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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日悲辛
乾隆三年十月十二日,皇二子永琏夭折,年仅九岁。
弘历悲痛,却一点也不马虎。那日在西苑事出后,他便命人封锁消息,皇族中人若对外泄露天机便一律治罪。对外,只称皇二子不幸因感染风寒而病逝。
不出两日,事情的经过水落石出。审遍了西苑所有当差的,又足足花了一日一夜审问朝中重臣,才得知真相:
经理亲王身旁的随从告发,弘皙勾结王公亲贵谋大逆,其中连带着颇得皇上信任的庄亲王允禄、庄亲王次子贝子弘普、甚至怡亲王允祥的两个儿子贝勒弘昌与宁郡王弘晈、恒亲王之子弘昇。这一党人在朝中拉帮结派,直致谋害众所公认的皇储永琏。
想到弘皙一干人何等作恶多端、罪不可恕,弘历就怒不可遏,恨不得将他们一干人都置于死地,杀人偿命。可还未等他发话,助他查出这个案子的老臣张廷玉、鄂尔泰二人自然早已揣测到了皇上的心思,说了一车此案所涉及之人皆是皇祖、八旗中最有威望的王爷贝勒爷,恐牵一发则动全身,又不能将永琏被人刺杀之事公然外扬,没这个缘由,越发不可妄然治弘皙一党的罪。弘历虽气,但也不得不承认张鄂二人所言有理。
弘历只得咬着牙下旨,以心怀异志、行止不端,浮躁乖张,结党营私,”胸中自以为旧日东宫之嫡子,居心甚不可问“一列罪名为由,甚至将弘皙昔日万寿节上进献肩舆之事说成擅自”仿照国制,设立会计、掌仪等司。“接着这些罪名,将革除弘皙亲王的位份,囚禁于景山东菓园,又将弘皙和他的子孙,革去宗室。对于庄亲王允禄,弘历只停了他的双俸,革了他军机大臣的职位,其余一干人也是革了职,命人暗中监视了起来。
圆明园永璜受伤一事,以及雍正年间在南苑御马发疯一事,都不然而然地被归罪到了弘皙一党人头上。
—
长春宫的寝殿里,药味浓得令人窒息、晕眩。这几日,弘历已下了旨说辍朝五日,每日不在前朝处理弘皙一案时便只在长春宫。
太医说,她自从生下玉瑶后,身子早就落下了病根,冬日里有体寒的毛病,连带着近几年治理六宫的积劳,甚至有了下红之症,只是逞强不肯和人说罢了。弘历听了又是心疼又是恨她倔强。
受了这样的打击,她的病症便全都爆发了出来,引得她几日里高烧不断。这几日他来,她都在昏睡,总是眉头紧蹙,脸蛋烧得通红,掩去了平常病人的苍白憔悴,无端竟显出几分不合时宜的娇娆。
“皇阿玛,”玉瑶见他呆呆地坐在床边,小心翼翼地走到弘历身旁,小手抚上他的手,全无往日的恣意娇蛮。
”玉儿,好孩子,“弘历看了看她,将她揽入怀中。
七岁的玉瑶仿佛一夜间长大了。那日,纯妃娘娘含泪对她说,二阿哥薨了,她只问,什么叫薨了?似懂非懂的。直到她一路小跑到长春宫,看见阿玛含泪抱着一直哭喊的额娘,弱弱地问了彩云姑姑才明白,原来薨了就是死了。
失去了最宠她、带她一处玩耍的哥哥,玉瑶自然是极其伤感的,可她隐隐约约能觉察到,阿玛与额娘的伤痛,要更深重百倍。于是她几乎醒着的时候都在额娘病榻前陪她、哄她喝药。可令她小小脑袋不解的是,阿玛总在额娘昏睡时才来,只默默地拉着她的手一言不发,仿佛生怕她醒来似的。
昏睡了两三日,雨晴已不知道自己时时刻刻身处虚梦还是现实。脑海中浮现出玉瑶与弘历满脸担忧的样子…永琏僵直、毫无生气、血肉模糊的尸身…这肯定是幻觉,她心爱的儿子,英俊的小皇子,怎么会…”不,不…“
听到她梦呓,又见她来回辗转,玉瑶忙拉住她的手,”额娘…“
也不知是弘历与玉瑶各自手上的力道,还是玉瑶此时的呼唤,雨晴竟缓缓地睁开眼,幽幽转醒。
”晴儿…“弘历又是惊讶,又是欣喜,还有些许担忧,”你…醒了?“
不,永琏的尸身…那不是梦。而正是眼前的这个人,没有让她见永琏最后一面。她又闭上眼,默然不语。
彩云此时正往屋里端药,见气氛不对,放轻了脚步。
”给朕,”弘历接过药碗,舀起一勺吹了吹。
“额娘,”玉瑶轻轻抚了抚她的肩,”您起来喝药。“
她病中体弱无力,弘历轻轻扶住她的后背一带她便不情愿地斜靠了起来。
那勺药到了嘴边,她一扭头,不给面子。
弘历也不恼,柔声道,”你气我,也要先好起来,来。“说着,又将勺子举了起来。
不想,她一抬手,将药碗打翻在地,药的苦涩之气弥漫满室。
”额娘!“
弘历什么也不说,只转身吩咐彩云说再取一碗,又向玉瑶与宫人道,”你们都先去吧。”
陆陆续续人都走了,一室死寂。
雨晴一翻身,背对着他。
”晴儿…别这样,你跟我过不去无妨,只是,别跟自己过不去。”
她还是不理他。
弘历也不再言语,只轻抚她浸了汗的后背,不料换得她一阵缩退。
—
次日来时,她斜倚着床板,仍是一副恹恹无力的样子,却仿佛精神好多了。见他来了,她已默默地缩回了被子里,闷闷不语。
”晴儿…”弘历叫众人退下,他还是要奋力一试。”你好歹说说话,总这样闷着不好。你若气我,说出来也是好的。”
雨晴不禁冷笑。他若想谈话,那好…于是睁开眼,直勾勾地看着他,目不转睛,“大逆不道,谋害皇子,难道罪不至死?”
“晴儿,我…”弘历原本就为此心虚,不想她上来就是这样一问,一时答不上来,只觉得满心歉疚,对她,也对永琏。
其实她在醒着的时候,便已严词命李玉将弘皙一案的前因后果都给她讲了个明白。她只是想听他亲口说出来罢了。
见他不语,她越发不饶,”难道永琏在你心里的分量,仅此而已?“
弘历原是愧疚,此时却是恼火。他过去的几日里,哪一刻不是殚精竭虑,悲痛万分地打算着?可终究想着,她痛失一子又在病中,难免话说的重些,便极力压下心中的怒气,“晴儿,我也是不得以。若杀了弘皙,整个朝廷都要动荡,事关皇族的声誉。况且,皇阿玛残害手足,被世人诟病,这样的事,我怎可公然为之?”
他说的,自然句句在理,可正因句句在理,丝毫未显出任何悲痛之意,才令人心寒。“圆明园一事,永璜尚且伤的不明不白,皇上怎么就断定了也是理亲王所为?”
若弘历方才还觉得自己有理,此时却觉得理亏。他心底也知道,圆明园这件事不了了之,不过是给弘皙一干人的欲加之罪,并未查清楚。没想到她病得神志时常竟还这般犀利。若旁人敢这样指责他,弘历早就怒了,可他还是好言抚慰,”晴儿,我知道你恼我不让你看他,没有公然处置弘皙。可无论如何,你也要先好起来再说。“
对他的软话,她置若罔闻。”皇族的声誉,皇上千秋万代的功名,到底是比儿子的命重,恕臣妾愚钝。“
弘历最后一丝耐心崩塌了,声音变得冷厉,”你这个皇后当得越发好了,朕在前朝的旨意,难道还要你来点头?”
“臣妾不敢,”她掀开被子,吃力地下床跪倒。
“什么’臣妾不敢’,你明明想说,‘皇上昏聩’!”弘历指着她喊,也不顾她此时虚弱憔悴不堪地跪在冰凉的地板上。
“臣妾有罪,”雨晴冷冷道,正欲叩首,却实在乏力。”请皇上责罚。“
弘历见她如此,也于心不忍,提高了嗓音道,“彩云,你进来服侍皇后喝药。”
“我不喝!”雨晴也怒了。出言太过激烈,她忽然伏在地上一阵猛咳。
彩云不是头一回见他们两个吵架,但见雨晴此时竟一身单薄的寝衣伏在地板上,顾不得礼仪了,把药碗重重往桌上一放就去边扶她起来,边向弘历哭诉道,“皇上,娘娘尚在病中,神志不清,若对皇上出言不敬,还请皇上宽恕。“
弘历一脸疲倦,泄气道,“罢了,朕先走了。”也不等人说恭送,便大步离去。
雨晴躺回床上,已泪流满面。
接连几日,该来的人都来了。
“皇后娘娘,您一定要好起来,”若妍、静娴、瑜夕日日都会来。
”皇额娘,儿臣虽不及弟弟,但也会日日到额娘跟前尽孝,”永璜恳切的话,令她又是心痛又是愧疚。
傅恒与额娘也都来了。“娘娘,您务必要好起来。”是啊,富察一家人还指着她坐稳皇后之位呢。
和亲王夫妇也来过,送了好多滋补的药材。
而雨晴感到自己仿佛已麻木了,感受不到心痛、悲伤,只觉得心口堵得厉害,无力去搭理任何人。
一个个关切的面孔,口口声声都是”皇后节哀”,“皇后保重凤体”…
皇后…是啊,他最需要的,他们都需要的,不过是个皇后。若不是这个皇后的身份,永琏就不会是嫡子,若不是弘历的宠爱器重,或许也不会遭人嫉恨陷害。可她又能做什么?从雍正五年,这一生的枷锁已牢牢地落到她身上,动弹不得。爱他么?大概还是爱的吧。但恰巧是因为爱,才会更痛。
—
几日后,太后也来了。真是该来的,都来了。
“臣妾参见太后。”她缓缓正欲坐起身,已被太后按了回去。
”你躺着。“平日里都是远远在寿康宫向宝座上的太后请安,雍容华贵,但此时近在咫尺,她却显足了年过四十的风霜,眼底满是细纹、乌青。她向景泰瞥了瞥头,景泰便屈膝道,”娘娘,太后特意给您带了江浙提督才送来的千年灵芝,补身子是最好的。”
“谢太后,”雨晴淡淡道。“彩云,收着吧。”
“听纯妃说,皇后病了这几日,却不肯吃太医开的药。“
”是臣妾不孝,惹太后操心了。”
“那倒无妨。只是皇上比我忧心更甚。”
“想必您是来替皇上训诫臣妾的。如此,臣妾甘愿受罚。”
景泰不由替皇后捏了把汗。然而,太后非但没有恼,只淡然吩咐宫人去取皇后的汤药。“景泰,皇后既不愿喝,你便亲自给她灌下去。”
“这,太后…”景泰面露难色。
雨晴也不欲为难景泰,主动从她手中接过药碗,冷笑道,”太后若是怕臣妾死了,大可不必忧心。“
听皇后公然对太后出言不逊,还满口死活的不忌讳,众人心中惶恐。
太后仍不恼,只向宫人挥手道,“你们都先下去吧。”多年的相处,她实在是太了解这个倔强的儿媳妇了。
待众人都离去,她才说,“不,对于还活着的人,死未免太仁慈。”
雨晴惊奇地看着她。这几日,她一直在惩罚自己,正是因为有着同样的执念。她愣了片刻,才静静地举起药碗一饮而尽。许是心里太苦,药竟一点也不觉着苦。”皇额娘这些年,也不好过吧?“
太后淡淡苦笑。“深宫之中,又有谁是好过的?”
”皇额娘…“
“你别忘了,永琏是我最喜爱的孙子,”太后擦了擦眼角。但她知道,对于雨晴,最好的安慰不是节哀、保重这样的字眼。“你放心,我会还你一个公道。”
二人之间经久的冷战,仿佛在这份哀痛之间冰释了。良久,雨晴才开口。
“皇额娘也放心,”她含泪擦着嘴角的药汁,此时语调转为恳切,“社稷为重,臣妾不会颓废,不会让皇上和皇额娘有后顾之忧。”
“我自然知道你不会,”太后伸手拍了拍她的手背。“你是富察家的女儿,大清的皇后,你就是不想记着,也得记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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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自打那日太后离开,长春宫便命人把太医召了去,从新给皇后诊视,药一碗碗不落的喝。虽是日积月累落下了根的病,却也因药和补品的量大,不出几日,皇后表面上看着也好了,不仅恢复了妃嫔们每日的请安,还迅雷不及掩耳地就把病中未顾及到的事物都处理妥当了。
众妃嫔来请安时,不见皇后有什么病容疲倦之色,只在眉眼举止见多了几分冷厉,此外,跟没事儿人一样,令众人十分诧异。见几个年初才选秀入宫的贵人提起皇二子面露悲色,皇后却反过来提点她们不可在皇上面前过于悲伤、要体谅皇上才是。连纯妃、娴妃出言劝她保重凤体,不可过于操劳,都被她一笔带过,置若罔闻。
也只有雨晴亲近伺候的人才知道,她几乎每天夜里都不能安眠,气色好大半是药物的功劳。多年的劳心劳力已成了习惯,她是撑不起来也要撑起来,无论什么场合。何况,也只有让自己忙碌,才能从失去永琏的噩梦中得到片刻的喘息。太后说的对,活着才是对自己最好的惩罚。
养心殿那边,每日都派人来询问皇后的病情好坏,各式各样的药物、珍玩也是供应不缺。只是皇上自己,却总推说朝政繁忙不得空亲自到长春宫。是不想见她还是不敢见她,也只有弘历自己心里知道。
皇后一丝不苟,叫人半点错都挑不出来,连朝臣都有所耳闻,从前弹劾说富察家太过显赫的言官,也破天荒地改了调子,赞皇后贤惠识大体。
这日吴书来亲自去长春宫,好言传皇上的旨意,皇上恐皇后过于操劳,说后宫的事物可以叫纯妃、娴妃帮着打理,也被她不留情面地驳回,又将弘历送她赏玩的物件也原样奉还了一批,说太过奢侈。
”皇后娘娘还说,”吴书来如实向弘历禀报,“让后宫妃嫔多体谅皇上。“
弘历的自嘲转为冷笑。她自己不愿做的事,反而去劝别人?让吴书来回这样的话,她真是一点余地都不给他留。弘历也不答话,又批了几份奏章才冷不丁地对吴书来说,”去叫纯妃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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