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级英雄2078年

　　踏出脏污又破败的出租屋，走过黑洞洞的楼道，离开贫民窟小区。他们的鞋底踩上了满地人工的、洁净的白雪。

　　柯仰将一张纸巾揭下咽喉，上面沾着血。正要揣进兜里，他的手却忽然一紧。
　　有一股力道狠狠攥住他，像要攥碎他的腕骨。

　　秋溢正看着他。

　　那眼神恍惚、热烈，又不敢置信，透过他口鼻不断冒出的白气，好像在看一片从天而降的虚影。
　　“你……”他喃喃了一会，又异常迷茫，不知从何问起。

　　柯仰就着他抓着自己的姿势，抬起手腕，摊开手掌：“给我。”

　　“……什么？”秋溢终于停下大喘气了，吐了一团蒸腾的白气，寒风冻住了他的肺叶，让他稍微冷静下来。

　　“你的手机，”柯仰道，“给我，谢谢。顺便帮我解锁。”

　　秋溢低头摸兜，摸了半天，才发现手机就在手里。

　　柯仰接过来，打开相册，把他录的视频和一堆照片打包发给自己。又拿出自己手机，若无其事地戳开Vlog（视频编辑软件）。

　　“你要干嘛？”秋溢有点迷惑。

　　他以为录像是为了取证。但柯仰根本不是为了取证，他就是奔着找茬来的，岂能留下打架斗殴的证据？
　　“没什么。”柯仰心不在焉地往前走，低头滑着时间轴，忍不住吐槽，“录的什么玩意儿？”

　　秋溢没拔腿就跑就算很有胆色了，还指望他把录像录成电影原片吗？他心里疑惑更重，但疑惑太多，只得先拣一句重要的，急急地追着问：“你怎么知道他们是干嘛的？你怎么找到的这地方？你怎么知道班子朔那么多信息？你——”

　　“慢，慢！”柯仰抬手叫停，顺便甩了甩秋溢的手，没甩开，“想干嘛？”

　　秋溢被他挑起一边眉毛盯着，那眼神里的玩味和戏谑让他心跳得厉害，顿时结巴：“可、可你这样……”

　　柯仰道：“我这么大的人了，不能有点自己的门路吗？”

　　秋溢道：“可是，这也是……”

　　柯仰笑起来：“难道想举报我？哦哟，大义灭亲！来个兔死狗烹、鸟尽弓藏？”他一抱拳，“不得了！”

　　秋溢气得狠狠一拽他：“不是！”

　　柯仰停下来，举着手机的手落下去，侧过头，“那是怎么样？”

　　秋溢哽在原地，声音越走越低，几乎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他心里有很多话音，都像小钻子一样钻着心胸，只有一句微弱地传了出来：我不配吧？
　　“我担心你会有危险。”他把脑袋耷拉下去，不敢看对方。

　　但过了很久，柯仰伸手摸了摸他头顶，“没多大事儿。”

　　他笑道：“世上没免费的东西，要拿别的东西换，我还换得起。我心里有数，你不用担心，而且对我来说这是举手之劳。”

　　秋溢不知怎的忽然想起威廉·罗兹，他和柯仰在游戏里对了一首奇怪的诗，神秘又含蓄，仿佛手里握着把通往异世界的钥匙。

　　他们都是规则里打过滚的人，都像冰山一角似的，藏匿在大片阴影里。偶然一冒，尖刀出鞘。

　　柯仰偶尔的恣意，稳重和平和，都像是一种盖在身上的注解。他转过身去往前走了，低头踩着雪，留给秋溢一个黑而平整的肩膀，“其实……我以前和你差不多。”

　　秋溢在簌簌的踩雪声里，敏锐捕捉到了这一句。

　　“虽然不是网络暴力，但也差不多。”柯仰轻声道，“你会觉得全世界都在伤害你，而你束手无策，又死要面子，只能躲起来舔舐伤口。那伤是不见了，可是疤永远都在。”

　　“人要自己从创伤里爬起来，就又是伤筋动骨。”柯仰说，“你看，你只是在一个思想进化的周期里，暂时绕不出这个死圈子，但这些事其实是可以解决的。我能帮你一把，你就不用摔到底谷再爬起来了。”

　　“你可能是还小，还是习惯把伤害和痛苦的感受放到最大，但人遇到的痛苦永远只会越来越多，你也会习惯的。有很多东西比痛苦重要得多……有一种英雄主义，是知道了真相还热爱生活。”

　　柯仰停下脚步，“能松手吗？很Gay。”

　　但说了没用，柯仰还是感觉有个很热的东西往自己大衣兜里钻，攥着他，像五截黏人的扭棍儿糖，被扯出来了，还巴在他的衣服上。

　　顺着他的肩膀往上爬，进而得寸进尺，要把他扑进罗网。柯仰向前一缩肩，又出其不意地迅速闪躲，但秋溢还是抱住了他，两人重重撞在旁边落雪的轿车上，震得雪花抖落。秋溢非要跟他闹，拔他的手腕，一定要把他的手从兜里拽出来不可。

　　“你小学男生吗？”柯仰觉得肉麻，坚决不要和人小学生秋游似的手拉手。他突然一低头钻过他的腋窝，向前面拔腿就跑，转身叫道：“别跟着我！你有病！”

　　两人鸡飞狗跳、大呼小叫地窜过街头，天光渐亮，点燃了这辉煌的城市。

　　突然柯仰被绊了一下，地上不知有什么东西，然后他就感觉身后大鹰展翅似的盖下来一片阴影——那小子跳到他背上了！还搂着他的脖子！

　　他以一个接到幼儿园小孩的姿势被扑倒，但没有摔在坚硬结冰的路面上，秋溢的手臂挡在他身前，拽了他一下，把他拽进怀里。

　　他跟这青少年滚作一团，和打架斗殴似的滚在地上。
　　“喂！”柯仰被他压在地上，照着他背砸了一拳，故作愤怒道，“老子的衣服！”
　　秋溢抱着他：“痒哥！”

　　两条有力的手臂绕过柯仰受伤的身体，死死地搂住了他，是没有一丝间隙、拼命到手指发抖的力度。秋溢就着这个姿势，吹拂在柯仰面颊上的气息火热又颤抖，喊他的名字：“柯仰！”

　　地面太冷，柯仰打了个哆嗦。

　　这是他第一次听到这孩子这么叫他，好像快要哭了，又好像高兴得不知如何表达。秋溢使劲地喊他，叫他，把他抱得紧紧的，隔着千重衣料，那颗炽烈的心冲破阻隔抵住了柯仰的胸口。

　　柯仰有点喘不上气，想伸手拍拍秋溢的后背，却感觉到他埋下头，埋进了自己肩窝：“柯仰……”

　　他心跳很快，跳得也有点慌张。那声音闷哑却满溢着热情，像一针冰冷的肾上腺素打进心脉，却让他后背都颤抖着、滚烫地见了汗。
　　像冻层春软，破冰锥一击下去，凿开了封冻的湖面，柳风拂去了余寒。

　　秋溢还在一遍遍地喊他，像在喊一句咒语。

　　回去路上，秋溢还是直冒傻气。
　　这小子兴奋过头，手脚不听使唤，连走路都不会了。被他傻傻看着，柯仰觉得他像个被馈赠砸得晕头转向的小孩儿，翻遍了口袋，却不知所措地发现自己没有能报答的东西。

　　第N次把自己的手抽回来，他无奈道：“我手没事，好久没打架了关节稍微有点疼，平时健身房里都是戴拳套的……别老粘着我！起开！”

　　秋溢也觉得自己这样傻。他遇上了场现实版“超级英雄”复仇戏码，身边有个蜘蛛侠，轻易帮他实现了不敢想象的事。
　　秋溢不好意思了，擦擦鼻尖，这是个下意识的紧张动作。
　　他不假思索，脱口而出道：“那是、那是，我……我喜欢你嘛。”

　　柯仰骤然回头。

　　秋溢跟他面面相觑，电信号在脑袋里溜达了几秒钟才走完全程。他终于反应过来柯仰怎么一脸震惊，登时面红耳赤：“不是那个喜欢！”

　　他想表达的是坦诚清白的“喜欢”，对花草、对晴天、对一切自然可爱事物的“喜欢”，心里涌出一注醴泉，迫不及待要捧出来，带着少年人能摧毁一切壁垒的热诚。

　　秋溢活这么大，可真没对同性起过想法。

　　尽管这么说有歧视嫌疑，他从没歧视过谁，对身边的基佬朋友一视同仁，关系铁的不在少数。
　　但……即使是高度平权——或者说只是相对平权的今天，许多异性恋男性还是排斥这个，一种原始的性别捍卫观念。

　　秋溢解释了半天，解释得柯仰终于回过头，盯着前面，眼神晦暗难辨。路灯在稀薄发蓝的黎明里变得很暗，照不亮他的神情。
　　“真直啊。”他心里略带嘲讽地想。

　　回家路上耽搁了会儿，他们去办了点事，又回秋溢学校和家里简单收拾了几件衣物，下午五点才回到柯仰家里。天又黑了。

　　秋溢身上瘀伤发作，渐渐从隐疼变作实疼，动动肩膀就轻“嘶”一声。柯仰给他买了点药，准备回家抹上。

　　他站在柯仰家客厅清亮的灯光里，直接把上衣脱了个干净，背对着他，低头握着手机，颈椎挑起皮肤，成一缕线，蜿蜒下光滑脊背。

　　柯仰沾了湿润的软膏，对方肩胛上有块不小的瘀伤，皮肤太苍白又太薄了，包不住破碎的血色。他按上去慢慢揉搓，看着浅麦色的手扶在雪似的肩背上，玷污似的。

　　“你这视频剪得颠倒黑白。”秋溢把手机伸过来。
　　那上面是快速闪动的画面，改变动作顺序，调整帧数，这短片做成了秋溢的个人耍帅纪录。柯仰只最后出了个镜，眼睛笑得眯起，露出一线笑容明朗的牙。

　　秋溢正侧着半张脸，双眼深黑，鼻骨削挺，嘴唇微微发红，目光上移，又落进他熠熠的聚着碎影的眼瞳里。
　　柯仰感觉自己该死地心跳了一下，含糊应了。

　　“你想干嘛？”秋溢转头回去，“我删了。”

　　“我等红灯都在做这玩意，好不容易做好了。”柯仰低头揉他侧腰上的大片瘀伤，那是前两天石头砸的，浮出来了，“能别糟蹋别人心血么？”

　　秋溢犹豫了一下，又恢复了，“那好吧。”

　　等抹完了，柯仰告诉他要把药膏晾一会，他就没穿衣服，坐在沙发上扯了扯柯仰衣服，“你脱了我看看。”
　　柯仰才不理他，“我没事。”
　　秋溢执拗道：“我要看看。”

　　柯仰紧紧拽着自己毛衣下摆，“谁跟你似的砸一下就红？”

　　秋溢趁他弯腰拿水杯时，迅速掀了他的毛衣。嚯，干干净净。他疑神疑鬼地检查半天，但一丁点伤痕都没有，只好再把衣服给他拉上了。

　　“看吧。”柯仰喝了口水没回头，拿过手机，趁秋溢穿衣服的时候把视频悄悄上传到微博。

　　他没管大家会有何反应，给视频配字一个笑脸，发出去了，还不忘去秋溢超话打卡签到。

　　【连续签到第11天，今日第199999名，快发微博召唤小伙伴一起来玩吧～】

　　粉丝数涨得飞快。柯仰看了看，一搜秋溢大名，首页还是毁誉参半，誉有千种，毁只一句。但那天的广告应援刷屏，确实惊到了不少人——看来还是钱有用。

　　“等会……我今天得洗澡。”晚上秋溢走进卧室，挠了挠头发，“昨天没洗，前天也没洗。但你给我抹的药膏就冲掉了。”

　　柯仰靠在床头上不看他，埋头看书：“我再给你抹。你带换洗衣服和浴巾了吗？”

　　“带啦。”秋溢钻进卧室里的卫生间，冒出来一声类似于惊喜的声音，“嘿——卫浴和我家同款！”

　　柯仰忍不住笑他，但笑到一半，表情就凝固了。

　　水流声骤停，秋溢一阵风似的刮出来，带着淋漓清新的水汽。他说了句“忘拿浴巾了”，直扑床上的背包，抽出一条长浴巾，又快步跑回去，大概觉得冷。

　　柯仰深吸了一口气，装作什么也没看见。

　　后半截他心如止水，正想摸过来秋溢给他倒的水，却发现是一杯茶，泡着绿薄荷、干菊花、陈皮，底下熔融油花，是沉到水底的冰糖。

　　柯仰捏着，心想，这八百年前的养生茶包他是从哪找出来的？！过期了没！

　　他要的可乐呢——！

　　淋淋水声如雨，搅动着他的心绪，他心烦意乱地喝了一口，发现温度刚刚好，温吞地翻卷着唇舌，顿时更烦了。把书一扔，柯仰心安理得地拿起手机刷超话，看看他隔着屏幕追星的小“姐妹”们。

　　“拍的什么玩意……”他正在心里发作一个图站拍的图，打上一句吐槽。这时折叠门忽然开了，探出一个湿发后梳的脑袋，“痒哥？”

　　柯仰的眼神从手机屏边缘探出来，面无表情地：“又干嘛？”

　　秋溢扒着门边面露尴尬：“……忘拿内裤了。”

　　柯仰扫了他一眼的时间，目光就从沾湿的毛玻璃门上溜走。
　　滑过他滚落热水珠的肩头、扶着门边的手臂，落到旁边一架落地台灯上。

　　……好看！这透亮的灯泡，工业风的支架，折线修长又硬朗。就是这种骨骼凌厉、肌肉饱满又不夸张、皮肤紧绷得泛光、眼神湿润的高级诱惑感……不愧是他花了几千大洋买的台灯！

　　“你不能遛着吗？”柯仰抓起他的背包一通乱翻，下床直线过去，闭着眼，怼给他完事儿，完了赶紧走。

　　“谢谢。”秋溢迅速缩回门内，留下了地板上一粒孤零零的水迹。

　　真要命。

　　柯仰翻身上床深呼吸，双手交叠胸前，等着熬夜通宵的困倦上来。一秒，两秒，一分，两分，他还是瞪着天花板，还有旁边那床已经铺好了的被窝。

　　——我在干什么？

　　——我在欣赏同性。

　　——哦。

　　——那我的性取向是什么？

　　——……
　　——颜性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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