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身相许

　　空旷的荒野冷风呼啸，狰狞的月色过分清冷，时而被飘过的黑云遮挡。忍足右手紧握着剑柄，左手背蹭去嘴角流下的鲜血。放眼望去，周围横七竖八的尸体大多都是陌辽的士兵，跟随着他的人已经只剩下四个在强撑。
　　“真田，”微眯的蓝眸露了杀意，忍足看着亮出身份的真田，嘴角勾起一个冷冷的笑。“居然是你。”行至半路，路过一条清溪，桑原提出前方大漠广阔，建议在此地补充水源，忍足知道桑原所言不假，况且走了七个时辰，陌辽也是人困马乏，借着汲水之机休息一下，补充体力也是必要的，忍足于是欣然应允，一行人便下马取水，顺带着席地歇息。
　　就在全部人马汲水休息的时候，桑原忽然就一剑朝忍足砍来，忍足拔剑还击，陌辽的士兵也赶紧起身做反击势，奈何觞国士兵早有准备，又在人数和体型上占尽优势，很快，这场争斗就分出高下，陌辽的士兵陆续倒下，忍足自己也中剑受伤。觞国士兵慢慢聚集，将忍足和最后四个人围在中间。忍足打量着将自己团团围住的敌人，意外发现了一张他熟悉的脸。
　　真田弦一郎。
　　“忍足，你以为你易容成手冢的模样，我就认不出了么？”在雁翎城外会合时，真田着实吃了一惊，他以为带兵的是忍足，但骑在马上的人却是手冢。这与他们事先商定好的不一样，带兵的若是忍足，他可以下手毫不留情，但是对方是手冢，他怎么忍心动他分毫？
　　但真田发现了此人并不是手冢的事实，因为这个人习惯于先伸出右手，而左手才是手冢的惯用手。但真田又不敢妄下定论，因为他腰间的剑分明是佩在右边的，万一错手伤了手冢，他必会良心不安。于是，真田暗中告知桑原，第一次出手的时候只虚晃一招，如果对方反应迅速而且右手持剑，再下杀手。被突袭的忍足下意识用右手拔剑，扭转了手腕才调整了握剑的姿势，这些都足以证明此人并非真正的手冢。见桑原继续进攻，觞国士兵便知时机已到，纷纷拔剑开始早就预谋好的杀戮。
　　“我的易容怎比得上你高明。”忍足扯出个讽刺的冷笑，觞国人为挡风沙而习于戴帽，他又根本就不曾料想到这点，竟整整一天斗没有发现混在士兵中间的真田。
　　“你们陌辽讲究礼尚往来，你嫁祸于我觞国，挑起战争，又想借着替我铲除柳生的名义直取我国国都，这等礼遇，我身为皇帝，不可不报。”自认识那天到现在，真田从来没和忍足说过这么多话，从一开始他就把忍足当成和迹部一样的劲敌去对待，即使他对手冢有意，也没因为忍足是手冢的兄长而改变态度。发现忍足扮作手冢想要蒙混过关，真田更是怒火中烧，于公于私，他都想要将忍足从世上抹杀。
　　“呵，”忍足笑了，像是发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一样，但真田所看到的却是手冢的脸，以及他从未见过的表情。“原来你根本没有联手的意思，或者说，你根本就没有相信国光。”
　　“我相信他，但我不相信你，更不信你们那个迹部景吾。”想起和手冢的交锋，真田只觉心如刀割，那个如大漠明月般圣洁的男子竟与他针锋相对，言行之间只剩敌对和冷漠，他说出的话句句让他心寒，那个仿佛不食人间烟火的手冢国光终究因为迹部和忍足而沦为权力斗争的参与者。想到这里，真田更觉怒从心起，他发誓绝对不会伤害手冢，但是忍足侑士和迹部景吾，他永远不会原谅。
　　忍足不说话，只是敛了笑意，微眯着眼将手中的剑举起。“动手吧。”眼中的情绪化为孤注一掷的杀意，忍足锐利的视线慢慢扫过包围着他的一圈人，不算真田和桑原，还有十五个，一对十五，胜算有多少，他不知道。
　　国光，你所做的一切换回的却是如此报答，前夜那般内疚的你若是知道实情，该是怎样地心伤。
　　寒光一闪，忍足选择了先发制人，单脚用力蹬地，忍足一个腾身，闪过最先朝他攻来的一刀，反手一剑刺入对方胸膛。用力抽手，血花四溅，一时间震住剩下的全员。
　　“想杀我？那就来吧。”忍足的双眼流露出前所未有的愤怒和冰冷，手中之剑挑刺抽戳，招招尽是杀手。他很愤怒，不因为他栽在这里，而因为真田辜负了手冢的信任和付出。又是一剑全力刺出，锐利的剑尖直插入眼前之人的左眼，鲜血迸了他一脸，耳边传来撕心裂肺的惨叫，但这一切都只让忍足的怒意更甚。本就残喘的四个部下已经悉数倒下，对方却还剩了八人。忍足只觉胸腔阵痛，向前猛冲两步突然一个横斩，右手边的三人腹部被横切而过，先后栽倒在地。左手边的人看准时机，长刀毫不留情地劈斩而下。忍足转身堪堪一避，左臂被划出一尺多长的伤口，但不等他细品这疼痛，背后又被斜向砍出一道深深的伤痕，忍足向前踉跄而去之时仍不忘反转剑尖从自己腋下向上刺去，正贯穿偷袭之人的肩膀。有人想趁机袭击，忍足使尽全身力气将还穿在自己剑上的人横甩出去，连带着袭击的人一并砸出数尺。
　　满身鲜血的忍足单手撑地，杀气腾腾的眼神让剩下的三人不敢轻举妄动。这个男人太可怕了，明明是他处于劣势，他为何还能有如此气魄，连斩十二员亲兵？
　　与忍足的眼神相对的一瞬，真田感受到了胸口强烈的震动。那是怎样的眼神？混合了愤怒，轻蔑，敌对与可怜的视线，不仅仅是让人胆寒而已。明明连站起身体都已经做不到，却还是要用唇角那抹笑意来挑衅，忍足侑士，究竟是什么让你做到如此？
　　最后的三人猛冲上去，最先接近忍足的人被忍足反手一剑直接砍掉了手臂，哀叫着翻倒在地。桑原正要出手，真田抢先一步跃起，猛踩马背，一跃而至忍足面前，手上长刀如长眼一般轻巧避开忍足连续的两次反击。忍足第三次反击，手中之剑横劈真田下盘，真田将刀一挡，刀剑相碰，发出令人牙酸心颤的撞击声，正面对决之下，忍足片刻就被击败，长剑打着圈飞出丈远。真田抬起一脚正中忍足伤势最重的左肩，直接将忍足掀翻在地。
　　“结束了。”真田双手握着刀柄，锋利的刀刃直挥而下，眼看就要穿透忍足的胸膛。只听得一声皮开肉绽的响，鲜红的血液喷薄而出，真田瞪大双眼，发现忍足正用双手握着刀刃，鲜血不断从指腹和掌心流出，污了刀身也溅了满地。
　　“真田弦一郎，”忍足依然勾着嘲讽的笑，说话时不断有血从口中流出，但他仍压抑着剧烈的喘息说完他想说的话，“你配不上手冢国光。”
　　真田怔怔地看着忍足，那张脸竟与他日思夜想思慕爱恋的手冢一模一样。那清冷白皙的面容，此刻满是伤口和鲜血，支离破碎的模样让他几乎不敢于直视。刀尖已经没入忍足的胸口，忍足颤抖的双手根本阻止不了破胸而死的命运。可就是在这个时候，真田发现自己下不了手。
　　眼前的人不是真正的手冢，却是手冢尊敬而且亲近的兄长，思绪刹那回到初到觞国那一天，因为不满忍足的待遇而向自己抗议的手冢，那双琥珀色的眼眸里竟然只写着忍足侑士。
　　记忆如开闸的洪水铺天盖地，淹没了真田所有的理智。画面轮换，时而是撩动他心弦的灵巧十指，时而是并坐望月时含了暖意的眼眸，时而是第一次开弓射箭一肘撞上他的肋骨，时而又是他想象过无数次的，清澈干净的笑颜。
　　“对不起。”
　　忍足血肉模糊的双手无力阻止被抽出的刀身，真田闭上双眼，用尽全力将刀刺入了忍足的胸口。温热的鲜血溅了他满脸，回过神来的时候他的双手竟如第一次杀人那时一样颤抖不已。
　　高挂的弦月冷笑着将一切收入眼底，过了半晌，真田才抽刀起身，棱角分明的脸上尽是浓重到化不开的哀伤。
　　仰头望去，真田在心中自语，真田弦一郎，你失去了你唯一的月亮。

　　浓云滚滚，天空中响起沉闷的滚雷。真田抬头看着忽就狂风大作的天，要下雨了么。
　　“桑原，这里交给你了。”真田没有回头去看忍足的模样，他已经不敢面对自己的所为。
　　“是。”桑原看着真田翻身上马，应下之后立刻发问，“皇上要去哪里？”
　　“回獠方。”真田面朝着来时的方向，声音低沉，“你火速赶回沁沙，接管后方，密切监视柳生的举动。”
　　“属下明白。”真田一扬马鞭，战马嘶鸣一声，抬蹄便跑，仅剩的两个亲兵也已经上马，追着真田离开。空旷的荒野一时死一般的寂静，仿佛刚才的浴血拼杀都只是一场梦境。
　　桑原看着满地横陈的尸体，心中竟涌上一阵感伤，他的家族始终是效忠于皇族的，他从降生起就被教导，为了真田可以不顾一切。他是不懂感情的，他这一生唯一的意义就是为真田扫清一切障碍。但是他目睹了忍足气势惊人的反抗，第一次感到了震撼，忍足是不怕死的，再来十个真田杀他十次他也不会怕，直到最后他都笑着，嘲讽意味十足的笑容到底是为什么呢？
　　桑原站在忍足身边，看着浑身是伤口和鲜血的忍足，惊讶地发现他并没有死。被刺穿的地方偏离了心口半寸，究竟是真田手下留情还是忍足自保躲避，他不得而知。
　　右手探进衣中，桑原取出为防真田遭遇不测而随时带在身上的褐色药瓶，倒出其中唯一的一粒药丸，一手捏着忍足的两腮一手将药丸放进了忍足嘴里。指尖一抬忍足的下颌，桑原看着忍足的喉咙抖了一下，这才直起身来。
　　“希望你撑得到你弟弟找到你的时候。”
　　转身离去，桑原的眼中有沉重也有悲哀。
　　其实他相信，陌辽是真的想帮真田坐稳王位的。

　　“驾！”心急如焚的时候，下手就会没轻没重，手冢驾马狂奔在西行的路上，手里皮鞭抽得战马痛嘶不已。
　　“手冢，冷静些。”真的真田不在战场，十有八九是偷袭忍足去了，忍足一行人少兵轻，如果遭了暗算，必然是凶多吉少。清楚这一点的宍户和凤同样惊慌，但越是这样的时候越不能乱了方寸。凤留守獠方，下令全员戒备，宍户则带着药箱和手冢一起沿着忍足绘出的西行路线狂追，同时密派三百人在路线周边十里范围内展开搜索。“忍足警惕很高，身手也好，就算要算计他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手冢不说话，只是挥鞭催马，他不管真田是不是想对忍足下手，也不管真田是不是已经下了手，他只想尽快找到忍足。
　　“禀公子，西北方向三里外发现激战痕迹。”
　　“带路。”
　　手冢和宍户对视一眼，立刻掉转方向朝西北方向狂奔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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