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泥淖
黎乔看着那一骑绝尘而去，心中酸涩，不由痴了。对方明明注意到他了，所以慕容晗明这是没认出来？亦或是不愿再认他？
不知过了多久，柳方洲从大门里迈出，忙匆匆跑过来扯他：“回神，你怎么在这发愣？”
黎乔转过头，勉强换上了往日和煦的面孔，道：“如何了？”
柳方洲笑得开怀：“刚才尚书大人留我，这折子交给我来写，黎兄，此事就拜托你了。”
黎乔轻挑眉：“此话怎讲？”
柳方洲唯恐他不情愿，一把抓住他的手道：“主意是你出的，这折子当然你写，我肚里没什么之乎者也，可不想露馅。”
黎乔摇头无奈地笑笑，这个草包，都已入仕却连这点小事都办不好。
“这次我可以帮你，但是你需得誊抄一遍，乃至倒背如流，下次……”
柳方洲立时眉开眼笑：“都听你的，好军师，小的给您执鞭坠镫，先上马车吧，也不怕眼尖的给您认出来。”
下次的事，下次再说吧。
这里人来人往，但黎乔也没有太多顾忌。他虽然多年前执掌过玄甲卫，但从来闭门谢客，手里一应琐事都是徐平代劳，几乎没来过兵部，除了慕容晗明，这里便没什么熟人，更何况他易了容，便是有人看到了，也不会往这方面联想。
两人上了马车，柳方洲盯着他看了半晌，才道：“我有个问题想了几天都没想明白，你为何要帮我？”
黎乔好整以暇，靠着车壁笑答：“子屿兄猜猜？”
“你别跟我打哑谜，你是陛下的表弟，太后的外甥，就算当年犯了什么事，现在还有谁能为难你？怎么会找上我？”
黎乔无奈，柳方洲这反射弧也未免太长了，面上还是不动声色：“那子屿兄应该放心，我此时不过是和上面有些龃龉，总有雨过天晴的一天。”他指了指车顶，两人了然于心。
“我暂时不想被找到，自然不能回黎府。至于为什么帮你，就算是我拿出的一点诚意。都是为天家办事，你就把心放到肚子里去吧。”
柳方洲恍然大悟，恐怕黎乔是因着什么事惹恼了慕容恪所以才远走三年，但打断骨头连着筋，他毕竟是皇帝的亲表弟，在灵犀书院时慕容恪有多宠他柳方洲知道得清清楚楚，只要不是犯上谋逆的大罪，迟早也是会恢复身份的。他顿时顾虑全消。
“好好好，我放心。不过黎二哥，你说你一声不响一走几年，婉儿的终身大事都要被你耽误了，每次柳家遣人说媒，她都说要等你回来做主，现在怎么样？这件事怎么也该提上日程了吧？”柳方洲急道。
柳方洲的年纪确实不算小了，他如今有功名在身，又得皇帝青眼，前途似锦，唯一的心愿便是娶一房娇妻，奈何黎婉总是不冷不热的，让人捉摸不透。
黎乔本不欲和柳府结亲，更不可能去为难黎婉，便问道：“你为何会对婉儿……”
他和黎婉时时书信往来，黎婉可没提过柳方洲一句，但京城谁不知道柳公子单恋黎四小姐，年年提亲年年被退回，也毫不气馁，脸皮之厚，令人佩服。
柳方洲忽地有些脸红：“哎……这……哎……这事说来话长……”
黎乔更加好奇：“那你长话短说。”
……
柳方洲最后还是忍不住说了。他年少时混账，仗着跟五皇子关系好，是京城里出名的混世魔王，有一次喝醉了酒，途径多宝斋，看见一身材曼妙的白色背影，一见倾心，便借着酒劲上去要和别人拉扯。
黎乔眉头一皱，柳方洲忙摆手道：“我可没占到半分便宜，我当时喝醉了，婉儿把我掀倒在地上一顿好打，我脸肿了好几天呢……”
黎乔震惊：“？”
柳方洲却红着脸怯懦道：“自那日起，我便……后来我才知道，她一个弱女子，还要经营这么大的多宝斋，果真巾帼不让须眉，这自然是我的天赐姻缘。黎二哥，你可一定要帮我，若是真能得偿所愿，以后你让我往东我绝不往西一步。”
黎乔尴尬地笑了两声，不知该说什么好。这事怎么看都透露着古怪，他可不知道黎婉还有这种暴打醉汉的身手，八成是柳方洲醉意朦胧下认错了人，后来又见黎婉貌美，两家门当户对，干脆移情将错就错了。
可叹这世上的感情之事，大多数都是不讲道理的。黎乔也不打算去趟这趟浑水，只得敷衍道：“既然如此，等风头过去我便去问问婉儿的意思，她若是愿意，我自然不会阻拦……”
柳方洲大喜，拜了又拜，黎乔无奈苦笑，看他这幅样子倒不似作伪，且走着瞧吧。
柳方洲得了他的承诺，心中高兴，开口道：“二哥回来几日了，不知可想去哪里逛逛？便是让我陪你去找祈祯，我也使得。你不知道，这小子现在大变了样，与以前完全不同了，我都差点不敢相认……”
黎乔忍了忍，还是没忍住：“子屿兄不必客气，我身份不便，你还是叫我的化名吧……”
“哦对对对……温兄，温兄……”
黎乔叹了口气，忆起当年祈墨恒离京前夕，将自己所有的身家都送到了黎府，和安远侯大闹了一场。黎乔刚开始以为他是想为当年赏花宴上的事补偿，便只当他的钱是入股，等多宝斋周转开了便连本带利算清想要还给安远侯府。
但黎乔没想到祈小侯爷如此执拗，有他吩咐，安远侯府没人收这些银子，反而转交给他一封信，说是祈祯走之前留的。黎乔看了信上“山高水长，必不相负”八个字才暗叫不好，但已经迟了。
此后多年，祈墨恒常有信来，只谈边关风月，从不接他的话。越是这样，黎乔心里才越不安。祈墨恒是个一根筋，他上一世被人陷害，与韶德郡主有了丑闻，郡主不愿嫁他，他便立志终身不娶，远赴边关十数年未曾回京，唯一一次回来，便为了黎乔的事当堂痛斥君王，差点丢了小命。
柳方洲又酸道：“祈祯现在袭了爵，又在北疆立下大功，被封了上将军，如今他和靖北王可是风头正劲，听说太后有意将韶德郡主许给其一。韶德郡主在凌云寺为国祈福多年，以至于耽误了婚事，太后为了安抚长公主可得对她的婚事上心。不过，靖北王就像个冰坨子，恐怕郡主不会喜欢，这样看来，祈祯倒是最有可能成为郡主的乘龙快婿……一下子成了皇亲国戚，可有得威风了。”
黎乔笑道：“子屿兄莫非是吃醋？我记得当年你对郡主也……”
柳方洲连忙摆手：“你可别瞎说，我对郡主只有仰慕，从无僭越之心……不过我倒是听闻温兄与祈侯爷有过那么一段……”
黎乔：……
柳方洲见他眼神不对，忙找补：“当然当然，那肯定都是谣传……温兄人品清正，怎会有断袖之癖……”
“行了，既然回来了，迟早都会见到的，不急于一时。”黎乔笑道。
两人说话间，马车已经到了柳府。
柳方洲在家里向来横着走，没人敢管他带什么人回来，黎乔不用对付柳府的人，倒也乐得清闲。
另一边，待到夜间，慕容晗明才回了靖北王府，他刚走进卧房便闻到一股浓重的花香。他脚步未顿，径直来到床前，掀开重重珠帘，果然见一精雕玉琢般的男孩儿躺在床上，脸色红润呼吸粗重，显然是被那沉郁花香迷了神志。
“王爷……”
若是平时，哪个敢靠近杀气腾腾的靖北王？这少年也是借着药劲才放肆一搏，他试探着去拉男人的手，对方竟然没有甩开！少年心头狂喜，他知晓靖北王近日躁郁，而且房里从不留人，必然是有需求的，若是今夜能成事，往后可是有泼天的富贵等着他，更何况慕容晗明俊美非凡，恍如天人，这笔买卖怎么都不会亏！
他再接再厉，伸出双手圈住慕容晗明的脖子，将整个身躯贴了上去，口中呵气如兰，在对方耳边轻轻呢喃：“王爷……好热……”
少年媚眼如丝，身上穿的单薄，莹白的肌肤在薄纱下若隐若现，果真活色生香。
忽地，耳边传来一声低沉的笑声，少年身躯抖了抖，火烧得更旺……
“沉欢香，绡金衣……这么多年了，云香水榭一点长进都没有。”毫无温度的声音让少年瑟缩了一下。
下个瞬间，他被扯住后脖颈狠狠丢在了地上。
“啊……”少年痛呼出声。
慕容晗明毫无怜惜之心，转身走到门外道：“再有下次，我便亲手把你送进刑部大牢，听清楚了？”
碧绡从暗处走出来，行礼道：“奴婢记住了。”
“滚。”
碧绡垂眸进了屋，半刻钟不到，带着人和东西走了出来。
“碧绡身为王府大管家，自然要事事以王爷为重，王爷不喜欢他，后院美人还多得是，何必自苦……”
“轰隆”一声巨响，院中的石桌四分五裂，石块飞溅，惊心动魄。
那少年吓得瘫软在地，动弹不得，碧绡不再言语，扶起他默默退下了。
她还以为靖北王多少会有些俗世的爱好，如今看来，除了身上的毒，他几乎就是铁板一块，让他对什么人或物件上心，难如登天。
等人走了，慕容晗明复又进了屋。碧绡已经换过了被褥，他一如往常躺在宽阔的拔步床上，下个瞬间，屋内其余家具尽成齑粉。
如今还不是和皇帝撕破脸的时候，他必须忍耐。
他在云香水榭三年，什么东西没见过，这些人敢拿这种东西来，死不足惜。压下反复汹涌的杀意，慕容晗明几欲作呕。
他不仅厌恶他人，更厌恶自己。这世上没一处干净，没一人让他顺意。
脑海中忽地出现今日在兵部门前看到的画面。
他鬼使神差地转身，却见那人言笑晏晏地上了柳方洲的马车。当时他恶心透了，恨不得冲上去杀了这两个人。最终他去了刑部大牢，在里头砍杀了十几个死囚才勉强忍住杀意。
但慕容晗明知道，他最想杀的其实是自己。
他最终还是落入了泥淖，变成了他最恶心的那一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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