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年今日

　　穿衣服的时候，她用手挑衣服。手指的触感是导火索，引线点燃就转遍整个身体，虚空的无力感。
　　——从她觉得她挑不起一件衣服，再到她开始觉得自己站着都觉得累。
　　人不能失去执念。或者说没有执念。
　　关爱家人的良善之心是执念；独立自主的自强是执念；生活美好的相信是执念；痛苦疲惫的劳累也是执念……都是一个人在这个人世活下去的的理由。

　　说和尚顿破红尘堪破七情六欲，青灯古佛相伴吃斋念佛，其实也是执念。他们袈裟布衫站得直坐得正，扫地挑水念一声施主，阿弥陀佛定时早中晚的课业，口里世尊做布施说善念。说空境，还不是离不了一个“念”字。
　　明镜出尘，端然无方，也是意有指向。
　　否则拈花一笑的心境何来，何必要拈花一笑？
　　拈花一笑，是因为心思动了，觉得有拈一拈的意义。
　　像许三多说，好好活就是有意义，有意义就是好好活。
　　不要觉得俗。
　　其实和尚们就是在做许三多的事。人们都在做——有所求。那怕是佛家世尊，慈悲我佛。莲花般笑着，也是说要普渡众生。这个大概是他们这一行的意义存在吧！
　　所谓普渡众生——算佛家高僧们的执念。这是他们求的。
　　无非是念与念之间的差别。

　　世间五彩缤纷，存在即是理，便有价值，便可被各种人找到各自所要的当成宝。
　　和尚淡定的站立面无表情念一声佛号。不能被他们表象所骗。
　　想想吧，不要说他们无欲脱世，可其实他们活得一样有着意义有着心思。他们行坐卧立哪里不是因为一个“佛”呢。这也是执念。

　　不能说和尚们执念就不如凡人来得小来得少，但也许和尚执念确实是与俗人不同的。
　　但，只是和尚也是有执念的。

　　心思动了就是好的。
　　和尚也动心思的。

　　比她自在。林楠想。
　　和尚因为早起要念早课，扫地除尘接待香客，所以他们穿衣时哪怕是有不成气的再不情愿也是会在不情愿时忿忿的穿衣的。
　　不像她，衣服被她挑一挑就被挑到地上。她没力气站得正，没力气迈开一步，没力气眨眼，她甚至觉得呼吸都那么掏心挖肺，呼吸声钝重听到耳里刺耳。

　　她太不急，所以能慢吞吞趴地上去一如方才有气无力漫不经心的又挑。
　　挑起衣角，从指间滑下去，再挑起来，再滑下去。
　　她想她在干什么呢？
　　她只是兴至缺缺。

　　一个人能有想念那是多么的好。
　　不管是恨是喜。总有心理寄托。欢快了，穿衣也是轻快的，不爽了，大不了恶狠狠的想着等穿好衣服就找谁干一架去……总有想念总有目标。

　　也不像她。穿衣服轻飘飘的，穿不穿得她像玩游戏，她原不想玩游戏。
　　可她蹲在水漾湿了的地面上，毛衣也被水沾湿了，只是湿了一点点。她蹲着慢慢挑。挑起来了，穿的时候，手又晃了滑了好几下。
　　……她只是没了意念。大概吧，反正她连思考都不能。是根废柴。
　　想笑，笑却也变得轻飘飘的。真废。由内而外的干涸，什么都枯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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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房产商顾忌很周到，不仅座北朝南，而且还背山临水。
　　听说，如果是被山挡住门面，那么家宅里生下的多为女娃，男孩难生。
　　国人迷信，穷的迷信，钱权多了，也容易往这里钻。大概对开发商来说，可有可无，有了或许便更好，不过万无一失。很少有人往这里想，可难保也有无聊的人，也就是吃饱后了找娱乐。大家都一样。

　　林楠走到落地窗前拉开窗帘看。三十五层的高楼，看下去，下面的街灯河流收入眼底合成便显得大气与华丽。她站在这里，由下往上看。她却在灯光里不值一提。

　　柳书言进来，正装已经换下。只穿一条安哥拉羊毛黑色长裤，一件深灰色V领针织衫。
　　这个房子不用担心不会一年四季如春。不像她在以前哪一年冬天住过的一个地方，除非冬日强烈，由窗户外钻进来一点，按着日晷移动，她便在屋内追着那一点阳光搬椅子。那时候，她四肢都觉得冷吧。

　　林楠低头看自己的衣服，还是厚实的高领毛衣，只要她一低头，下巴就会埋进去的。一条厚厚的棉麻质宽腿裤，都是穿着舒服的。
　　可是她想不明白，一对比，她就觉得奇怪，是不是让她穿得太暖了，她怎么不会出汗。

　　林楠一无所觉。
　　柳书言却三两步走过来，拉住她的手想把她拉过去，却拉得她一蹭，便伸手一把把她抱起来往榻上放的时候，他也在喊“郝姨”。
　　柳书言把她在榻上放好，蹲下来首先就是瓣过了她的脸，伸手摸上她的脸侧。郝姨走进来，看了眼榻前的两个人，也是面露异色，“我去拿药箱。”

　　林楠被这样的阵杖吓住了。她不明所以。被强制歪过脸去直着眼睛对着门看了半晌，她也不晓得所以然。于是斜了眼珠子去看的时候，柳书言也正松了托着她脸的手。
　　脑袋重获自由，可她也只是正了头，只是自由了，就可以呆愣愣随着柳书言转。

　　林楠左脸脸颊上有伤痕，不大，细小的一条，只是沁出血珠。她毛衣领子上也有血渍。
　　除了脸，他怕她别处也弄伤，把她的脸翻来覆去看过了，又看她的脖子，摞上她湿湿的衣袖看她的手，低头再察看她赤着的脚。
　　差不多全都看遍了，柳书言才松一口气问：“疼不疼？刚才摔倒过吗？怎么弄的……”
　　林楠探索的用手去脸上摸寻伤口，疑惑茫然地问：“怎么了?”然后，眉心缩起来，皱皱地说：“不痛的……一直不痛。”顿了顿，又自问自答似的喃喃，“不痛的吧？”

　　柳书言摸摸她的眉头，“不痛，呆会儿就好。”
　　林楠赞同不是疑问也不是。她都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有伤，她都没看见过。不知情的人根本没有发言权。保持沉默最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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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弄好她的伤口。就要给她换衣服。
　　她的衣服其实是湿的。也不是全湿，上衣下摆湿的，而她的左边袖子，湿得就更是厉害，水润下来都滴湿了她的手，柳书言进来的时候，她垂着的手上，指尖上挂着水滴。像血，一滴一滴从指尖滴落。
　　她的裤腿也是湿的。光着双脚，地上都是一个个水印。
　　……头发，也许更加没有擦过。穿衣服穿得把她的头发弄得一团乱，乱乱的头发只不过同样在滴水。

　　郝姨说我来吧。
　　柳书言出去。

　　郝姨拿了干净的衣服，帮林楠换。
　　重新脱下她的衣物，用干毛巾帮她擦干……握住她的手引着她往衣袖里伸。
　　郝姨的手暖暖的，带着隐约的粗糙与骨架突显却又软软的。老人特有的手。

　　林楠不再听话。
　　换了个人，突然把郝姨的手一把甩开，动作不善，却不善得相当干脆。
　　郝姨没想到会这样，手被挥开撞到旁边的水杯，水杯落到地上，自然是破了。

　　林楠看着杯里的水洒了一地，没进毛毯，成了暗暗的一滩，上面是裂了的碎片。林楠露出欢快的笑容。
　　水是这个老女人端进来的。她知道。在她睡觉的时候。她进来，她知道。水杯放在楠木几子上就在她的头边，手一伸就能拿到的地方，声音很轻，可是她当然知道的。她根本已经醒了。
　　她想她根本就不要喝水，真是多此一举乱献殷勤。

　　太突然，郝姨被推开，脚下错退好几步，以为自己哪里错了，让林楠惊吓。抬起头，却看到林楠再淡漠不过的脸，带着冷然的讽刺与距离，眼神是清明的，清明得镇静不过，完全看不出压制疯魔的迹象……
　　郝姨有些呆愣，心里有惊疑，却还是走过去，伸手想牵起林楠的手，这个孩子……
　　问：“怎么了，林楠？”
　　她是老了的，走路脚下步伐再快捷却还是能看出一种零碎与不可控制的，这是岁月过后必然的结局。六十年的人世，在眉眼，在背脊，在一双手，更在这一双脚。
　　林楠看着她走过来，挥手避开她的碰触，只是瞪着这张年愈古稀的脸，声音决断，“你可怜我。”是肯定句。
　　林楠脸上笑容不屑，一双眼睛盯着郝姨也是同样的讽刺带着轻视，只是大大的眼睛开始变得红通通的，突然的，就变得红通通的，越来越红。
　　林楠在那里坐着，坐得傲然，仰着头，一种想证明什么的样子，当然，她做的很好。她向来做得很好。哼笑出声，信手拈来。
　　“你在可怜我？你觉得你该可怜我对不对？凭什么？因为我现在这个样子？我会要吗？我需要吗？”林楠仰着头，说话却是有居高临下的冷傲，“离我远一点。不要碰到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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