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节]
[投诉]
文章收藏
第四十六回 讲异代女史辞高古谑倾城何郎语温柔
宋复笑道:“哪里是龙眠真迹,就是先君子的草稿,伪托了李氏名。有不识货的,当宝贝拿去献与苗再成,苗帅爱若至宝,藏之密室。后来真扬城破,辗转又回到我手里。”飞琼半信不信的。
因又说起杭州情况。飞琼便说看江南物价腾踊,还未得其详。宋复道:“要看民生,在杭州是看不全的。此处交易额多,日成交者巨;钞贬迅于他处,百姓乃多用券。富商皆藏折金银二钱于家久矣;诸人交易文契不以钞为则,止写诸物,不书价值。故我道泛观其表,难见其详。”
飞琼知他是商行的,细问他行市的话。谈过几幢事,就觉宋复深不见底,好大识见;偏又襟袍高朗,似冰雪淡泊。自己不问,他必不能答;若问着了,言必有中,却都是远见真知。飞琼愈加倾心。至夜,宋复便请飞琼留宿,飞琼亦不推辞。他每秘术中相交,男女都爽朗,借宿也属常事。谈至中夜,飞琼在西厢歇下了。
次日仍同他议论。在飞琼眼中,自是越发厚热亲密起来;宋复性子却极散淡。行事为人,也毫无缓急,一样只是闲慢。譬如这日,宋复偶然提起手谈一局,飞琼自然乐得奉陪。二人且开枰。排盘以后,宋复一步下得缓似一步。到中局后,往往一刻之中,止落得一枚子。这边甫一下定,飞琼那边早急得落子了。所以一晌的棋,都是宋复边独自拿捏。但见他抓了棋子,手里略一翻,眼看着棋枰;手再一举起来,却是端茶来饮。至饮毕了茶,放妥了茶碗,方从从容容,那棋仍下到该去的所在。
如此下将两个时辰,只听“哗”的一声,却是飞琼推枰道:“我输了。”宋复一诧,笑道:“才到焦灼处,刬的便说输了?”飞琼气的道:“我等不得,便算输了——我一生何曾下过这样棋!”宋复方知他恼了,笑道:“何事这么急?”
飞琼恼道:“下棋罢了,何用这般象意?我在家下的,原都是快棋、跑棋,一刻之间便有分明。那有这么多工夫轻掷在这闲事上?你也好耐烦的性子!”宋复笑说:“便急得一时一刻也耐不得?”飞琼焦躁道:“照你这样行,要把人事作尽,须活一千年。活千年的是王八。我寿夭短命,做不成王八。”
宋复笑说:“花开花落,河浊河清,本有天时,妙在从容。何必为生寿所限?且你是结绶簪缨的臣子,也该知三载考功,五载政定。那有一时一刻急切做得下的事?自家事不妨,若公事也急得如此,就大大不该了。”
说得飞琼无言以对。忽然崔丈进来,呈上了一簿,道:“官人昨要的诸物历年价值,一月一平,就是这个了。”宋复略翻了翻,笑道:“这是准的。”因递给飞琼道:“你昨日提的行人物值纪,官里记录粗疏,且往往失真;作买卖的,可也不得不精细。”
飞琼翻来一看,所有物值,各注明交易实价,银、钞、券对参。此时官禁金银买卖,官账皆不能见金银数;今在他手中备得分详。飞琼一时无语。宋复起身收官,笑说:“既然不爱下棋,上好的四月天,莫等闲度了。请明日同往西湖消闲一日去。”
飞琼这回知遇上方家。暗思:欲知开元事,须问白头人。他既有真知,我休去自碰了。且相师留下这许多未分明的事,早晚也要托赖他人力。因甘心听宋复安排。晚间无话。
第二日,宋复果带他往西湖来。此日西湖,依旧是千舫骈聚,歌管喧奏。看宋复依旧是动行容与,只缺羽扇、玉釐两样,便是个魏晋风流人物。看他租下船,复扶自己过船来,一点桨划开了。飞琼百无聊赖,背倚着船篷,不转眼的觑宋复背影。一时见宋复知觉了,忙笑问:“稳便的。去哪呢?”宋复笑说:“随它到那里不成?”
飞琼撑着腮笑道:“那也罢了,我就怕你跟那些人似的,满口都是‘这是曾御驾亲临的’,‘驾幸过的’,只往那些处去。听曲子、听说话的也得是‘宣唤过的’,强作锦衣花帽,自谓比别个不同。正不知有什么值得夸口处?”宋复只笑,道:“那些多有不实处。只因亡国,无人考究了。”船从双头桥下过去,摇橹的船娘絮絮的还夸荷花。且是:
红藕萍开,打桨人犹夸粉黛;朱门草没,登楼我自吊英雄。
摇橹近了西泠桥,远远看着那边几条画舫停靠着;众船都打拢去,泊在岸前。岸上也有数十张棹,坐的人山人海,众游客都围着一个草台。宋复遥指道:“那个不是什么‘宣唤过的’,乃一位女先生,讲的出奇好书。”飞琼并不甚在意,道:“敢是个打踅的粉头,不听也罢。”
宋复笑起来道:“休便猜度,天下生人才尽有。这个娘子你必定爱的。” 此时船近了,那女先生业已登台。飞琼却看那女先生满头铺成银霜一般,因随口道:“兀的不是个婆婆!你每倒好风俗,爱听婆婆讲。那婆婆年纪长,想来多有见识。如此听听也罢。”宋复看他认错,微笑道:“这高先生也才二十五六岁了。”
飞琼一怔,再细看时更近前,望那女先生果然窈窕身段,姣好面庞,却也真真的满头白发,便问宋复。宋复道:“这高先生姓高名秀英,其母是杭名妓。生得这一个女儿,欲使入此道,高先生执死不肯,其母逼之再三,他便携板往西湖上说书来。为他生得貌美,有不少垂涎聒噪的。高先生索性将一头青丝染作全白,坚誓清节。说书几年,不涉淫词艳曲,不叙佛经道情;只说兴亡盛衰故事。故我说你必爱听。”
说话间已到岸前。飞琼看那一旁粉壁上也不写说那段书,只有半阕《鹧鸪天》:
由汉魏,到隋唐,谁叫若辈管兴亡?百年总是逢场戏,拍板门棰未易当。
看题名却是学士王恽,必是他下江南时也来听过,特为写的。飞琼始觉有趣,留心要听。那秀英四下看看满座,微微一笑,拂开红袖,一手执板拍案开场道:
“杨柳鸣蜩绿暗,荷花落日红酣。三十六陂春水,白头想见江南。今日要说的乃南渡之前的人物,神宗皇帝之宰相王介甫讳安石的便是。好个相公!此人匆匆一生,二度入相,皆是其兴也勃,其亡也忽。又说书的说了多少段‘人存政举,人亡政息’的,都不似这位相公,前有仁宗庆历革新之失,身当神宗欲大有作为之时,兼蔡京托名行变乱于后,终至国家崩坏,社稷播迁。所以说王安石乃泼天业障之源起。揆其本心,又是个好人。恁样一个好人,兢兢业业,勤勤恳恳一生,害苦了朝廷,变坏了风俗,搅出明堂上一番天翻地覆,遗爱于后,贻祸于后。究竟如何?必要说这缘故。”
这几句声音,一半入人耳,一半荡悠悠滚珠价响在湖上,逗引得群鸥随鸣,游鱼跳跃。众人都觉五脏六腑似叫春风流水熨贴了一遍;四围再无声息。飞琼低声道:“今话本《宣和遗事》里有《王安石变法祸国》,敢是说的这段?”宋复道:“这位先生的规矩:别人说过的不说,自己说过的不说,只说世上无有的本子。你且安心听他说话罢。”飞琼一吐舌,转听那秀英道:
“这安石自幼胸怀天下,心系百姓。将那些风俗浸衰,记在心里。此时直对官家说:‘满朝因循苟且,此时变风俗,立法度,方今所急也。’原来神宗这位官家,守祖宗基业,听安石之言动心,因命安石备详陈奏。安石退思默想,作《百年无事劄子》,将国家诸般积弊分说一遍,直言:‘大有为之时,正在今日’。被这一篇文章,打动官家天心,立意作一番事业。诸公想立言这一椿事,可不要紧么!”
“且说这一对少年君臣风云际会,官家视安石就如左右手一般,当下将他升作翰林,不过三年,升至平章。一时安石风头炙手无两。东坡学士曾说:士大夫争减半年磨勘,虽杀人亦为之。神宗皇帝于安石知遇之恩甚矣。安石就安心大展抱负:专务变更,面面俱到。凡三年中,连颁青苗法、水利法、募役、保甲法、方田均税法、市易法,又将科举经义一道蠲了,所提拔皆是能理财、通吏事者。朝野上下不服,渐渐传出‘三不足’的口号——乃谓安石不畏天变、不恤人意、不守祖宗成法也。官家听见风言,不禁生了犹豫,安石反胆气更长,定要将新法推行到头。当下范镇、韩琦、司马光等一干重臣纷纷谏止,安石一概不理。这君子相争,原出于公义。司马光写信责安石以‘侵官、生事、征利、拒谏’,安石一一驳回,以为百官都是守旧苟免、因人成事之人,待到新法大行于天下,膏泽百姓,此辈自然不生异议了。又作诗自比商鞅,听他怎说:
自古驱民在信诚,一言为重百金轻。今人未可非商鞅,商鞅能令政必行。
看官听说:为政者忌讳自恃才高权重,便不将万人在目中。你想这“能令政必行”,是看得万万人聪明不及他,拗性子发作,便一意孤行下去。所以说这一心为国的君子,比庸人害更大。众人都能看出安石病来,独安石在梦里:此公但想为百姓谋利,甚不通达世务。这日安石在神宗前发愿:欲干太湖水,以得万顷良田予百姓。或人笑道:此易事。但旁再开一太湖纳水则成也。是说安石大言无当了。
又有一说:为政不难,不得罪于巨室。安石平生最恨豪强与百姓争利,直欲夺豪强之利与国家,更埋下祸根。安石又过高看了律法。法度再好,也是人掌之。安石自己是个诚实君子,是出于公心;他所用皆小人,唯欲见效,要见效,则唯金山银山,堆在官家面前。你想这些小人,有什么生财之法?安石是出于公心,不为自己图。等而下之,不过为完上命;到最下之贪官酷吏,趁机搜刮民脂民膏而已。
单说这青苗法:原是青黄不接的时候,量百姓力与贷钱以渡难关,待丰收时添钱还账,官府取些薄利。安石手下第一得力者乃是吕惠卿,时人称安石为孔子,视惠卿为颜渊。便命吕惠卿督行青苗法。吕惠卿趁机制五等丁产簿,让百姓自报家产,连一只两只鸡鸭亦不许隐瞒。有隐瞒家产者,使他人告发,用被告财三分之一充赏告发之人。又靠保甲正长发放青苗钱,教不得遗漏了一户,百姓不胜其困,而安石等皆称惠卿之能。谁知自熙宁六年七月不雨,至于七年之三月,所贷青苗钱俱还不上。谁知安石恐百姓愚顽,不信用青苗法,早把常平仓法废蠲了。端的是雪上加霜!官贷且不能还,官府此时更追起利来,有那放吃肚皮的官吏,更漫天要价,逼勒饥民。眼看人无生意。东北流民,扶携塞道,羸瘠愁苦,身无完衣。城民至负瓦楬木,卖以偿官,累累不绝。
此时谏章渐多,都说旱灾乃天罚,求立止青苗法以安百姓。安石都留中不发。以安石之意,何时无水旱灾,岂可为一时天象阻溺新法?手下所用人如惠卿等辈,将谏言者都弹劾贬谪出去了。闹得纷纷攘攘,上下骚动,内外不安。
却说有一西塘先生郑介夫者,欲使官家察灾民受害之状,绘成长卷,奏入阁门而不纳。介夫心如火焚,急中生计。这日神宗亲览军情,正见一卷银台司紧急军报,忙拆开一看,竟是介夫的《流民图》。原来介夫见官家耳目为安石、惠卿等闭塞,竟将奏疏图画假托紧急军报,发马递送,得以直呈御前。神宗此时才得观流民之状,怵目惊心。图内更有一疏云:\"但经眼目,已可涕泣,而况有甚于此者乎?如陛下行臣之言,十日不雨,即乞斩臣宣德门外,以正欺君之罪\"。神宗是日反复览图,长吁数四,袖图归殿,竟夕寝不能寐。翌日,有旨意:命开封体放免行钱,司农发常平仓。青苗、免役权息追呼,方田、保甲并罢,凡十有八事,民间欢叫相贺。官家又下《责躬诏》,求直言。果然三日后大雨,远近沾洽。执政皆入内贺。官家面色不豫,袖出《流民图》,掷与安石,切责诸臣不能善养黎元。王安石大失所望!当日不入中书,乞以吕惠卿代己,自请出外。遂将安石罢相,知江宁府。
后一年中,朝廷寂寂沉沉,神宗到底思念安石。看普天下,到底唯有安石能横身为国家当事。又诏安石入朝,仍拜平章,渐渐的重兴新法。然而此番入相,官家不似从前言听计从,新法中人又意见倾轧起来。安石行事觉掣肘,诸务涩滞不能行。谁知吕惠卿此时大权在握,恐安石夺他之权,原来吕惠卿无事时将与安石过往从来尺牍一一收录着,以备缓急之用。二人偶议某事,安石信里有‘无使上知’之语。惠卿即据此告安石欺君大罪,请斩之。安石此番震惊,又不比从前。安石向视惠卿,谓之能出肺腑,托妻子之人,平居相结,唯恐不深。故虽欺君之言见于尺牍,不复疑问。一旦为了一个权字构陷,遂相抉擿,不遗余力,必致自己于死。时长子又亡:心灰意冷。安石遂辞职归金陵,再不预政。不多时,神宗皇帝亦故世了。哲宗即位,起用司马光,废除新法,号曰元祐更化。司马光当政,先使一小学人作计相,不许中书人提一‘钱’字。也不问新法好坏,凡是安石所立,一概推倒了。连东坡学士本是旧法党人,也看不过,看司马光渐侵凌至两役法,谏不止他,连呼“司马牛!司马牛!”安石在金陵日闻新法渐次废罢,不发一言。这日卧病,听人报说两役法废罢,惊坐起道:“连此亦废罢矣!” 良久道:“此终不可罢。先帝与我商量久之,以为便民。一朝罢去,如之奈何?”
看官们听说,这新法岂无些毫可取之处?这是政敌之斗,非公心也。可惜司马牛也不能全节。故知士君子风俗浸衰于仁宗后,而终败于熙宁、元祐。安石死后多年,蔡京大肆敛财,以朋党名污蔑群贤。冒以安石之名,唯务敛财。名虽新法,早已不是安石初心了。”
说至此,念诗道:
“自古英雄亦苦辛,行藏终欲付何人。当时暗黮犹承误,末学纷纭更乱真。糟粕所传非粹美,丹青难写是精神。区区岂尽高贤意,独守千秋纸上尘。
且说国家历历风俗外事变迁而固守成规,岂可不思变革?方神宗时,外强猖炽,内朝唯唯,忧患渐见,黎民思治,有识者岂不思更化?然而要行变法,要为百姓争利,均不免乎此败。安石尝作文自解道:‘尽吾志也而不能至者,可以无悔矣,其孰能讥之乎?’此所谓怀济世安民之心,而立于必败之地也。百年以下,谁能与安石破局耶?
安石晚年时,惟好佛经。曾作《华严经解》、《楞严经旨要》,出入佛子语中。又曾夜与朱世英说:子曾读《游俠传》否?可移此心学无上菩提,谁能御之哉?又尝说:‘成周三代之际,圣人多生儒中。两汉以下,圣人多生佛中。此不易之论也。’又尝说:吾止以雪峰禅师一句话作宰相。朱世英问是何语。公曰:‘这老子尝为众生,自是什么?’
“说书的不通佛经,不敢以佛语结。单说安石罢相十年后之金陵春。这金陵城原是文风阜然之所。是日有一群儒士在山寺里畅论仁宗以来事,免不得是丹非素、尊古贬今一番。当下盛谈文史,说新旧法、科举浸易之得失。正词辩纷然之际,一个围着幅巾的龙钟老者,拄着杖、趿着鞋也自来坐了下首听,众人且顾豪纵挥洒,都不理会。看那老人业已坐了多时,坐到夕阳。一书生坐得近,随口便问说:“汝亦知书否?”老人唯唯而已。那书生又问:“汝姓什么?” 那老人拱手答曰:‘安石姓王。’众人都大惊立起,惭惶不言,看安石趁夕阳缓缓拄杖下山而去。”
说到此处,高先生执扇顾眄左右,湖上西风忽起。高先生以扇遍指群座道:
“此间所坐诸公,得无‘安石姓王’者乎?”
柏板一拍,一部书完。座间多有掩袖之人。惊见日已西倾。众人俱个惘然。
岸上也有赤足椎髻的,也有鲜衣肥马的,都驻岸听之不去。还有些鸠形枵腹的编外之氓也贪听不肯走了。画舫上有人高声道:“后之视今,今之视昔,也不过是一段书,一大梦幻耳!”宋复笑向飞琼道:“一天就说三段,已完了,咱每去罢。”
飞琼犹不能罢,叹道:“是合于瞽朦工诵之古义也。国家兴亡道理,若辈尽能深知也!”宋复笑道:“西湖一勺水,阅兴废亦多,尽可养的人物出。”船娘解缆绳要去。紧港前一个卖卜的,伏在案上,倒了旗帜。此时离岸近,听见旁边人嘲笑道:“高先生这样好书,也能听睡了!”又一人道:“那里是睡,你不曾瞧见他衫袖都湿透了;大约哭的淋漓,不好起来。”又一人道:“他家里六代将相,潦倒如此,想是有些触动。”船娘打桨而过,却也唱起来:
桥东桥西好杨柳,人来人去唱歌行。南人上来歌一曲,北人莫上动乡情。
湖中相遇小船,也都作歌回。当时慢慢摇橹走了。飞琼枕着手,且看西湖风景。过了半爿湖,到断桥边,却是一片鸣锣打鼓声,飞琼请教他是什么,宋复道:“想是新官到任。码头、郊外常聚有巨室,凡有官人来,皆进‘拜见钱’,你若到官时,也是如此了。”
飞琼笑道:“罢罢,我一个左迁避祸的累臣戮人,稀罕听那两声金鼓一声锣么?我到任时,自然教免了。”
宋复笑道:“你要免过,人家可也不答应。这些人家原是做就了的,侯官到任,便行百计钻刺。或求亲识,或赂左右引荐,先要献席问以口味,后用礼物追贺。那官员原当风俗,初不有疑,渐渐到钱财上,那时拒绝不能。到交结深时,序齿为兄弟,连其妻子都结做姊妹通家。如此官户勾连,是江南积古的风俗,故此先说与你知道。”
飞琼道:“你说这个,我忽然想起来,北边也有。原来有人计较着我行程,我一到人,就来找我攀亲,定要女儿嫁我作妾。我可不得悄悄躲着走去。本来以为在杭州躲得好,又被你全知踪迹了。”
又笑道:“我竟没理会的:你寻我踪迹,敢是也要交结长官?”宋复也笑。飞琼笑叹道:“我也不知你如许人,何求于我。”宋复道:“因缘如此,岂是相求而得?”飞琼不言语。
一时二人回了舍。飞琼连日也不当着宋复露真容;此时有些累了,自在室中对镜除了假面,脱巾露髻,就银盘中净了面。因欲理妆,开箱取出胭粉,旁边却放着当日秀秀赠与的螺黛。飞琼纳闷,也不知秀秀班怎生了。如高秀英乃是自立;秀秀要倚仗官人鼓吹,被吴絮莲占了先,未知此时如何。他对自己一往情深是真,那得一个真许飞来。
宋复走进来时,飞琼尚一手挽着头发,一手取银鬏髻,脂粉无施,还在出神。宋复站在他身后看他梳妆,淡淡笑着。飞琼在镜中看他容貌,猛省过来:怪不得觉他如此亲切;原来与自己所造假面有几分相似。心想:竟有这样的巧事?却看眼前人物,松竹潇洒,玉树临风,形容又肖似“许飞”,自己便设言语来套他。听宋复问:“高娘子的书确是绝调。”飞琼故意叹说:“可怜未老头先白,竟不是为情字,辜负了年少风流。”
宋复听他拿乔作腔,知他有话,只笑着说:“他每唱赚讨生活,不至风尘卖笑也是难得了,可知红颜天妒,岂能容易使他双全。”
飞琼说:“你这讲法也不是,便烟花丛里,就不得真心了?我曾看过一传奇:原是一商贾泊舟西河,遥见一青楼佳人,隔水相望,商贾日日晏归,必泊此岸。谁知这楼上美人日日妆楼颙望,二人相视于日暮黄昏中,未交片言只字。后来这商贾别处生意,离了此处,那美人相思成疾,终至不起。死日焚化尸身,谁知心中竟有一物如铁不化,拾将起来,拂去灰烬,隐隐照出当日舟中楼头二人对视之影,众人却不知何故。过了三年,那商贾事业大成,亦存了几年心事,终于回此处,要赎那佳人为妻。谁知到了,人去楼空。再三询问,才得了这照影石。感其缠绵情意,至死不销,不由大哭。泪下成血,滴在石上,那照影石登时成灰。”
说话间已挽好髻子起身,身上男装衫袍犹自未除。笑叹说:“连隔楼相望者,也可情痴如此,何况那些日夜绸缪,一旦分离的呢?可知情魔二字难惹。不惹时万事罢休;一旦沾上,便莫可如何,生死由之了。”宋复笑道:“传奇多有乖张脱实处,何苦当真?”
飞琼叹道:“我不瞒你,我在大都以士人出入,也曾惹下无端情债。”便把秀秀一桩事讲与他听,又说:“这一出戏是我替他排的,名曰《过秦楼》。如今再看,恐成哀谶。我出京时,秀秀立誓,我不回去时,一世也不嫁了。却是假凤虚凰,我纵回去,又有何用?特请你想个主意。”宋复笑问说:“不知这珠帘秀人物如何?”
飞琼一拍手,将扇子一拢,向天一指,伸头笑说:“貌虽不过中人,而其态则绝代佳人不以及也!”宋复呵呵笑道:“是亦夫子自道也。”飞琼脸红,轻轻啐了一口,道:“你是说我容陋,我理会的。”宋复笑道:“万夫婉娈,非俟西子之颜。”
飞琼听了,心里蜜蜜的,回头对镜拢鬓发。因笑叹了一口气,低声道:“连你也这般说。我想有个人上半生留意声色,必也这般看。又哪里看我在眼里。”宋复笑道:“你说的是什么话?”飞琼忙道:“我不曾说什么。”
又道:“我只是看你生得有些像许飞,所以想起来。” 宋复笑问:“那里像了?”飞琼展那假面往脸上照道:“喏!”宋复端详片刻,笑说:“那是面昏镜,看不清白的。”飞琼方待反驳,就听见崔丈急急走来说话。
插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