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神之名

　　牢房里的光线似乎越来越亮，抑或是我已经开始习惯了。
　　我在等最后一丝希望。
　　赌了很多次，从来没有一次像现在这样，一把赌下去，心里全是忐忑不安。
　　因为我根本无注可下，唯一可以指望的，或许就是洛法对我表现出来的那一点似有若无的感觉。他的女人太多了，我不知道他对我到底是怎么想的。如果只是试探着玩玩，那么这次，他就真的要玩死我了。
　　几天过去，审讯一直没有再继续，既然是可有可无的过程，省些时间大概也无妨。只是，我小心翼翼的揭开衬衣，看着伤口处渗出来的大片的血迹，咧着嘴想道，要是再这样下去，估计不用终身监禁，一旦伤口感染，我几天之内就可以挂了。
　　囚室里白天黑夜的光线没有多少差别，没有别的事情可做，连续几天我都靠在囚室墙角闭着眼迷糊。伤口处的血迹越来越多，几乎连外套也要浸透了。就这样不知道过了几天之后，外面走廊上终于有了动静。
　　稀里哗啦一阵响动之后，我忐忑的看向门口。因为在地下室，外面走廊上几乎一样光线暗淡。那个身影慢慢走进来，在门口停了停，抬起手来，我听到“擦”的一声。
　　突如其来的灯光亮起来的一瞬，我看清了那个身影。
　　脑海里空了一下。我实在没想到，来的人会是她。慢慢放下挡光的手，我试着从铁板床上站起身来：
　　“……夫人。”
　　雷利亚夫人站在门口，手里提着灯。淡淡的灯光填满了囚室狭小的空间，看着墙壁上摇摇晃晃颤抖着的灯光，我开始还以为是自己眼花，随即才意识到，是她的手在颤抖。
　　整个囚室似乎都在灯光中摇晃。
　　等我站直了身体，才意识到自己也在抖，嘴唇抖的几乎说不出话来：
　　“您……您怎么会来这里？”
　　她右手提着裙裾走近，将灯放在地上，拿过悬在手臂上的手提袋：
　　“我见过了皇帝陛下，请求他让我来给你换一下伤口上的药。毕竟你是被贝尔蒂打伤的。”
　　我觉得自己的心脏几乎要从胸腔里跳出来，镇定了一下，才勉强笑出来：
　　“谢谢。”
　　“坐在这里，脱下衣服。”
　　雷利亚夫人命令的口气自然而然，我默不作声顺从的坐下去，褪下身上的外套，手放在衬衣领口刚犹豫了一下，就见她伸出手来帮我解领口的纽扣：
　　“我忘记了你的手不方便。”
　　她的目光扫过我胸前黑红色的血迹，停留在我领口的手指颤抖了一下，一瞬间变得冰凉。我按住她的手，转过身去：
　　“……还是我自己来吧。”
　　半身暴露在空气中，有些冷，不过伤口处的疼倒似乎轻了些。我干脆连伤处的纱布也一并拆下来，用衬衣胡乱擦擦伤处的血污，连同那团藏纱布一起扔到墙角，才转过身去。
　　雷利亚的目光缓缓扫过我身上大大小小的疤痕。
　　我不自在的转过眼，将那个手提袋里的药拿出来递给她：
　　“麻烦你了，夫人。”
　　她的动作很轻，可是那股小心翼翼的劲却吊的我难受，只好咧着嘴转头冲她笑：
　　“您不用这么小心。”
　　她的声音低到几乎没有：“会很疼。”
　　“长痛不如短痛，所以您不如快一点。”
　　终于弄好了。
　　我舒了口气，擦擦额头上的汗，坐直身子。手提袋里还放着干净的衬衣，我动作迅速的将衣服拉出来往身上套。雷利亚没有帮上忙，坐了片刻，小心翼翼的开口道：
　　“我……帮你梳一下头发吧？”
　　“不用了，”我笑着摇摇头，指指门口，“我想，您还是赶紧回去吧。这里不适合您呆。”
　　又沉默了许久，她低低的出声，声音微颤，脸色在灯光下有些苍白：
　　“我曾经，曾经有一个女儿。”
　　我脸上的微笑僵住，慢慢将目光对上她的眼睛。那双异常深邃的棕色眼睛，悠长微颤的睫毛下似乎有浅浅的水光，随着颤抖的低声流动：
　　“……我的女儿……她小时候有个习惯，每次从暗处灯一亮，她就会用手挡住灯光，不过，别人都是用手背挡住眼睛，手心向外，她却习惯用手心掩住眼睛，从生下来就如此。”
　　安静的灯光下，我觉得自己几乎就要窒息了。
　　过了许久，雷利亚才颤巍巍向我伸出手，似乎是想摸我的脸。我轻轻偏过头躲开，然后听到她一声轻轻的唤：
　　“……丽蒂斯，我的女儿。”
　　我的手藏在暗处，不由得揪紧了衣服。
　　丽蒂斯，丽蒂斯。

　　最后一次听到有人叫这个名字，是六年多前，菲利斯站在游散骑兵团剑术房的门口，一手提着剑，一手漫不经心的用白绸擦拭着剑身：
　　“丽蒂斯？很好听的名字。”
　　可是他从来没有这样叫过我。
　　再往前，就是很小的时候，那个女人紧紧扯着我，几乎要把我的手腕扯断，追着抱着我的那个男人的脚步跑的跌跌撞撞，疯了一样对着我喊：
　　“丽蒂斯！丽蒂斯！记住！我才是你的母亲！记住你的名字是雷利亚！你是我的女儿！我的女儿！你是雷利亚家族的人！……”
　　记忆中和梦境中，她左眼下有一颗红色泪痣，有时候棕色的头发盘在头顶，优雅高贵的脸美的不真实，远远比那幅泪眼婆娑的疯狂模样好看。生命的前十几年，我无数次偷偷试着打听一个叫雷利亚的女人，却从来没有找到过，直到进入游散骑兵团，才听说了“雷利亚夫人”这个名字。
　　高贵优雅的伯爵夫人，玛蒂国王的情妇，她唯一的女儿，也是玛蒂唯一的公主，甚至可能是未来王位的继承人。听说，她脸上有一颗红色的泪痣。
　　我不止一次的想过自己的父亲可能是什么人，直到第一次颤抖着开枪杀死人，才意识到，不管我是谁，都已经回不到过去了。
　　乔克曾扬着那只独眼，深深看着我说，知不知道自己是谁一点都不重要，关键是别人以为你是谁。

　　我其实，从来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谁。
　　迟疑了许久，我伸出手，轻轻擦掉雷利亚脸上的泪水，然后转过脸去：
　　“您认错人了，夫人。很晚了，您该回去了。”
　　过了片刻，她站起身来走近一步，手抚着我垂在颈后的头发，声音温柔的像墙壁上浅浅的灯光：
　　“有没有人跟你说过，你的头发很美？”
　　我沉默的靠在墙角。
　　“你的头发和眼睛，颜色跟我一模一样。有人曾经跟我说，这种浅褐色是独一无二属于我的，可我那天竟然没有认出你来。如果洛法殿下没有提醒我，我会因此后悔一辈子。我很抱歉，……丽蒂斯。”
　　我颤抖着，躲开她冰凉的触摸。
　　“那么……雷娅。那天我对你说过的话……如果，”她顿了一下，扶着我的手臂，语气仍然小心翼翼，“如果你喜欢洛法殿下，那么……”
　　我轻轻躲开她的手臂，抬头向她微笑：
　　“夫人，我已经说过了，我跟洛法殿下没有什么。您该走了。”
　　她能决定什么？她能做什么？
　　她不过是玛蒂国王的一个女人。沙恩皇帝答应她来探望我，是看霍布斯陛下的面子。一个像她这样的女人，如果再多一个恶名远扬，曾经杀人如麻的女儿，又能怎么样？
　　我在心里苦笑，站起身走近门口，拉开那扇沉重的铁门：“再见，夫人，谢谢您来看我。”
　　雷利亚站了片刻，终于弯腰提起灯走出门口。我避开她的目光，却看到她伸手撩起鬓角一缕头发，语气哀伤而镇定：
　　“不要恨我，我找了你快二十年。如果你不相信，这个可以证明。”
　　柔和的灯光下，蓬松柔亮的美丽棕发中间，一大片银白色的头发露出来，看去触目惊心。
　　她才四十岁而已。
　　走廊上传来脚步声，一个卫兵站在门口，等着她离开，然后锁上房门。
　　雷利亚夫人提着灯慢慢转过身，我迟疑了一下，隔着铁窗，向着外面叫一声：
　　“夫人。”
　　脚步声顿住，她远远回头看我，我看着她笑笑，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平静：
　　“夫人，我从来没有恨过您。不过，我真的不认识您。祝您一切顺利。”
　　雷利亚怔怔的站了片刻，站在她身边那个审讯低声催促一句：
　　“夫人。”
　　那抹白色的身影转过去。审讯官将她送到走廊尽头，又重新回来，在囚室门前站定看着我：
　　“皇帝陛下已经下了旨意，雷娅少校，几天之后，你将被移送到康帕斯南郊的伊苏里尔监狱。”
　　囚室的门哗啦呼啦又关上，黑暗中我缓缓坐回冰冷的铁板床，慢慢松口气。
　　啊，终于了结了。
　　我的心慢慢浸入绝望。洛法去找雷利亚，是不是就意味着，他也没有办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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