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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57 章
我在这个夜晚睡得并不好。
期间做了许多碎片的怪梦,睁眼,心还在突突跳。
记忆在顷刻间灰飞烟灭,余下飘忽的惊魂未定。
喻舟晚对我的动作浑然不觉,最近连轴转式加班太过劳累,她睡得格外沉,将额头贴在我的心口,呼吸始终都是平稳的。
裸肩和脊背的曲线流畅得像一笔连成速写,被身上随意搭盖的薄被掩藏,小腿随意地交叠,为她蜷缩身体的姿态作最后收尾的小节,睡相乖巧,让人情不自禁地想摸一遍她身体上所有的细微之处。
凌晨四五点时,外面的雨势大到极点,泼瓢大雨夹杂着雷声,我惊醒,身边的人只是迷糊地在被子里摸到我的手握紧,随后继续安眠。
闹钟不适时地响起,我迅速起身关掉,好在没有惊醒睡着的人。
今天有家教课,我洗漱完坐到沙发上正打算翻翻小女孩的期末考试卷,无意瞥见喻舟晚放在手机频繁地亮了又熄,起身走过去,拿起来查看。
十几条未读消息,锁了屏没法点开逐一阅读 ,只有最后显示的一条“那要不我顺路送来”,刚打算放回,恰巧语音电话打过来。
和刚才未读消息的备注是同个名字——宋令然。
我迟疑了片刻,没忍心吵醒她,又怕错过重要的事,还是接通了:
“你好。”
“喂?小喻,你今天来公司吗?”
是她同事。
周六刚熬了夜周日就要早起,上班的制度未免太严格了。
我想了想,回到:“不好意思,她没带手机,暂时不在,请问您有什么事吗?”
“啊,你好,我是她部门同事,你是……”
“我是她……呃……”我不知道喻舟晚有没有跟别人提过我这个妹妹,含糊其辞,“她家里人。”
“哦,那她在不在家?”不等我开口,那个叫宋令然的女人继续说着,“小喻昨晚电脑和平板落在公司了,发消息一直没回,我寻思放工位上不安全,人来人往的,周末还有好几波临时工过来修设备,弄丢贵重的东西挺麻烦的,先给带回来了哈。”
“哦……那谢谢你啦。”
喻舟晚不是那种粗枝大叶容易丢东西的人,看来昨晚是真打算冒着雨再折返回去的。
“别客气,要不我给送过去?刚好我要开车出门。”
“好呀。”
“嗯行,记得给个定位,快到了我打电话。”
解锁不了喻舟晚的手机,我只给宋令然在通话里报了小区名字。
“姐姐……”我轻轻地喊她。
算了,我替她去拿好了,正好出门活动活动。
感谢昨晚的那场雨,早上的天依旧维持多云状态,不算太热。
换了自己的衣服,关上门,坐电梯下楼,在等待的工夫,我跟着导航找到小区的便利店买了点吃的,刚好宋令然说她快到了,我嚼着寿司卷,慢吞吞地挪到小区门口。
两个人牛头不对马嘴地互相比划视线内的坐标,我各处找遍了,打开地图,猜到她是到了小区的另一个出口。
“你瞧我这脑子,早该问问你在哪个门的,还傻不拉几的原地找半天,你等我下我马上开过来。”
宋令然先认出了我,在车里朝我招手,从后备箱拿出提包递给我。
“你看一下,电脑,平板,两个设备的充电器,我早上去公司带回来之后就没动过,全都在里面。”她说话语速极快,流利得像一串滚动的玻璃弹珠。
我向她道谢。
“别客气,小事儿,”宋令然笑得爽朗,那张圆脸和说话的上扬语调都给人一种她特别亲切热情的印象,“对了,你吃不吃猕猴桃?刚好我这里有一袋捂熟了的,给小喻也带点。”
包还挺沉的,我换成双手提着,接过她递来袋子,顿时感觉走路有些局促。
“哎,你是她家里人?她妹妹?还是……”
“嗯?”我一时差点没反应过来,“对。”
“我就说长得有点像嘛,”宋令然自来熟,拉着我说话,“我隔着马路一眼就认出来了。”
“小喻今天早上不在家啊。”
我眨眨眼,没多解释,顺着她的话接茬:“她有点事儿。”
“那行,我就不打扰了,你姐这几天都要忙坏了,趁着星期天赶紧休息休息。”
“好,谢谢你。”
“客气什么,”宋令然盯着我的脸反复打量,“哎,妹妹,你多大了?”
“二十。”
“二十,是读大学哦,马上要放暑假了吧?”
“嗯,放假了。”
“要不要来我们这边实习?”她笑嘻嘻地拉拢我,“来嘛,我们组里的姐姐们人都很好的。”
“好呀,有机会一定去。”
我有些招架不住她的热情,幸好宋令然有事要办,看了眼时间,说她得先走。
“有空再聊啊妹妹!”她临了上车前还伸手捏了一下我的脸,“你长得真可爱。”
我拎着包晃悠晃悠地回去,一摸口袋发现忘了带单元楼门禁卡,坐在楼下凉亭的长椅上发了会儿呆,跟在别人身后才顺利钻空子溜进楼。
刚进门换鞋,放下手里提着的东西,一串紧凑的脚步沿着楼梯自上而下飞奔过来,在离我不远的转角急停。
“怎么了?”我望着一路小跑还在喘气的人,“刚才你同事说要给你送个东西,我下去拿的。”
“哦……”喻舟晚忽然懒洋洋地斜靠着墙,“你去了好久。”
“是挺久的,我等她等了有一会儿,而且我没带门禁卡,要别人刷卡带我进来。”
我无奈地摊手耸肩,蓦的想过来不对:她怎么知道我去了很久的?
这个问题的答案出现的同时,从身后环住的手臂带来紧贴的拥抱。
“还以为你又忽然走了……”喻舟晚附在我耳边,悄悄地带上了委屈,“衣服换了,门禁卡和钥匙也不要了。”
“不会的,”我摸着她交叉的手指,“我答应你的。”
“嗯……”
不知道她是否对这个答案满意。
“刚才是不是在找我啊?”我凑近端详她的眼睛,虽然擦拭过,还是有点和平时不一样的湿润,“哭过了?”
“嗯……”她拼命揉眼睛,又趁机把脸埋在我的颈窝里,“我就是有点害怕。”
害怕什么呢?
被我不要?
我亲了亲她的嘴角。
原本是想给予一个安抚的浅吻,面对眼前人楚楚可怜的模样,在触碰之后没舍得立即分开,稍稍停顿的空隙之后,再度贴上去。
“下午是真的要出去啊?”得到了用作安抚的亲吻,她有底气再和我撒娇,贴着额头问今天的行程,“几点走?”
“一点半的课,十二点半之前就得出门。”
“你是不是有缺生活费?”
过了好久,喻舟晚才抛出这个没头没尾的问题。
“还好,我不缺钱,主要是有稳定的经济来源我会比较心安,而且做家教相对其他来说性价比很高,蛮轻松的。”
喻舟晚托着下巴,俨然对我的话持怀疑态度。
“缺的话可以跟我说……”
她的提议小声到我险些没听见。
“真的不缺,你不用担心。”
本就是因为不想跟家人伸手要钱才选择周末做兼职,也能趁着出校门的机会到处走走逛逛。
“那你什么时候结束?”她问。
“四点半。”
“我能不能去接你?”
“嗯?”
我关了厨房流动的水,回过头,喻舟晚正端着她的水杯,满脸期待地等着我回答。
“不用,怪麻烦的。”
“但是我想去。”
面对我的拒绝,她努力为自己声辩讨要一个回旋的余地。
“从上课的小区到这边,加上走路的话……估计一个小时不到,”我粗略算了算地铁站的数目,“你今天难得周末,在家好好休息。”
“但是……我想,这一个小时跟你待在一起的话,会比用来等你回家过得快很多,”她主动走过来悄悄地勾了勾我的小指,“也会更开心一点。”
136
我教的这个小女孩对理科并没什么特别的天赋,好她在听话且认真,该做的题都能做对,这次期末的排名竟意外的不错。
她欢天喜地地跟我分享了这个消息,对自己的自信又提升了点。
小女孩妈妈问晚上要不要留下来吃饭,我想到答应了和喻舟晚一起回去,婉拒了她的盛情邀请。
“我下课了。”
我这么和喻舟晚说着。
盛夏将近五点的太阳灼人且耀眼,居民楼的窗玻璃反射一大片刺眼的光线,我抬手搭在眯起的眼睛上方,要比喻舟晚找到我之前更早发现她。
一柄遮阳伞撑开,遮在头顶。
喻舟晚走路轻快,像风一样悄然无声,我只顾着往人行道对面看,竟没有留意她是什么时候到我身边的,是看到我的消息刚到楼下,还是已经在这儿等了好久。
“晚上想去哪?”
我要接过伞,她执拗地不肯给,低头看我的脚踝,认真思索,说:
“想回家。”
“你有没有带水?”我抿了抿嘴,刚才讲课讲得嗓子有点哑。
“只有这一瓶,但是我刚喝过……”喻舟晚手里拿着矿泉水,“你等我一下,这边有商店,我去买。”
“没事,我不介意。”我从她手里抢过剩下的大半瓶水。
“谢谢……”
我嘴里正含着水,被这句话惹得莫名想笑,险些呛住。
喻舟晚无辜地与我对视。
眯了眯眼,光线停在她脸颊的轮廓上,晕开一圈柔和金色。
她对另外一人所做的动作不明所以,但依旧动了动嘴角微微笑着。
我拉着遮阳伞沿压得更低了些,不动声色地扫视一圈周围,使了个眼色,勾了勾手指。
她听话地凑过来。
飞快地落下一吻,给唇瓣沾上水,它的色彩比刚才更鲜亮了些。
喻舟晚低头抿嘴,水痕顺着唇纹化开。
“你现在很开心吗?”我悄悄地拽她的衣袖,“姐姐。”
离得足够近,能感觉的到细枝末节处不起眼的变化。
她不经意间投过来余光在四目相对时习惯性回避,又努力地敦促自己克服,从身体到心理上直面我的问题,她小小地应了声嗯,怕被怀疑敷衍,补了句:
“开心的。”
极其容易满足。
但肯定是有故意讨好的嫌疑在。
被拉长的灰色影子落在草坪的汀步上,随着移动的脚步起落。
我不知道从这样的节点选择重新开始是不是正确的选择。
仿佛是因为她下决心向我揭露自己的伤疤把痛处撕开,我才同情心泛滥,愿意屈就,愿意回头施舍她一个眼神暂时不走。
不该是这样的。
同情,这样一个高高在上的词所牵引的是一组永远不能平等的左右,一方是故作慷慨的馈赠,一方是做小伏低的索取,不断地被压榨自尊,反复撕开结痂的创口博取高位者的关注,直到一方宣告说厌倦。
然后一拍两散。
迟早的事。
我怀疑自己的动机,怀疑自己留在喻舟晚身边最本质到底是出于何种目的。
尽管我反复自我洗脑催眠,这两件事——一是发现喻舟晚不为人知的破碎的一面,二是我决心要向她走那么一步挽回她,只是巧合才导致同时发生,可我没办法解释清楚先后关系,无论从什么角度去辩解,我都是为她的痛苦而停留。
不管是出于自我捧高的拯救心理,或者是出于低劣的玩弄心理,归根结底因为喻舟晚过得不好,所以我才决心要留在她身边。
但是那晚我亲吻被雨水淋湿的人时,我丝毫没有纠结关于彼此缺席的过去,更没有未卜先知地知道她身上的痕迹。
只是为她冒雨回来的偏爱而动容,从中窥探到了一丝关于我和喻舟晚其他的可能。
仅此而已。
“你要不送我回趟学校,我有点事儿。”
我主动找话题聊天,从自我怀疑中抽身。
“好,”喻舟晚把手机递给我开导航,“所以今晚要去我那边还是回宿舍住?”
她心里有答案,可还是要多问一遍,防止期许以微弱的可能落空。
“当然是住宿舍。”我把手机还回去,“我下周之前还得抽空给学妹们改方案,学校里事情还挺多的。”
她没接,塞到手心里,还是没接,依旧维持着刚才的姿势。
“好啦好啦,当然是假的,我乱说的,晚上肯定跟你回去,这不是去宿舍拿东西嘛。”
原先还觉得喻舟晚不会那么容易动摇,但她在听到那句话时神采奕奕的眼睛顿时暗下去,跌落到谷底,俨然一副受打击的落魄样,在短暂的几秒钟把所有的委屈盘算了一回。
真的很怕我走啊,我心虚地从她的手腕摸到指尖。
她仍然不搭理,陷入暗自神伤中,分不清是真的还是掺杂了表演的成分。
“别生气了。”
我凑过去在她的侧脸上亲了一下,算是道歉。
喻舟晚示意我把安全带系上。
“我没在生气……”她低声自言自语。
“但是我这个暑假事情多,很忙,这是真的。”我不知道该怎么让她安心。
“嗯,没关系。”
“对了,学校内开车是需要至少提前一天登记审核的,现在来不及,我可以把我学生卡借你,走学生通道刷卡进去。”
等红灯时,我想起来一件事,陈妤苗说开车进出学校需要展示学生证登记后才能放行,在临近暑假期间,申请手续会比平时严格很多,百分百进不去。
“可以,”喻舟晚接过我递来的卡,“那你呢?”
“我?我用我室友的,输入卡号就行。”
我敲了敲陈妤苗的聊天小窗,征求她的意见。
“可以给你,但我现在是在校状态,进校是刷不了。”
“那我用阿沁的?”
“她办了暑假离校手续,开学前刷不进来,”陈妤苗今天难得不打字发语音条,“你自己的卡进不来了?是暑假没申请留校吗?”
“我申请了,但是我姐今天要和我一起来。”
“那你用炘炘的好了,问过了,她没意见。”我刚发完上行字,陈妤苗已经扔过来一串卡号,“而且她暂时不回学校,你出去记得再刷一下就行。”
“你要带人进宿舍吗?”她问我。
“如果你介意的话,我可以不带。”
“不介意,只是问一下。”
女生宿舍在校区最东边,从南门进去还得走一段,穿过停车场和快递站,然后绕过食堂。
路上有不少拉着行李箱回家的学生,大部分学院都考完期末,平日里挤挤挨挨的的南大道现在空荡荡的。
香樟树一年四季都在掉叶子,踩上去可以让脚步声放大。
我踩着人行道的小方砖不敢走快,决定拉住喻舟晚的手,尽管她一直是在和我并肩的,还是要拉住。
人总是很容易触景生情。
关于这个生活了三年的地方有许多记忆存在的证据,我有许多能和她聊的,大到一幢新建的图书馆,小到草丛里一只常驻的流浪猫。
喻舟晚静静地听我一个人说着没完没了的废话。
我忽然意识到,我和她在彼此生活中的占比仅限于一方小小的屋檐,从来都不知道脱离这个环境之后各自是什么样的角色。
虽然不管是上学还是工作,被安排日程内容大多都很无聊,然而因为重点关注是参与其中的那个人,不断变化的情绪就成了值得深入探索的东西。
比如,我对艺术类的东西完全不感兴趣,但是关于喻舟晚在格拉斯哥的经历,我会好奇,会对她画过的每一张画稿好奇,同样是大学,她所经历的岁月和我自己的有哪些大的小的不同之处,我不知道。
希望我有机会了解。
推开宿舍门,进门是一个套间客厅,放了书架和公用桌,最里面才是我自己的宿舍。
喻舟晚局促地在门边站着,招手示意进来,她不动,我只好主动上前拉她的手。
陈妤苗趴书桌上,发现是我,推了推眼镜,把挡住走道的书堆往旁边拨了拨。
“不好意思我东西有些多,过两天搬到工作室去。”
虽然是这么说,但她全程对着头都不抬地对着电脑屏幕说话。
“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家啊苗姐?”我问她。
“暂时没有打算,要准备下下周组会的内容,忙完这一阵再说。”
研零压力就这么大吗?
我凑上去,全英文的标注看的人头痛。
“师姐说我最好先跟一轮,之后开学可以直接跟她们推进度,可以接触一些要发期刊的项目,比如那个……”
“停!”我给她比了个住嘴的手势。
喻舟晚抬头看看我对床空着的位置,自从那个室友换到其他学院后这个床铺就成了堆放行李的杂物堆。
“我没什么东西,也就几件换洗衣服和电子设备,其他需要的话随时回来拿就好了。”我示意她随便坐,把电脑装进包里放到地上,然后叠好衣服,“你待会帮我拎着,我现在提太重的东西还是有点痛的。”
“嗯?什么?”
陈妤苗以为我在跟她说话,终于是从一堆字母乱码中回过头,这才发现宿舍里居然还有个没见过的陌生人,有点被吓到,习惯性地把眼镜推到额头顶,又戴回去,这才迟钝地想过来了。
“你姐姐?”她问。
我点头。
她跟喻舟晚打了个招呼,起身接了杯热水,坐回椅子里。
“手怎么了?”我看到陈妤苗的手腕上贴着类似胶布的东西。
“没怎么,腱鞘炎了而已。”她呵呵一笑,“论文写多了。”
要不是今天不方便走路,我是想带喻舟晚逛逛校园的。
东大是在原来百年老校区的基础上扩建的,因此还保留了不少民国的建筑和布局,甚至还有留存上个世纪的匾额与木构架,有许多值得一去的地方。
喻舟晚说要替我收拾整理,我闲来无事坐在阿沁的转椅上,不小心撞到墙边的收纳柜,里面的噼里啪啦掉下来。
“小心点。”
她放下手里的东西,弯腰捡起满地的小物件,然后捡起满地瓶瓶罐罐,好在都没有摔碎,顺手将倒在地上的一块滑板扶起来贴墙放好。
“这是你的柜子?”
“不是,是我室友的,但这个长板是我的,”我晃着腿,“大一的时候买来玩,头脑一热想学,结果没时间。”
“现在被我们用来在宿舍里当扭扭车。”陈妤苗终于肯放下那些看不懂的资料书,“来,坐啊。”她招呼我。
“不坐,脚崴了还没好呢。”
我暗暗地瞪了眼脸上写满期待的喻舟晚,她捏我的肩膀示意我去,我用口型比了个“才不要”。
“那我来。”
陈妤苗坐到长板上,我推了她一下,她立即飞出去,撞上对面的墙停下。
幼稚死了。
“要带回去吗?”喻舟晚打量着这个无论横着还是竖着都特别醒目的大家伙,“楼下的公园里有给滑板滑轮专用场地。”
“不带,太麻烦了,占地方。”我对运动没什么兴趣,长板放哪里都是落灰。
“对了喻可意,你下学期还回来住吗?”陈妤苗拆了包坚果递给我,“我八月份就搬到研究生那边的宿舍了,如果你不住的话,这儿就只有沁沁一个人了,可能之后会安排新生,这个我还不太清楚。”
“应该回来的。”我随口接话道。
喻舟晚捏在我肩膀上的手忽然用力。
我龇牙咧嘴嘶嘶抽气,眼睛和鼻子都要拧在一块儿。
仰头和站在身后的人对视,她嗔怪地瞪我,因为有陈妤苗在旁边,喻舟晚不敢直接开口,只是在暗地里悄悄地表达不满,指节捏的发白。
关上宿舍门出去,在被她质问之前,我抢先一步说道:
“你不用怀疑,姐姐,我答应你的,之后都和你一起住。”
喻舟晚往前走了一步,一前一后拉开距离的两人再次并肩而行。
“但是我不想退宿,退宿手续很麻烦,辅导员那边也会问来问去,而且万一晚上学院里有事,像小组作业什么的赶ddl期间拖到半夜才做完,我可以直接睡宿舍,不用半夜再出学校,所以留个床位挺好。”
“我其实可以来接你回……”
她并不想大肆宣扬为我作出承诺,只是闲聊时随意地嘀咕了一句,然而空荡宿舍楼道回音太好,意外地被放得过于大声,她的话戛然而止。
我回头,跟在身后的喻舟晚鼓着脸装没事人,耳廓的一圈红暴露了她内心起伏的波澜。
“你自己都加班加到两三点呢。”我调侃。
“哪有那么巧的,只是碰巧最近合作商的单比较紧急,我又不能不监督审核,而且有实习生要带……”喻舟晚理不直气不壮,可依然要声辩。
“你自己不也才工作了半年多,就要带实习生啊?”
“我肯定行的。”
我笑。
这句像给自己加油打气的话从喻舟晚嘴里说出来,显出几分不稳重的冲动和赌气,但完全不招人讨厌,甚至是过分的可爱。
她今天一整天都可爱的过分。
“设计行业的话都这样,总有要修修改改的,而且任务交到不同的人手上,呈现出来的效果也是良莠不齐,”喻舟晚对此轻描淡写,尽量不向我表露出抱怨的情绪,“上次加班到那么晚最主要因为,临时扔给我们组做最终呈现效果,最终在软件上反复运营调试,所以那几天忙。”
“还有就是……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你,我那天……莫名其妙很难过。”
喻舟晚全神贯注地注视前方的路况,我不敢多说话干扰她,直到在小区里停下,才重新开始被暂停的话题。
“不是‘莫名其妙’,肯定有原因,但具体是包括哪些呢?除了关于我的部分,”我不厌其烦地要发掘她的情绪,非要刨根问底,“因为我要去米理,你不想我走,还有其他的原因吗?”
喻舟晚低头思索,小幅度地摇头,不太敢向我提交这个答案。
“不去的话也不是不行,那就得和你整天待在一起了,”我揣着口袋,站在行道树的台阶上俯视她,“你想整天都和我待在一块儿吗?”
她收回关后备箱的手,认真思考这个问题,转过身,沉默地注视良久,往前挪,将脑袋贴在我心口。
“我想。”
“那我努力,”我说,“不是指的要放弃未来的走向,我的意思是,我会让自己所作的决定尽最大可能离你再近一点。”
喻舟晚只是淡淡的应好。
如果我此刻还沉浸在自我抒情里,恐怕就错过了一闪而过的欣喜。
“但是,我可能会让你不开心,”我将负面存在的可能和盘托出,“我现在还不够了解你,喻舟晚。”
“用什么样的方式让我不开心?”她故作不解。
“可能是任何除了‘离开你’以外的其他方式。”
“是都要在我这里尝试一遍吗?”喻舟晚搂紧我的腰。
“当然不会。”
我讨厌夏季落日之后的这段时刻,散不去的余热里满是聒噪的虫鸣和颗粒状的车尾气,让人烦躁到失语,恨不得把自己抛到真实之外,可现在因为她的亲近,我又想允许自己的感官在外界多作停留,甚至是保持高度敏感,捕捉怀里的人说出每句话时呼吸频率的细微变化。
“我只是怕你会因为此刻的我,还有之后我们会发生的任何事情而不开心。”
我伸出手指,点在她的眉心。
“喻舟晚,你从来都不告诉别人你的情绪,我不想在某些我没有察觉的情况下伤到你。”
“我不够聪明,至少对你,我觉得我确实不够聪明,但是我会努力学,因为我没有爱过别人,我会做很多很多错误的选择,但第一次尝试去真正接纳一个人完完全全的存在,我想留给你。”
我将手放上去,感受她的心脏跳动。
它的主人总是被外物牵制着不善言辞,沉默寡言,唯有它对我的回应总是真诚而热烈。
关上门,在电梯里就已经擦出火花的亲密举动立刻变得放肆而贪婪起来,搂抱的动作比平时都要用力,手指伸进衣服里来回游移。
“有时候……我会摸不到,”指尖滑过她的眼睛鼻梁嘴唇,感受细微之处的起伏,“但是我可以多试几次,如果你愿意给我这个机会。”
喻舟晚拨开我的手,却没有立刻松开,怯生生地攥着末端的指节。
“顶着写了别人名字的纹身,还说这样的话,我不敢信你。”
“是啊,你不提醒我都忘了,我还顶着别人女朋友的身份呢。”
每次喻舟晚控制不住那些即时浮现的真实情绪,眼神里流露出闪烁的委屈和愠怒,我知道自己又说得过分惹她不高兴了,可就是忍不住想要笑,想继续逗弄她。
“那要怎么办是好呢……”我皱眉,一副格外为难不好做出最终抉择的样子,“你想要呀?”
“会有可能出现其他的选项吗?”喻舟晚不放心地追问,渺茫的希望好像是一钩鱼饵,即使注定有危险,她仍然毫不犹豫地咬上去了,“我的意思是,如果我做的不够好,你会不会又想去赌这个其他的可能性,去和别人试一试。”
“你猜呢。”
感觉她的身体越来越热,贴得太紧了,没有喘息的余地。
“你又要我猜了,我不想猜嘛……”
她变得放肆了,会对我的话表达不满,鼻尖不断凑近。
在要接吻前,我故意缩回搂抱的手挡在我们之间。
“那我们不猜了,姐姐。”
把暧昧的时间拉长,让延迟满足的心理在一分一秒里叠加到极致。
“你得原谅我,多给我一点爱你的可能,毕竟只有你一个,自始至终都是你一个,我不能试错,不确定能不能完成得很好。”
“你不用说‘试错’的,可意,”她安静地贴着我,等待体温相融,“为什么要抱着这样的心态?我不希望你每次都要各种考虑对错才能再决定,我可以接纳你的全部,除了……”
“除了离开你,对吗?”
“对,除了离开我。”她手指拨弄我的嘴唇,,“如果……非要有那么一天……我希望真的是因为没有其他的选择再往前走了,是我们深思熟虑之后都同意的决定。”
“那现在你想做什么呢?”我望着那双清亮的眼睛,在昏暗的灯光下依旧是亮晶晶的,“告诉我。”
“我还是想亲亲你。”
在喘息和停顿中询问,更准确地说是引诱。
没有停下频繁越界的动作,指尖在她的后背上隔着衣服轻点。
“姐姐,你好软啊。”
对她的身体过于熟悉,每一处的起伏和尺寸都熟悉。
明明隔了太久该忘记的,可事实截然相反,再者,她数次遮遮掩掩,我早就对她故意隐藏在衣服下的秘密好奇了许久。
“是不是没有想过我们可以和好?”
“想过的,”喻舟晚在喘息之余微弱地回应,“想过很多次。”
“那为什么不让我看见?”
她把脑袋埋进我的颈窝里,尽管头顶的热水自上而下不断地流淌,我依然清晰地感觉到来自于她的温热从指缝间缓缓流出。
“不想让你同情我,”她仿佛正在阐述某个积蓄了许久的答案,尽管在高潮之后的身体连带说话语气都是虚浮的,“不想让你觉得我离开你过得不好,是可怜我,才违心地同意要和我在一起。”
“为什么会这么觉得?”
“你现在不就是在同情吗?”喻舟晚仰着头靠在墙上,回避我的视线,“觉得不嫌弃我身上那些痕迹和我的癖好已经是最大的恩赐了。”
“不是这样。”
我立即否认,但却没有挽回她的失落。
喻舟晚摇头示意我不要再说,简单而迅速地冲洗了一下,擦干身体,穿上睡衣出去。
“姐姐,你听我说,如果是单纯同情,觉醒要可怜某个人的话,我没必要委屈自己,我只要远远地关心就好。”我握着她的手臂,手指拂过那道过分醒目的创痕,“我可以问为什么会有它存在,给你分析为什么不能伤害自己,告诉你要好好爱自己才是正确的,但是我一直没有开口问过,因为……”
“因为怕会牵扯到伤心的事,会让你不开心,我觉得可以等到你足够快乐和有安全感,然后你再找个合适的时间告诉我。”
我独自想了许久才酝酿出这么长的自白,一口气说完,没有清晰,只觉得无力辩解的徒劳更甚。
她并不需要被这样其他人以拯救的名义趾高气昂地纠正谬误。
“同情”两个字从喻舟晚口中说出,带来剧烈的刺痛,在此之后,我努力寻找真正爱她的证据,可她看上去格外疲惫不愿再面对,挣脱了我的手,躺在床上背对着我,一副不愿搭理的样子。
“那天我说完自己要去米理之后,我忽然意识到,未来规划中应该不该没有你的位置,我会去争取,但是我不希望姐姐觉得我从来都不在乎,觉得我们以后肯定会分开,现在只是临时起意想玩弄你,不是这样,姐姐,我想和你有以后。”
不管喻舟晚听不听,我还是要说。
“那她呢?”喻舟晚把脸埋在被子里,说话瓮声瓮气的。
“不重要。”
“为什么不重要?”她倏地坐起,“你对一个曾经要把名字纹在身上的人都可以觉得不重要,因为遇到我,又想丢掉她了,那是不是我也会被随时……”
她捂住自己的嘴,不是用手,而是一种说不出口的最坏的可能。
“那如果我说,这个纹身存在的意义是因为你,姐姐,你会相信吗?”
我侧身跪坐在喻舟晚身边,在裸露的后背上,指尖缓缓地写下两行字母:
Amare
Amaro
“姐姐,前者是‘爱’,后者是‘痛苦’,”收回的手指落在她的手背上覆住,十指相扣,“爱与痛苦,本身就是并存的,但最终到底是谁,我太怕痛了没有纹完,这注定是和无法挑明的答案……但是跟你,我希望是前者。”
“那我现在会想要……”喻舟晚坐起身,她脸上还挂着没擦干的泪痕,“所以能给我吗?”
“给什么?”
“你女朋友的身份。”
“可你明明已经以姐姐的名义得到全部了。”
“但我就是想要。”亲吻嘴唇的动作尤为轻柔,语气却是不容置喙的坚定。
想要占据爱存在的一切形式。
“我答应你。”我说。
喻舟晚凑过来,像小动物似的蹭蹭鼻尖,表达她对忽然笼罩的亲密关系无所适从。
在这个节点,理论上要该发生些惊天动地的、至少称得上是“重要”的事件,以此见证亲密关系确实被推动着向前的事实,但两人在四目相对中始终保持沉默,迟迟没有推动下一步,在相顾无言片刻后,默契地同时露出笑容。
能想到的全部亲密行为逐一闪过,却没有哪个配得上此刻要给予对方独一无二身份的郑重其事。
“在想什么呢?”我问她。
“我在想……今晚是不是就能抱着你睡觉了?”
“有哪天没一起睡?”我正认真地想着,她的身体忽然贴紧,我枕在她的腿上,面对喻舟晚嗔怪的眼神,才意识到刚才不经意间把心里的想法说了出口。
“前天没有……”她突然变得斤斤计较,“昨天很累,太困了,也没有。”
更像是说给自己听。
比之前有了一丁点儿进步,至少没独自生闷气了。
我竟然觉得有点儿心安,现在她应该不会因为积攒的负面情绪不由分说地躲起来逃避问题。
出于回应和肯定的目的,我主动亲了亲喻舟晚的手腕。
她条件反射地缩回去,没几秒钟又将手臂搭在胸口,明显是为了故意讨好才要把脆弱敏感的位置暴露出来,抬手替我整理好垂在眼前的发丝,一绺一绺重新理好。
贴的过近,感觉到她手腕挥动时带起的微小气流,抚在额头和鼻梁上。
之前从来没有想过表达喜欢或者作太多口头承诺。
始终觉得和喻舟晚之间的对话具体要说什么并不重要,毕竟能用肢体接触表达足够的亲密,要刻意美化一番再用语言说出来,多此一举。
但好像喻舟晚对我的话极其珍惜,眼睛亮晶晶的,神色缱绻安定,反复地回味那一串类似告白的每个字,一旦发掘和内心想法互相印证的隐藏佐证,互相交缠的指节就绞得更紧,表达微小的喜悦。
我对刚才的毫无心理预期的陈述并不满意,总觉得许多话说得太过轻浮,几乎是见缝插针地以回答问题的方式,一股脑儿地把所有疑似鱼饵的心事都抛出来。
许多想等待正式场合开诚布公的秘密——比如关于要挽留她的真实原因,比如有关纹身的事情,就这么轻飘飘地被坦白,随即被欣然接受,使得这个话题画上句号。
略微有点儿小小的失落,总觉得该激起更大的波澜和更加正式的台词才配得自己停滞许久的踌躇。
幸运的是,最终结果还是好的,她很喜欢。
反复寻找合适时机说出口的心事居然只需两步——我负责说,然后她选择相信。
但好像……提出“女朋友”这个涉及到人生大事的关系,如此重要的事,同样也是两步——她提出想要,然后我答应。
简洁得过分,甚至可以说单调了。
还是不甘心……觉得还是该有些仪式感,是该将静谧的气氛往更深处推进些。
然而或许是刚才一股脑儿倾吐了太多,我现在没办法再组织语言找话题,干脆放躺在喻舟晚身上等她主动开口。
“你喝不喝酒?”
“不要,”我拒绝,“我不喜欢酒味。”
憋了半天才想出这么个提议,话音未落就被拒绝,喻舟晚扫兴地撇撇嘴。
“之前那次亲你的时候,你是不是不喜欢?”她向我求证。
“没有啊,”脑袋转了一大圈才想过来她说的“之前”具体指的是哪次,“怎么会不喜欢你?”
“下次我尽量不去,”喻舟晚自顾自地发誓,“我也不是很喜欢喝酒,尤其在那种场合……”
“哪种?”
“就是公司的聚餐啊,虽然大家都没有提劝酒,但那天有个很重要的客户,所以就陪着喝了点。”
“我知道。”
“下次不喝了。”
“没关系。”
嘴唇微张,她嗫嚅着想说什么,话到嘴边又全部吞下去。
“是有话想告诉我?还是想问什么?”
我坐起身,接住她蜷紧的肩膀。
“那次真的因为一点不想看见我才那么想走,对吧?”
“你觉得呢?”我想听她的答案。
“我分不清,一直没想明白,”喻舟晚拒绝给出明确的答复,“我希望你说不是,但不管我怎么想,都没办法验证,所以要问你。”
言下之意,觉得我会一定说“是”。
“总是哭呢。”我耐心地替她擦眼泪。
“我忍不住。”喻舟晚吸了吸鼻子。
“没关系的。”
确认亲密关系没有顺利弥补强烈的不安,反倒是让情绪的失控变得频繁。
不知道这算不算好的开始,一面希望她将痛苦宣泄出来,一面又怕她在流泪之后又继续逃避。
她从来没有大范围的情绪崩溃嚎啕大哭,只是静静地盯着你,不自觉地就酝酿出苦涩,湿漉漉的一方小水洼,稍稍一碰就会溢出一条细细的水流。
之前我会对这样的喻舟晚反感,觉得失控就等同于想逃避问题的前兆,但现在看来,如果愿意耐心地多问两句,她是愿意和我说的。
没印象中那么讨厌了。
至少百分之九十的厌烦和倦怠都是因为距离拉开导致的,离得足够近,光靠体温就能抵消大半的负面情绪。
换个角度来说,我可以摆脱层层堆叠的烦躁与猜疑,有足够的耐心去层层剥离问题的外衣。
“我只是怕你后悔,”我捏捏她的脸,尝试改变这张苦瓜似的表情,“怕你明明感觉到我们不合适,是觉得不甘心才……”
“为什么会这么说?”喻舟晚不解。
一定要现在就说?心里有个声音反复拷打我。
此刻忽然提及双方不愿触及的痛点,除了会败坏兴致,还有可能对不稳定的关系进行不可预估的破坏。
先要做出预防性的安抚动作,比如现在趁对方没反应过来时,跨坐着压在她身上亲吻,手指从耳后拂到锁骨。
“因为我骗过你,”我俯身,捧着她的脸,“很多很多次,都让你伤心了。”
我想,尽量不要说得太过尖锐。
可是话到嘴边,又不想有美化自己的嫌疑,所以直接挑明了一直在回避的心结。
确确实实欺骗过,在满心欢喜时把她从悬崖上推下去。
尽管事情是由于我的崩溃而起,可说到底,是我将她当做筹码,然后又扔下满地的烂摊子闪身走人。
对她不公平。
这使得我对她的爱感到亏欠,亏欠到足以暂时放下之前的猜忌,先要把她拼好。
“嘘……现在开始,你可以不用想之前,”我迅速捂住喻舟晚的嘴,“今晚不要想不开心的事情。”
“嗯。”她顺从地答应。
是有点不开心的征兆,不过为了不破坏恰到好处的氛围,她选择没有在这个话题上纠结。
“喻舟晚,我没谈过恋爱,不知道怎么样才算合格的恋人,但是……”我说得很慢,要她每个字都听清楚,“现在觉得我可以试一试,为了你,试一下。”
“好。”
“那我现在应该叫你什么?”我问她。
“我……吗?”嘴唇一张一合,尾音的落点扫在指节上,“都可以。”
“我还是想叫你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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