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崩乐坏

作者:时尽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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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57


      玉逍遥第一次知道公主的居所竟然有地牢。
      皋阳公主带他穿过长长的、黑暗的走道,闻着陈年的血腥气,听着两侧远远传来的细碎呻吟,玉逍遥一言不发。
      如果待会儿他解决不了公主的问题,这里就是他的坟墓了。
      他此时穿着的是公主命人重新拿来的一套衣裳,至于公主的住处为什么会有年轻男子的全套衣裳,跟他的身形还挺符合——
      他也不知道,他也不敢问。
      公主又命人帮他简单处理了伤口,算是表达了诚意,除了全程微笑地看着他换衣服。
      他觉得自己今晚的牺牲真的是太大了。
      “昨天晚上抓到的,竟敢跑到我这里来偷东西,偷的还是国师送我的宝贝,”公主心情一好,说话就轻飘飘的,“我让人问了一天,什么也没问出来,骨头倒是挺硬的,可惜啊。”
      “公主想让我做什么?”
      皋阳公主轻轻一笑,“国师要是回来了,只要看他一眼,就能知道来历,可我有心要在国师面前显摆显摆,先把他的底细撬出来。”
      看守的人将他们请进了一间刑房。
      玉逍遥情不自禁地掩住了口鼻。皋阳轻蔑地看了他一眼,走向一个被吊在房间中央的年轻男子,她伸手抚摸他的脸庞,十分温柔,口中却冷冷地说,“人就在这儿,过来啊。”
      玉逍遥只能不情不愿地靠近,忽然,他打了个寒颤。
      那男子已体无完肤,不止是手脚被铁镣绑缚,还有一把贴着符箓的利器穿透了他的身体。
      他身下的地面血流成河,此时只有微末的血在缓缓地滴落,因为身上的伤口已经用火烧过,散发出令人作呕的气味。
      “为什么要用法器?!”玉逍遥不禁问道。
      “他会妖法,还好国师事先布了阵局,否则真拿不住他。”
      公主微笑着看玉逍遥,“少师,接下来就看你的了。”
      玉逍遥不可思议地看着这个可怜的年轻人。
      他脸色惨白,黑发湿漉漉地全是汗水,混和着血贴在脸上,因长时间的拷问有些神志不清,却无法掩盖那清俊异常的容貌。
      玉逍遥与公主说话间,男子渐渐地回复了一些神智,他有些恍惚地看向玉逍遥,眼中闪动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光芒。
      玉逍遥无意间看了他一眼,忽然察觉对方看着自己的眼神有些异样。
      他似乎有很多话想对玉逍遥说,但此时已经不重要了,他的眼中,有一种得偿所愿、可以立刻死去的满足感。
      玉逍遥一头雾水,他以眼神询问,男子却将目光移开了。
      看着从男子发梢无声滴落的汗水,玉逍遥轻声在公主耳边说,“公主,借一步说话。”
      来到隔壁的房间,玉逍遥问,“他偷了什么?”
      “你问这个做什么?”
      “我想试着推断。”
      “我怎么知道你不会编造?”
      “难道拷问出来的就一定是真的?”
      皋阳公主沉默了一下,“是一面宝镜。”
      “作用是?”
      “我想让谁听我的,只要让他看一眼镜子就行。”
      “那公主为何不让他看一眼镜子?”
      皋阳公主知道自己没骗过玉逍遥,哼了一声。
      “他随身的东西呢?也许有能泄露身份的细节。”
      公主下令道,“拿过来。”
      狱卒拿来一套行头,一看就是修道习武者的装束,袋囊中有一些零碎的东西,看不出来历,除此以外,还有一张黑色的半边面具,和——
      一支长萧。
      玉逍遥的心忽然提了起来。他见过邪域殿主是戴面具的,还有这支萧……
      有命自然会相会。
      他苦笑。
      并没有想到是在这种情况下相会。
      现在的问题已经不是“他”的身份了,而是如何让两人都能脱身。
      “他还能走吗?”
      “我有让人注意,毕竟他可以有别的用处。”公主的笑中有一层深意。
      玉逍遥皮笑肉不笑地附和道,“此人有殊色,我见犹怜。”
      公主故作惊讶道,“原来少师也好此道?”
      “请公主不要消遣我了。”
      玉逍遥心头打定了主意,“两个可能,第一,此人恐怕是某位与皇室极亲近的大人派来的。”
      皋阳露出不信任的表情,“从何得知?”
      “他到公主府上偷东西,说明派他来的人知道公主府上有这样东西,可公主府内的东西,是外人能知晓的吗?”
      皋阳沉思起来。
      “有谁知道国师送了你这面镜子?”
      “国师在我生辰那日送的,在场的人应该都知道。”
      玉逍遥顺水推舟道,“能参加公主生辰宴会的,可不都是皇室贵戚自家人。”
      皋阳下意识点点头。
      “还有这种装扮,简直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怎么讲。”
      “做贼蒙面即可,为何使用面具这种不合常理的装扮?说明派他来的人心虚,自己是内贼,所以搞出这种东西,为的是引公主往宫外的人那方面去想。”
      皋阳信了大半,“有道理……第二个可能呢?”
      “也可能是邪域派来的,”玉逍遥慢慢地说,“我见过邪域的人戴这种面具,不过和他戴的还是有些区别。”
      皋阳脱口而出,“邪域为何要偷我的镜子?”
      “这东西毕竟是法宝,修道者自然是感兴趣的,公主,你真的不愿意告诉我镜子的作用是什么吗?”
      皋阳皱着眉说,“镜子的作用和修道没关系!”她露出怨懑的表情,似乎在思索究竟是哪门子的亲戚敢觊觎她的宝贝。
      玉逍遥感觉皋阳的反应不像在装,他推测这镜子的作用也许和感情有关。
      那么问题就来了。
      龙藏玄为什么需要一件和感情有关的宝物。
      他不像会为情所羁绊的类型,而且也太年轻了。
      也许是自己的推断错了。
      “公主,先不要轻易下决断,我对自己的推断很有自信,接下来可以验证一下究竟是哪种可能。”
      “如何验证?”
      “请公主配合演一出戏,先让他逃走,再派人跟在后面,看他是回去什么地方复命,这叫欲擒故纵。”
      公主的眼睛又亮了亮,她笑,“我不会演戏,不如玉少师来?”

      刑房的门开了。
      公主站在门边,玉逍遥一边对她讲话一边往里走,“已经耽误了一天,对方可能有所察觉,请公主抓紧时间,这里我来善后。”
      公主傲慢地嗯了一声,冲屋内的刽子手下令道,“玉少师怎么说你们怎么做。”
      “遵命。”
      等公主离开后,玉逍遥说,“把人放下来,我想和他说几句。”
      刽子手把男子解了下来,男子的脚一触地,立刻瘫了下去,刽子手得提着他。
      玉逍遥吓了一跳,“怎么了?不是说没伤他筋骨吗?”
      “没伤,只是移了下位。”刽子手不咸不淡地回答。
      “弄回去,赶紧的。”
      刽子手让助手提着男子,他啪啪啪地几声把错开的骨头合了回去,玉逍遥听着这声音脸都白了,但男子一声都没吭,只是汗水一直在滴落。
      玉逍遥一抬手,似乎要帮男子将穿透身体的法器拔出来,刽子手变了色,“不可,一旦拔出,我们都不是他的对手。”
      “没说要拔,我只是好奇——他自己能拔出来吗?”
      “不能。”
      “那就不用怕了,扶他坐一会儿吧,有茶吗?”
      茶来了。
      “请喝茶。”玉逍遥自己先喝了起来。今晚惊喜不断,喝口茶压压惊。
      男子没有动,一双漆黑的瞳看着他。
      “明天国师就回来了,不管你招不招,也只能活一天了,我敬你是一条好汉,既然有缘相见,你有什么未了的心愿?不才若力所能及,定当为你办到。”
      男子仍只是默默地看着他,那双漆黑的瞳如此平静,让他心烦意乱。
      “我不是来逼问你的,派你来的那个人牵涉进了别的案子,相关人等把这件事也抖出来了,现在公主准备派人去对付你的主公。”
      没有反应。
      玉逍遥心里当然清楚对方知道他在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但这些话本来就是说给隔壁的公主听的。
      “你是否知道你偷的这个东西有什么用?”
      男子摇头,动作之轻微,几乎无法察觉。
      “那你是否知道派你来的那个人要这东西去做什么?”
      还是摇头。
      玉逍遥沉默了一会儿,那个瞬间,公主觉得他好入戏,“你为他付出这么多,真的值得吗。”
      男子依旧什么也不说。
      “你不会是个哑巴吧?”玉逍遥大惊小怪道。
      男子脸上闪过一丝极细微的笑意,但立刻垂下目光,克制住了。
      玉逍遥忽然意识到,“他”不愿说话的原因是不希望玉逍遥知道“他”的身份。
      玉逍遥听过“他”的声音。
      也只认得“他”的声音。
      “他”不想连累他。
      玉逍遥眼含深意地看着他,慢慢地说,“听我的话,喝一口茶,然后好好地睡一觉,明天我会备好酒菜,亲自送你上路。”
      男子只喝了一口,茶盏从他的指尖滚落地面,碎了。
      玉逍遥扶住失去知觉的男子,和刽子手一起把他放倒在地上,吩咐道,“灯火弄暗些,你们也去休息吧。”

      在隔壁等他的公主问,“然后?”
      “我不确定你们的药对他有没有效果,反正先等一会儿,让他静一静,然后再派人偷偷地进去,把他弄醒,告诉他,是我派他们来放他走的,让他不用担心我,我是公主的人,不会有事。”
      公主翻了个白眼。
      “再告诉他,就说玉少师说的,那个人不值得他效劳,千万别回去。把法器拔了,东西都还他,放他走。”
      “你确定他会回去?”
      “他这么忠心,知道你派人去对付他的主公了,肯定要回去报信,越是强调别回去,越说明情况不妙,他更是要回去。”
      公主露出若有所思的笑容。
      两人再次穿过黑暗的通道,回到那间玉逍遥被打了个半死的大殿,浴桶里的水已经凉透了。
      “我先回去养伤,等公主的好消息。”
      “我什么时候准你走了?”
      “公主,你说过只考我一个问题。”
      “我还不能完全相信你。”
      “公主还想怎样?”
      公主命人拿来一道符,烧成灰,洒进一杯酒中,“喝了它。”
      “这是什么?”
      “确保你不会背叛我。”
      “我哪儿敢背叛公主?!”
      “那可难讲,万一你跑去母后那里告我的状——”
      玉逍遥一饮而尽,把酒杯覆过来,表示一滴不漏。
      公主微笑,“你走吧。”
      “请公主再赐一道允许我夜间通行的文书。”
      通行令到手,玉逍遥安心地离开那间大殿,忽然听到皋阳在他身后发令,“把那条傻狗抓过来,随便洗洗,塞进箱子里去——”
      他的脚步顿了顿。
      四名仆役中的一人以极快的身法抓了莲星痕过来,粗暴地把他按进那桶凉水,莲星痕拼命地挣扎,然而刚冒出头来就又被按下去——
      玉逍遥逼着自己往前走。身后是压抑的惨叫声,手指不断抓挠木桶的声音,水哗哗地溅出来的声音。
      “玉逍遥啊玉逍遥,”他轻声说,“你真是个无耻的小人啊。”
      皋阳竟然采纳了他的建议,不怕把这件事闹大,而且太庙的仪式,长沙王作为宗室,原本也是要参加的,她就不怕他认出莲星痕来?
      如此种种,说明皋阳并不知道莲星痕的身份。因此,夺取莲星痕的人——
      是国师。
      虽然不清楚国师的意图,他会找机会混进明天太庙的仪式,等皇后打开箱子之际,装作一脸惊异地告诉她这就是失踪已久的莲星痕。
      他会瞒着公主的所作所为。
      只是借皇后的手把莲星痕还给灵识天。
      公主不懂事,皇后可是明白司马家族与正道之间的利害关系的。
      在那之前——
      他踏出公主府,望向深邃夜空中的那轮明月,“莲公子,请你暂时委屈一下。”
      一颗流星划过。
      那光芒如此微弱以致被月色尽数吞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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