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庭月

　　夜十一其人十分自负，加之行事极端，若得知宋离的下落，必然会立刻赶去大开杀戒。以一人之力对抗宁王，很可能连累宋离一同送命，宋昱简直无法想象这件事的后果。
　　“脸色别这么难看嘛，我也并非想害死宋二公子。”锁月楼笑眯眯地拍拍宋昱的脸颊，眼中透出几分狰狞：“宁王利用我劫走宋二公子，你说可不可恶？”
　　原来，他并非只想借宁王之手杀死夜十一，而是也想借夜十一来打击宁王。而他这样做的自信来源，还要归溯到一年之前，白山脚下，皑皑大雪中，他看见浑身浴血的夜十一一步一步走出谷底的那一刻。
　　锁月楼一歪头，恢复了纯良的笑意：“从前夜十一摔下白山，昏迷了半日，我明明有许多机会可以杀了他取走血莲，却还是跟他去了桃源，你猜为什么？”
　　宋昱不明白锁月楼为什么提起这个话题，对方接着说：“因为这个人实在是太有趣了。”
　　他曾与夜十一结伴上白山，本想杀之夺药，可那吞噬了无数生灵的断崖深谷也没能夺走夜十一的性命。
　　医蛊之术的招牌背后，从来懒于展露的实力是如此深不见底，而毅力惊人如斯，又在看见自己这张与锁千秋相似的面孔后瞬间放松警惕，毫无戒备地倒在了他怀里。
　　他眯起眼，心中刚刚酝酿起了淡淡的杀意，怀里早已失去意识的人身子一震，瞬间抽出袖中银针刺向他的脖颈。这无意识的攻击过于龘迅猛，他堪堪挡下，银针竟已入肉半分，鲜血汩汩涌出，他捂着脖颈，已然浑身麻痹动弹不得，就那样抱着夜十一在雪中站了许久。
　　也就是从那时起，他对夜十一的杀意完全抹消，他想再看看这个人，到底会多么有趣。
　　如今他设计让夜十一只身对抗宁王，也是想知道因愤怒而认真起来的夜十一究竟会做到什么程度。而无论夜十一能否救出宋离，其结果定然两败俱伤，宋家与宁王也将彻底反目成仇。仅这一招，就报复了他不喜欢的夜十一、宋离、宋昱，还有曾利用自己的宁王，一石四鸟，何等聪明。
　　时间流逝的过程里，宋大公子已经恢复了惯常的冷静，甚至在了解锁月楼的意图之后，反而有些安下心来。
　　“我弟弟的个性其实十分强势。”宋昱没来由地说了一句，又迅速结束了这个话题，转而问道：“锁月楼，你想过自己最终的下场吗？”
　　锁月楼没想到宋昱会提出这个问题，一愣，随即大笑，笑过后反问：“宋大公子觉得我会有什么下场？”
　　宋昱脑中闪过许多画面，每一个都惨烈决绝到难以启齿，于是他闭上眼，什么也没有说。
　　锁月楼又笑起来，宋昱睁眼，看见锁月楼背光站在门口，外间凉风吹拂，草木簌簌作响，他知道暗卫已经寻到此处。
　　“宋大公子不知道我这一生有多么快活。”锁月楼竟然回答了他的问题，“我恶事做尽，纵然不得好死，也绝不后悔。”
　　他朗声笑道：“我命在我，便是漫天诸佛，能奈我何？”

　　————
　　夜色已暗。
　　这庄园占地颇广，然而背靠悬崖，地处偏僻，看起来并无多少人员居住，异常安静肃穆。
　　门前止两个侍卫把守，寒风凛冽，两人抱着长龘枪搓手取暖，就着门前两盏灯笼，吐出了一团又一团的白气。
　　忽地刮起一阵歪风，两人均是一个寒颤，正好看见黑暗中走出一个人影来。
　　那是个身量颇高的男人，怀抱一柄长剑走来，步伐缓慢而沉稳。两个侍卫立刻绷直身体，手握长龘枪喝道：“站住！什么人？”
　　那人歪了歪头，继续近前来，走到了灯光可以触及的范围。而在看清了来者面容的同时，侍卫也陡然看到了对方眼里的阴霾杀意。
　　一杆长龘枪立刻对准了那人：“退后！赶快离——”话未说完，脖子上已多了一道血口。另一个侍卫还未回神，也被那人一剑毙命，扑通倒了下去。
　　那人踹开门，内间有侍卫察觉异样立刻发出警报，那人全不在意，竟站在门口等了片刻。
　　很快大批侍卫赶到此处，眼见有人明目张胆入侵庄园，迅速拔出武器，站了个半圆将其围在入口。
　　只见那人面含冰霜，威压极重，周身便是遏制不住的杀气，侍卫们看着便先有半分胆怯。
　　侍卫首领喝道：“什么人擅闯此地！”
　　那人拖着剑，睨眼扫了一圈侍卫们，冷冷开口：“这宅子里关了什么人？”
　　首领怒道：“放肆！速速卸下武器，报上名来，且饶你不死！”
　　那人反仗剑向前，再次问：“这宅子里，可关了什么人？”
　　那人语气并无波澜，可不知缘何就是能让人感受到他心底的愤怒，那愤怒累积数日，燃到极致，已然成了寒冰，非杀意不能解冻。
　　首领不自觉向后挪了半步：“我数三下，再不放下武器，休怪刀剑无眼！”
　　那人却比侍卫们先失去耐心，未等对方数出一二三来，瞬间脚底生风来到侍卫中间。侍卫们也都训练有素，见他近身，四周的刀剑一齐砍下，任谁看着也是自寻死路，谁想那人竟一招就将近身的武器全部断为两截，下一瞬间鲜血飞溅，这些手持断剑的侍卫们又齐齐倒了下去，每人脖颈间都是一道致命的口子。
　　余下的侍卫们一齐骇住，摆开阵势再次攻击，皆被那人一波又一波打退开去。那人出手凌厉，招招毙命，并无一丝一毫多余的动作，以至于前后上了几波人，地上的尸身落了几圈，那人身上溅血，始终毫发未伤。
　　侍卫首领也已明白对方为何胆敢孤身一人从正门攻入。能做到如此地步，除了手中一柄削铁如泥的宝剑，更兼此人内力之深、武功之高，当真可以无所畏惧。
　　近战自然吃亏，首领挥挥手，示意伏兵放箭。弓未拉满，那人已近得首领身前，宝剑抵在首领脖子上，自己数起来：“三、二——”
　　首领慌忙道：“等等！这宅子里什么人也不曾关！”
　　见他未说，那人不再问，手上一划，首领颈间便多了一道血口。随之箭矢一齐射来，那人一跃而起，顺着箭矢射来的方向转到伏兵处，趁着夜色依次将弓手斩下房来。
　　待他重新跳到院中，新一批的侍卫又涌上前来，这看着平静的庄园，内中竟藏了这许多侍卫。面对刀光剑影，那人微微仰起头，眼中燃起了疯狂的杀意。
　　冲天血光染亮了黑夜。
　　自墨白剑归于宋二公子后，十数年来也未曾沾染过如此多的血——既然不说，便一处一处搜得，一人一人问得，将此间彻底翻转过来。鲜血顺着剑尖黑纹流淌，侵浸整个剑身，顺府门一路杀进，皆是一剑毙命，尸身叠起了一路血流成河，竟无人可挡他一步。
　　血污逐渐溅满衣裳，明明不曾有人伤他分毫，右臂却不知为何流下血来，他似乎全无察觉，依然右手持剑，挡者皆杀，犹如一个从十八层地狱归来的恶鬼，历尽极恶之地，渡了一层滔天戾气，誓要颠转天地，可那戾气并非浮于他的周身，而是刻在他的骨血里消散不开，便连阎王近身也要被震退开去。
　　非如此，不能抹消他连日来的愤怒。腥咸的味道顺着脸颊流入嘴角，他轻轻舔去，久违地想，有多少年没认真动起来了啊。

　　山奴匆忙拐进了宋离的房间。
　　正伺候宋离喝药的云袖见状退到一旁，山奴掏出一包随身的药粉倒入宋离尚未喝完的药碗里，搅了搅递给宋离：“计划有变，今夜将带二公子出府。”
　　云袖惊道：“今晚就走？”
　　山奴冷冷瞟了云袖一眼，云袖便掩住嘴跪了下去。
　　宋离若有所思望着山奴，微微眯起眼。山奴把药碗往宋离眼前推进一分，提醒道：“我不希望伤害二公子。”
　　宋离会意笑了笑，接过药碗时看了一眼云袖，云袖始终在偷偷瞄他，接到这个眼神登时惊喜万分，提起一口气与宋离对视，却随即在宋离眼里看到了一丝她不懂为何的怜悯之意。
　　宋离喝下药后立即昏睡过去——宋离自身习武，山奴要带他转移，不得不有此一防。山奴探了探宋离的鼻息，而后回身一刀顺手结果了这位唯一知情的婢女。
　　山奴已经意识到外间骚动，想是宋昱带人寻到了此处。与其出去与宋昱正面交锋，倒不如将此地作为弃子，尽快带宋离离开。一则宁王叮嘱过他无论发生什么都不可离开宋离十步之内，毕竟只要他们钳制了宋离，这场仗就至少不会输；二则宋离关在此处是极密事件，无论侍卫还是府中其他下人都对此知之甚少，只要赶在宋昱的人马发现这间屋子前转移宋离，就是任他们毁了整座庄园也休想找到一丝线索。
　　山奴扛起宋离正欲离开，忽然一阵火光闪过，喊杀声犹如巨浪此起彼伏地传递过来，很快光亮充盈了整个院子。
　　没想到厮杀如此迅速地推进到了这里，他放下宋离，走出去阖上门，有侍卫见到他一惊，慌忙禀告：“大人，有个恶贼杀了进来，我们这就拿下他！”
　　山奴顿觉不对：“几个人？”
　　侍卫支支吾吾道：“回禀大人，一、一个人。”
　　莫非不是宋昱来袭？亦或只是宋昱的诡计？山奴兀自思忖，又一个侍卫跌跌撞撞退进来，对着院门恐慌道：“过来了！他过来了！”
　　侍卫们惊恐地围在四周不敢上前，山奴抬眼，正看见院门转过一个人来。
　　那人左手握着柄白色剑鞘，右手拖着长剑，一步一步走将过来。从府门杀到这里，他的脸颊、衣裳、剑上，已然浑身溅血，鲜血扭曲地流淌着，俨然索命厉鬼，寒意之下疯狂至极。
　　虽然被血迹覆染得辨不出颜色，山奴依然认得那柄剑，正是那日宋二公子没有选择握起的墨白剑。他自然也认得此刻握剑的那人，宋二公子明明白白放在心尖上念着的人，他如何不认得？
　　果真是一人杀将进来，竟也被他杀到了此处，甚至除了右臂流血之外，见不得他身上有什么严重的伤势。
　　山奴原曾见过这人出手，寥寥几招，没甚亮眼，不曾想会到如此地步。这样的人竟一直以医师的身份呆在宋二公子身边，他不得不重新考量起夜十一来。
　　“站住！”山奴握紧腰间弩龘箭，喝住对方： “——夜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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