手已被碎瓷划得伤痕累累,正不断流着乌红的鲜血,他使劲忍住了没有叫出来,紧咬牙关护紧了眼前的辰煜。
      画舫终于动了起来,往岸边艰难靠近,那艘船此刻在湖心显得那么渺小,好似一粒沙,顷刻间就将被倾覆。
      雨势没有半点收敛,依旧凶狠地下着,不断拍打着船上的窗户、瓦片,发出咚咚沉闷声响。
      穿过万重波涛,画舫终于安全停靠在了渡口。才停稳,陆怀绮就冲进了倾盆大雨中。安墨澄在他身后叫着他名字,不知是雨声太大还是安墨澄声音太小,陆怀绮并没有回头。看着他逐渐跑远的身影,安墨澄也追了出去。
      辰煜担忧安墨澄,本想也跟着追出去,可她回头望见了苏吟风正在滴血的左手,她再也不能无视了,留在了船内。苏吟风还在笑嘻嘻安慰道:“煜姐姐,没事,安探花定会将怀绮兄找回来的。”

      一脚刚踏上岸,安墨澄浑身就被浇透了,一缕缕水流不断从头顶流下来,害得他睁不开眼睛。安墨澄觉得自己走进了一场幻梦,什么也看不清,眼前只有无尽的朦胧与冷雨。他无目的在雨中摸索着,心中焦急万分,身上衣服湿透了,重得似挂了十个秤砣一般,他不顾脚下泥泞,不停跑着,空中的电闪雷鸣,为他照着前路。
      终于,他看见了一团湿雾雾的黑影,欣喜万分跑去。只见陆怀绮就那样怔怔站着淋雨,头发紧贴着后背,雨滴不断拍着他的脸,混夹着泪水滑落下来。
      陆怀绮看见安墨澄来了,再也忍不住了,失声哭道:“为什么他死了?为什么不是我亲手杀了他!”
      寻找了十年的仇人,就这样轻易的死了,满腔的愤恨刹那间都找不到了目标,像是飞矢没了靶子,最后轻飘飘插在了土里。
      安墨澄看着他,任凭雨水不停钻入眼中,安慰道:“怀绮,我们一定会找到剩下的人的,你看我们马上就要找到沙隽天了,他一定知道周百仁的同党是谁!他一定知道的,他敢逗留在兰台城中,一定不简单,他一定知道的。”安墨澄其实也不肯定他说的,他看着陆怀绮脸,漫天的大雨在此刻也冲不掉心里的痛楚。
      陆怀绮痛哭起来,道:“周百仁害了我爹娘,害死了成烨,害了兰台城五百多人!凭什么他就可以死得那么轻松!为什么死了就什么也不用承担了?为什么?”
      安墨澄不断为他擦去他脸上的泪珠与雨水,自己眼前却又模糊不清起来,他把陆怀绮眼前的黑发撩开,抚着他脸,低声安慰道:“我们一定会还陆将军陆夫人还有成烨一个公道,还真相于人间。”
      陆怀绮垂着眼帘不说话,雨滴从他纤长的睫毛不断滴落,他喃喃道:“他死了大家依旧叫他将军,叫他靖遏大将军,说他是灭了阙外的英雄。”随即他又仰起头来,大喊道:“你为什么不给我亲手杀了他的机会!”
      又是一道闪电,把他的脸照得煞白,这声音穿透层层雨帘,与雷声一同响着,密密麻麻的雨点似数不清的箭羽落下来,拍在他脸上,打得生疼。
      安墨澄一把将他抱住,再也不语了,他知道此刻的话语再也不管用了,要是这些疼痛可以这么轻易用话语来纾解,这么多年来,他早就不痛了。
      陆怀绮胸口一热,慢慢闭上了眼,缓缓将头靠在了安墨澄肩上,双手紧紧抱住了他,眼泪不断流着,他抖着声音念道:“澄哥哥。”
      雨势还是那么大,冲碎了河堤上的柳烟,冲散了水中的浮萍,也冲落了墙头的粉杏,一片混沌,万事万物都化为泼墨水粉。
      幸好,那处檐下一株开得正盛的野花还未被打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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