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太后秘史

　　汤若望此人颇有意思，为劝说大清太后皇帝信奉他的主，用心不可谓不深。除去隔三岔五地送些新鲜玩意于福临外，还多次借机与我说起一些南明朝廷信教的事宜。从他口中我也大体知晓了南明皇帝的皇太后、皇后、太子还有随侍太监和相当部分大臣均是天主教徒。
　　有一次谈起督造火炮之事时，汤若望提起在顺治三年，南明朝廷曾通过教会向澳门葡萄牙求援，而那些红毛洋人也确曾带了洋枪洋炮与南明助威，奈何碰上的是大清的常胜王多铎，只能是无功而返。顺治五年南明皇太后竟又派使臣与传教士卜弥格直接赴罗马向教宗求援，还在书信中诚恳地祈求“天主保祐我国中兴太平”并要求广传圣教。
　　汤若望说起这些事情之时，遮遮掩掩的心思并不难猜测。同是天主教会传教士，既然有人偏向南明，有人偏向大清，那彼此之间总有些别苗头的意思在里面，话里话外透出的意思便是我这个大清皇太后很应该信了他的天主教，最好是也写封信给他的罗马教宗，亦请求“广传圣教”之类。
　　当然，这是他的如意算盘，我不能只是依着他的意思拨弄，却也不能太寒了他传扬教义的心思，毕竟火炮一事还要着落在他的身上。有信仰的人往往不畏死，便不能以死畏之。只能是隔三岔五地听他布几回道，再督促一番船炮之事。
　　只是这汤若望在前明便历职钦天监，后又受命为前明督造火炮，想来与这道长或是熟人亦未可知，此时听闻让汤若望相送，面色一动却又说道：“夫人恕罪，此时彼众我寡，贫道却是有几分信不及夫人。”
　　如此无理之言几乎在直说大清的母后皇太后会出尔反尔，福临闻言眉头深皱，却没有轻举妄动，倒是沉着了许多。
　　我哂然笑语：“看来我们母子的闲谈倒是尽数落入道长耳中了，道长倒是不避讳。”
　　只见那白袍道人面上青红不定，颇见尴尬之色，需知他们南明朝廷总以汉人正统自居，视满清为蛮夷，不知书不识礼，不配坐享大好河山。这白袍道人既能带了朱家后裔行走，在朝廷中多应是讲究文人气节的官服冠冕之类，的如今这听墙角的行迹自是有些落了下乘。如此那道人却也不多言语，只是单掌揖礼：“夫人恕罪，贫道无礼了，只是情势所迫，无可奈何而已。”
　　我亦不与他多言语，冲福临微微颔首，只见福临冲远处立着的岳乐等人挥一挥手，岳乐便独身一人靠近前来，却听得福临吩咐他：“传钦天监监正汤若望。”
　　岳乐忙不迭地着人去宣，自己却不再退回去，只立在凉亭外，不住地偷眼观瞧，上下打量着白袍道人和青衣道童。此时汤若望已是远远侯在山腰处众人之中，远远望去，旁边似乎是个和尚，两人还在轻声谈论着什么，倒是颇投机的样子。我不由得好笑，又对岳乐说：“让大和尚也过来吧，这位道长大老远地来看他，总是要见一面才好。”
　　岳乐闻言，面色一凛，眉头一皱，想是也虑到了其中关节，却没有耽搁地传下话去。
　　须臾，这一土一洋两和尚便都来得凉亭之内，此时此地，通琇和尚自是也明白了我与福临的身份，自然与汤若望依礼拜见。历经两朝，汤若望此时已是花甲之年，俯身行礼时动作显见吃力，若在平时，福临定会免了汤若望的跪拜，只是此刻，福临面上却静若古井水，无一丝波澜，待两人依礼做足规矩，方开口轻言：“平身吧。”
　　许是见惯了他在我面前的小儿女样子，这人前的一番城府姿态，倒让我欣喜不已。我不得不承认，倒底是坐久了太和殿上的十三盘龙髹金椅，这九五之尊的帝王气势终究是历练出来了。
　　只见福临目视汤若望良久，饶是汤若望这样素日里深知福临心性的，亦难免额上带出些汗来。然后听见福临若无其事地说道：“朕即日着礼部拟旨，钦天监监正汤若望献荷兰海船、火炮模型，资建大清水师，功在社稷，晋正三品太常寺卿，加封赠其祖父、父亲通奉大夫，特赠其祖母、母亲正二品诰命夫人，旨意寄达还乡。”
　　此语一出，不仅汤若望神色大变，便是白袍道人与小道童面上亦见出惊异之色。汤若望刚刚直起的身子，又俯身跪下：“臣，谢吾皇圣恩。”语中激动之色已是难掩，须知汤若望在意的倒不是这个正三品的官职，而是旨意寄达还乡一句。福临此意便是要与罗马教廷通信，此举无疑是对汤若望在大清传教大事上明确地肯定与扶持。汤若望在京奔走这些许年月，所图所谋亦不过如此了。
　　妙就妙在，福临此旨通篇未曾提起信教一事，只是在那异国教宗看来，若非与传教士汤若望亲厚非常，又怎会加封其祖父、祖母，并要大老远地将圣旨传达过去。
　　再思及南明皇太后向罗马教宗的派去的求援信使，若是运气好的话，这份旨意还能在信使之前到达罗马，虽说教廷本就未必会派兵增援，只是如若有了这道大清皇帝亲口加封的旨意，罗马教廷难免要两下掂量一番，一个是苟延残喘的南明朝廷，人少势微不说，多少有借力使力之嫌，另一个却是国力渐定的大清朝廷，兵强马壮且正是方兴未艾之势。如此两下掂量对南明朱氏后人来说，自非妙事，白袍道人面上难免做出惊异愤慨悲凉之色，想来心中亦是五味杂陈，不一而论了。
　　只是不管这些人心中是作何想，我望着福临的目光却是欣慰异常。许是感受到我的赞赏，福临的嘴角有了一弯不易察觉地弧度，倒是又见出了少许孩子气。
　　刚封完洋和尚，转过身却又对通琇和尚说道：“常听堂兄岳乐说起通琇师傅怀慈悲心，藏英雄胆，曾以一己之力劝得堂兄免却一场杀戮，苏杭僧众多受庇佑。此番有幸请到师傅入京宣扬佛法，到真是京城百姓的福气。”
　　这通琇和尚亦是通身大气，双手合什一礼：“我佛慈悲，实非贫僧之力，乃安郡王怀慈悲之心，亦是佛法庇佑。”
　　如此倒有些水泼不进的意思了，若是寻常之人，皇帝赞赏是多大的脸面，又怎会如此撇清。
　　福临却亦不见着恼，依然是云淡风清地言语：“通琇师傅过谦了，怪道堂兄常说师傅博闻广记，于佛理常有独到之解。只是不知师傅的佛法普渡众生，是否连道长也一起渡化了？这位道长便是慕名而来，师傅可曾识得？”
　　说到此处，自入凉亭以来一直四目低垂的两个人，终于得以抬头正眼观瞧亭中站立的另外两个。目及白袍道人之时，两人倒是神色不一，汤若望似是若有所思的样子，大概是觉得有些面善又拿不准吧。通琇和尚却是眉头深锁，面上尽是担忧之色，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偏是福临还在拿话问他：“通琇师傅面色不虞，可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吗？这位道长可是师傅的旧识？”
　　这话问得就有些促狭了，通琇和尚若说了识得，便少不得要说出此人的姓名来历，只是此人的身份若可大白于天下，又何至于乔妆做道士打扮。只是若要通琇说个不识得，这佛门之人作诳语亦是罪过。
　　到得此时，才见这大和尚面上再不复淡定从容，若非人多，我都想抚掌大笑了。自我进得清凉寺来，几次与他为难都被他轻巧化解，今日见他终被福临挤兑到面色大改，心中当真愉悦有加。复又思量，我究竟是为何一直看他不顺心想要处处与他为难？难道是因为知晓福临将来可能被他剃度出家才看他不惯？只是现下却是一点苗头没有的，如此说来，这通琇倒是有些冤枉了。
　　心中道声：罪过，正待出言岔开，却听得白袍道人突兀言语：“多说无益，还是烦请夫人送我师徒二人下山吧。”
　　说着便欲欺身上前，福临面沉如水，目光清冷凌厉，却不看那白袍道人，只是盯着青衣小道童，如此，白袍道人倒也没有轻举妄动。
　　想来自多尔衮去后，已是许久无人敢在福临面前如此放肆言语，白袍道人此番举动自是深得福临憎恶。只是如今我与福临身处险境，又不得不忌惮一二，只听福临口中言语，铮铮有声：“汤若望，你可代朕送两位道人下山十里，吩咐侍卫，沿途不得阻拦。”
　　汤若望自是应下，福临却又回身与白袍道人说道：“道长，如此十里相送，你看如何？”
　　汤若望有天主教传教士的身份，白袍道人自是不敢加害于他，然今日福临一道恩旨，却也另白袍道人亦有些信不及他。如此，面上便有些犹豫不决。
　　福临望向青衣小童讥哂一笑：“道长不放心，便再添上通琇师傅吧，通琇师傅亦替朕好好送送两位道人，沿途也好说说话，毕竟远道来访，总有些心事要说。”
　　通琇和尚面色几变，欲待推辞，只是望着白袍道人面上期盼之色，终是双手合什躬身施礼：“贫僧领命。”
　　几人欲行，福临却忽又言道：“道长二人身份贵重，师傅白身相送，倒显见得我大清不知礼数了，如此，通琇听封。”
　　通琇和尚闻言慌忙俯身跪拜，汤若望亦随拜在身后，却听得福临缓缓说道：“此寺既得母后嘱意，亦是福缘，朕当顺承母意，以慰慈心，即日起加封清凉寺为皇家寺院，由内府按制修葺，择吉日建皇坛，选有德有行之僧众受戒，加封通琇禅师为大觉禅师，着紫衣，为清凉寺住持。”
　　通琇躬身谢恩：“吾皇圣恩，贫僧愧受。”
　　福临颔首：“禅师起身说话吧，此番禅师代朕送客，还要速去速归，这寺院修整增建、挑选僧众等一应事宜还要禅师主持。”
　　如此，福临才与那白袍道人说话：“现由我大清皇家寺院住持与太常寺卿送二位下山，当不辱没得二位身份了？”
　　白袍道人此时心中当是悔恨交加吧，本是打算寻访旧友，或拉拢或投靠，本是存着些不可告人的心思，或许原便是想着弄个藏身之所亦未可知，本以为什么富贵人家的家庙，既可借权势遮掩，又无人多眼杂风险，哪想到好巧不巧便碰上了天底下最大的对头。
　　却又势单力薄不好动手，只弄得进退艰难。只是不知为何行此风险之事却随身带着那朱家后人，按常理说来，非到据点稳妥置好，这样的血脉贵裔是不该轻涉险地的。
　　此时那白袍道人却不再说话，只是贴身跟紧汤若望，又把小道童护在身前，示意通琇和尚走路，通琇和尚眉头皱紧，却是与汤若望说道：“如此，还烦请监正大人走在前面才好。”
　　闻听此语，白袍道人面色见缓，似是放心大半，带着小道童，紧紧跟在汤若望身后，通琇和尚紧随其后，一行四人下山而去，鳌拜等人自是不加阻拦。
　　待得四人走远，岳乐、鳌拜一众人等近护卫，我却与福临说到：“这通琇和尚果是慈悲心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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