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渭河
抵达雍宁的第八日,天刚破晓,萧琮就已起身。
草草用过饭食,又与属官部署了今日赈灾的事宜,他便领着一队扈从出了城,策马直奔二十里外的怀县。
连日阴云散尽,天色一碧如洗,烈日高悬,灼烤着满目疮痍的大地。越近怀县,洪灾的痕迹越是触目惊心,道旁田畴不见绿意,只余下大片的板结淤泥,偶有倒伏的屋架半埋其中,触目尽是一片荒芜。
行至怀县原址已至巳时,萧琮怕马蹄冲撞了行人,率先下马,牵着缰绳慢慢往前,扈从们紧随其后。
断壁残垣间,新生的秩序已经建立,无家可归的灾民被安置在临时的窝棚区内,粥棚前排着长队,随行医官和本地郎中一同在医棚内忙碌,其间有兵士来回巡逻,将骚乱镇压在萌芽之前。
他们往前走了一段距离,途经一处街口,又有数名灾民集结。
萧琮举目望去。
街口临时设立的法坛之上,谢砚冰身着法衣,以面具遮住面容,手持一柄古铜色的铃铎,正踏着某种节律绕法坛而行。
铃声与吟诵声交融,绦带与衣袂纠缠,坛上人宛如将要羽化的仙人,又似幽冥引路的鬼使。
众多灾民围在法坛周边,随着台上之人的动作或祝祷或叩拜。
而不远处,领粥的队伍依旧漫长,求生与求神在同一片天空下并行不悖。
萧琮怔在原地,一时竟难以挪动脚步。
这些时日为了做戏周全,两人相见时,谢砚冰不是冷若冰霜,就是言语带刺,萧琮已许久未能同他好好说上一句话。
往日触手可及的人,如今只能隔着人海遥遥看上一眼。
身旁的扈从顺着他的视线看去,解释道:“听闻国师在雍宁城内已行过数场法事向上天祈晴,今日移驾至此,想必是为安抚灾地的亡灵了。”
萧琮被他的话惊醒,慌忙收回视线,硬邦邦掷下一句:“装神弄鬼!”
扈从闻言一噎,开始反思起自己是不是多嘴了。
萧琮愤愤地拽着马缰往前,将法坛、铃声与负心薄情的“妖道”统统甩在身后。行至前方一片空地,他翻身上马,一夹马腹,头也不回地朝着龙口湾堤坝的方向疾驰而去。
扈从们忙策马跟上,留下一路烟尘。
*
萧琮抵达堤坝时,孙垣正站在河道旁一处高地上,两鬓白发被汗水濡湿,却仍精神矍铄,指着一处对几名工吏喊道:“这边!再加派十人,先清出这条槽道!”
见他已完全沉浸在工程之中,萧琮走近几步,唤道:“孙先生。”
孙垣这才意识到有人靠近,回头见是萧琮,忙拱手行礼:“萧大人。”
萧琮说:“不必多礼。孙大人,方便借一步说话么?”
“方便的,”孙垣用袖口抹了把额汗,“我也正好有要事需禀报大人。”
二人行至不远处的工棚内,待扈从将周边的人都清离之后,孙垣从怀中取出厚厚一沓公文。
萧琮垂眸一看,纸上小楷配以图示,事无巨细地写着工部对溃堤的调查结果,内容详实得近乎啰嗦。
他耐着性子翻了几页,实在看不下去,抬头对孙垣说:“怪晚辈愚昧,可否请先生长话短说,这溃坝究竟有何不妥?”
孙垣默了一瞬,说:“按工部制,堤坝夯土需用三合土,但我与诸位同僚……诸位工部的大人近日在溃口多处取样,皆发现多处仅以沙土、腐草充数,此等材质的堤体,遇大水浸泡,极易松散崩解。这堤坝能支撑至今,全赖早年奠基坚实,但观察溃口处的竹石笼,起码已有五年未曾好好修缮过了。”
“我知道了。”萧琮又问,“前几日从石料厂、木材行取得的账本,孙大人可得空看过了?”
孙垣答道:“看过了,与实物完全对不上,若真按账目所载的物料数量与规格进行岁修,堤坝断不至如此不堪一击。如今堤坝虽冲毁大半,但残余部分和断口也足以佐证,那些账册多半是应付核查的空壳假账。”
萧琮点头。孙垣所言,与他这些日子隔离审讯雍州工程官吏得到的口供完全吻合,一切线索都已指向同一个结论。
他将那沓事无巨细的文书收好,说:“多谢孙先生指点迷津。我今日回去就依照先生的公文理出密奏,由先生、我,及此次随行的几位工部同僚合署,尽快上达天听。”
孙垣应下,脸上却不见轻松,反而露出一丝犹豫,迟疑道:“萧大人,还有一事,草民不知当讲不当讲。”
“孙先生既然提了,想必是想说的。”萧琮看着他,“请讲吧。”
孙垣说:“我有一旧友现任雍州通判,前几日特意设宴请我,席间明里暗里又是威逼,又是利诱,劝我莫要再深究溃决原因,早些修好堤坝,回京复命为好。”
萧琮面色骤然沉下,立刻转头,对着周围的扈从吩咐:“再多调几个人,专司护卫孙先生安全。特别是孙大人在河边勘验以及夜间歇息时,需寸步不离,加倍警惕,若有任何可疑人等靠近,即刻拿下!”
扈从应诺:“遵命。”
孙垣闻言,身上专注于工程时的锐气霎时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后知后觉的茫然:“大人……我、我会死吗?”
萧琮答得毫不避讳:“确有此风险,孙先生现在后悔将这一切告知于我了吗?”
孙垣愣了片刻,缓缓摇头:“倒也不悔,陛下既还留着我这把老骨头,就是要我来收拾这烂摊子的,况且……”
他目光投向正在修缮的堤坝,“……况且,先帝在位时,我也曾与同僚们一同在此修筑水利,那时的龙口湾,堤坝坚固,两岸百姓尚能安居,而如今……”
往昔荣光早已面目全非,而渭河奔流亘古如常。
孙垣不再多言,朝萧琮拱手一礼,又投入到修缮工程中。
因着担心将调查进展更多地暴露给无处不在的眼线,萧琮未与孙垣有更多交流,在河道旁略作巡视,就带着人离开了。
回到雍宁城内,他未直接往东校场去,照例去衙署向闫屿施压。不料到了地方,却被告知闫知州已去了国师下榻的别苑。
随行扈从问:“大人,可要属下去将闫大人请回来?”
萧琮当即调转马头:“不必,过去堵人。”
别苑侍从见钦差亲至,皆不敢强拦。萧琮进门后一路畅通无阻,直至内院书房门外,才被宁福和番役拦下。
萧琮看了宁福一眼,说:“胆子不小,连本官也敢拦?”
宁福心如死水地说:“国师有令,任何人不得入内,大人请回吧。”
“呵,”萧琮冷笑一声,“里头莫非是在说什么见不得光的事,怕本官听见?”
“大人还请慎言,莫要捕风捉影。”
正僵持间,房内传来谢砚冰的声音:“外头何事喧嚷?”
宁福隔着门禀道:“回国师,是萧大人到了。”
房中人静默了几息,似乎在权衡。
过了会才听他说:“让萧大人进来吧。”
宁福为萧琮推开房门。他跨过门槛,一眼便见谢砚冰面前小几上摆着一碟酥山。
炎炎夏日,富贵人家享用些冰食消暑本不稀奇,可这东西绝不该出现在谢砚冰手边。他沉疴难愈,大夫三令五申忌食寒凉,在晋阳时这人尚算安分,几日没看住,竟就管不住嘴了。
萧琮心头火气已无需假意酝酿,直接开场:“不知国师与闫大人关起门来是要商议何等机密要事,竟连本官也听不得?”
谢砚冰不动声色地将酥山往茶盏后挪了挪:“大人何出此言?贫道不过同闫大人闲谈几句雍宁风土罢了。”
萧琮看向一边的闫屿,讥讽道:“闫大人有空在此闲谈,却无暇整理本官要的工款账目。从到雍宁第一日就要的东西,至今仍未得见,这就是雍州办事的效率么?若今日还是给不出,就莫怪本官亲自去官衙账库调阅了!”
谢砚冰与萧琮视线一触即分,当即明了这戏该如何接,先闫屿一步开口替他辩解:“大人何必大动肝火。贫道方才已看过雍州府呈报的工程账目,各项款项、物料记录清晰,并无不妥,想来是条目繁杂,一时难以厘清,闫大人亦有难处,大人又何必苦苦相逼?”
“既无不妥,为何迟迟不敢交出?”萧琮嗤笑,“只怕是心里有鬼,才这般推三阻四!”
谢砚冰像被拂了面子,声音也冷了下来:“大人是在指控贫道与闫知州官官相护、沆瀣一气么?这么大顶帽子,贫道可担待不起。”
闫屿眼见这两人又要在他跟前吵起来,不得不打起圆场:“大人息怒,国师息怒!下官岂敢怠慢,实在是……”
“闫大人不必多言。”萧琮毫不客气地打断,目光仍锁在谢砚冰脸上,“国师今日是非要阻我查案不可了?”
谢砚冰倏然冷笑:“看来萧大人对贫道的成见当真深重,既如此,有些话不如今日说个明白。”
说着向闫屿下了逐客令,“闫大人,贫道与萧大人尚有话要谈,请回吧。”
闫屿满脸惴惴地出去了。
门一合上,萧琮就去握谢砚冰的手,触手一片冰凉,他不由收紧了几分,言行不一地说:“国师今日是打定主意要护着闫屿了?”
谢砚冰知他顾忌隔墙有耳,指尖在他掌心轻轻一挠,嘴上接着演:“萧大人此言差矣,贫道只是据实而论。”
萧琮点了点那碟酥山,要他解释:“国师才看了几眼账册,就敢断言毫无问题?”
谢砚冰摇头,坚决否认:“贫道仔细核实过,账目清晰,款项分明,并无异常,倒是萧大人为何执意认定雍州官员有所隐瞒?”
“若非心虚,何必如此拖延搪塞?”萧琮不信,仍盯着他,要他老实交代,“国师久在宫中当差,莫非连这点蹊跷都看不出?”
“大人这是在质疑贫道的判断吗?”谢砚冰垂下眼,竖起一根手指,承认自己只尝了一口。
萧琮凉凉道:“我怎敢,不过是担心国师因私交误了公务,事关重大,国师还是谨慎些为好。”
“贫道行事自有分寸,不劳大人指点。”谢砚口中冷硬,脸上却做出可怜神情,从袖中摸出一封密信,讨好般双手奉上。
萧琮接过拆开扫了两眼,信中所言是西厂这些时日查到的关于雍宁府内可能藏有私兵的蛛丝马迹。
他将信收好,一把将人捞进怀中,人瘾大发地吸了两口,继续说着台词:“但愿如此。若最终查明堤坝溃决另有问题,还请国师好好想想应如何自处。”
他抱得太紧,谢砚冰半张脸被捂在怀中,担心声音听上去发闷,努力侧了侧头,说:“若真有纰漏,贫道自会向陛下请罪。不若大人先拿出真凭实据再来指责贫道?”
萧琮顺势在他颊边亲了一口:“好啊,还请国师拭目以待,希望到时候国师也能如此从容不迫。”
谢砚冰怔愣片刻,随后仰头在他唇上啄了一下,又推推他,说:“不劳萧大人费心了,好走不送。”
他唇上还带着点甜意,萧琮忍了忍没再继续亲下去,松了手,又点了点头,示意他放心,随后转身拉开房门。
他跨出门槛时脚步一顿,冷冷扫了僵在门边的闫屿一眼,将连日怨气尽数发泄在他身上:“听够了?”
不待闫屿回话,他冷哼一声,大步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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